【呼兰河畔的笑声】
在《呼兰河传》这本散文诗化的小说里展现的厚重的地域文化,让人回味悠长。在那人生中无忧无虑的时光里,萧红的四周弥漫的是堆杂物的仓房的破败气味和小团圆媳妇的哭声,在这样阴晦酸涩的气氛中成长,何其压抑,何其凄惶。但这个孩子还给周围的是开怀的笑声和积极乐观健康的成长。这一切越是用一种轻松的调子娓娓道来,我读了就越感到欲泣无泪的苍凉。
于是,总是在我的印象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东北,一个荒凉的大花园里有个孤单的孩子在玩耍,她没有伙伴和适合的玩具。但是这个孩子没有因此而郁郁寡欢而形成一种病态心理对周围充满敌意,致使在成年后孤僻胆怯自私让人难以接近;相反,这个孩子以健康的欢笑和坚强的成长来结束了自己的童年,并将以同样的乐观健康和坚强走向自己的未来,这个孩子是萧红。这就是当年她作品给我的感觉。
萧红是有才华的,二十三岁,就已深谙人世之艰难困苦,她写乡村,写得生猛强悍,处处展现的是令人倒抽一口气的蛮荒。写人生写她生活的当下,写得冷硬、精准、苛刻,有钢针式的穿透力,轻轻一捅,就能挑破疮痂和脓包。萧红的作品,我读过的并不多,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读过《小城三月》,当时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也,只是惊讶于文笔的清丽,感叹于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时光匆匆而过,很多读过的文学作品大多杳无记忆,而其中翠姨的美丽与不幸,却让我至今犹能记得。我当时的感觉是,能够写出这样作品的人,该有一颗多么苍凉敏感的心!后来知道,这篇文章是萧红在香港病重将逝之前写就的最后一篇文章,可以称为绝命作。或许,她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将来,故而在文中,借翠姨的口说道:“我的命,不会好的。”读来真是让人心酸。也许,有才情的女子总是薄命的。即使如小城三月里的女子,也是自毁式的固执,那藏在棉絮里的火籽,暗暗燃烧着,要人命地压抑和炽烈,等到发现时,已经成了灰,只剩下一口叹息,堵在人的嗓子眼里,用尽半生去幽幽吐尽。
萧红实在太渴望得到爱了,她一生都在找爱。萧红仅在年幼时从祖父那里得到了一点关爱,然而在她哈尔滨求学时,祖父突然去世。悲伤是如此强烈,是她不能承受的,在1935年夏天,她曾回忆说:“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我饮了酒,回想,幻想……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祖父的去世让萧红突然变了,她不再那么勤奋学习,反而时常逃课,学会了吸烟、喝酒。
【玩火终自焚】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是呼兰县的教育局长,接受过新式教育,却用旧式的思维来限制女儿的自由。他给萧红安排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汪恩甲是萧红六叔介绍的,汪家是哈尔滨故乡屯的地主,与萧红家门当户对。
后来,两家商量,同意让萧红继续念书。她这才进了哈尔滨市立第一女中。
当时汪恩甲在哈尔滨道外三育小学任教,他经常来找萧红,有时也会把萧红带到他的住处。萧红尽管对包办婚姻反感,但对汪恩甲这个人还是颇有好感的,他可以说一表人才,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在哈尔滨上大学,然后在此教书。此时,汪恩甲对萧红恩爱有加,萧红也曾为他织毛衣。
萧红喜欢有思想的知识青年,痛恨纨绔子弟和包办婚姻,与汪恩甲短暂的和谐之后,萧红的一个远房表哥陆振舜闯了进来,他打动了萧红多情的心。表哥陆振舜和萧红一样,是新式青年,虽然已经结了婚,却还坚持自己的想法,痛恨包办婚姻和家庭的羁绊。在哈尔滨,萧红投入了陆振舜的怀抱,但当时汪恩甲一直不知道此事,萧红一边与汪恩甲继续往来,一边与陆振舜偷偷谈情说爱。萧红这时的做法,是让人不能不担心的,是的,她在玩火,一不小心就自焚了。当她后来被困在哈尔滨那家小旅店里,不能不说是对她的一种惩罚。
陆振舜去了北平,在中国大学实现了自己的求学理想,随后又让自己在哈尔滨的同学带信给萧红,萧红不久之后就追随他去了北平。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萧红十分快乐。萧红和陆振舜尽管是情人关系,但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分租了两间房。在这期间,多情的萧红又被另外一个人所吸引,这个人是李洁吾。
追求自由与理想是要解决现实问题的,那就是他们都是靠家里寄钱读书的。如果丧失了经济来源,他们就是鲁迅《伤逝》中描写的子君和涓生,最终只能向家庭投降。那情景,便如鲁迅所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
在小小的呼兰县内,张家和王家都是县里的名家大户,于是“张乃莹与表哥私奔”这事儿迅速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情最严重的后果还不是让有些地位的张廷举在呼兰县颜面丢尽,真正可怕的是黑龙江省教育厅以教子无方解除萧红父亲张廷举教育厅秘书一职,调巴彦县任教育局督学;张家的子弟到处受到嘲笑,他们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而不得不转学。
对此,张廷举雷霆震怒,他立即联合王家一起找到陆家,然后张、陆两家接二连三地发电报,要求陆振舜和萧红回家,否则,他们就将不再寄钱给他们。
两人弹尽粮绝,生活立即陷入困境。萧红的房间里起先还有许多书,渐渐地连书也少了,最后连一本书也没有了,因为萧红被逼无奈,只好经常把书拿到旧书摊上变卖,直到最后把书全都卖光了。那时,她每天都走路去学校,因为她买不起电车票;十月之后,北京的天气转冷,但萧红只能穿着单衣上学,坚持到元旦这天。那是一个大雪天,当她拉开房门的一刻,顿时全身如同坠入冰窟,她再也无法去上课了,她返回床上,床上也是一片冰冷。此时,她又开始饿了。等陆振舜回来,但等了一整天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傍晚时,李洁吾来了,他拿了两元钱买了煤,生了火。
陆振舜首先向家中妥协,萧红恼火地责骂了他,然后哭了一场,但此时她也无法再坚持下去。
【逃婚的失败】
萧红一返回呼兰,父亲立即将她送到张家的老家阿城县福昌号屯,软禁了起来。家族中每一个人都对她冷嘲热讽,出走的失败令她在这个家里更无地位可言。每一双眼睛都如尖刺一般,把她钉在这个封建庄园里,不得离开半步。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四周全都是沟壕,沟壕外,林木萧萧处,常有野兽出没。独自一人出屯子,绝没有生还的希望。
这一禁,就是十个月,冷重的房阴,青湿的苔藓,把那暖暖的太阳,也氤氲成了冷色。终于,“九一八”事变为萧红的逃走提供了契机,她搭上送白菜的马车,从福昌号屯逃出,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由此,她也被开除了族籍。
当萧红一个人走在哈尔滨大街上的时候,她虽然又一次自由了,但也又一次陷入困境中。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必须尽快找到可以救助她的人。自然,陆振舜是她最能依靠的一个人,然而,这时陆家大门紧锁。深夜,她饿着肚子,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鲁迅说:娜拉无法独活,要么堕落,要么回家。萧红回过家,但家说她堕落了,她只得再次离家,等待她的,难道真是堕落?不,萧红并没有堕落,否则她完全可以落入娼门,那就不会在雪地里挨冻的。
萧红知道在哈尔滨还有一个人一定会收留她,那个人就是汪恩甲,因为他真切地爱她。最终,她还是叩响了汪恩甲的家门。萧红至此,根本不及辨别情与爱,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但萧红在和汪恩甲同居时,其间还和陆振舜藕断丝连,同时与两个男人保持着性爱关系,这完全是在玩火,这样的萧红是注定人生会有大麻烦的。
萧红找了个机会拿了汪恩甲许多钱,悄悄来到北京,并让陆振舜事先给李洁吾打了电报。但萧红没想到,汪恩甲在整理萧红的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她在北京的地址,于是就尾随而至。
汪恩甲又一次原谅了萧红,他没有责怪她,他们又恢复了热恋时的性爱状态。
萧红跟着汪恩甲又回到了哈尔滨,他们住进了道外十六道街东兴旅馆。没有礼聘,没有仪式,甚至都没有听到他的誓言,也没有任何人的祝愿,她就这样和他在一起了,草率的,将就的,被一丝热辣辣的欲望支撑着的,她成了他的女人。
一个经济不独立的女性,绕不开依赖男人的命运,所有的奔走,不过是从原点走向原点,那所谓的前方,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虚假的希望。她的逃婚彻底以失败而告终了。
然而,命运催逼着她,连缴械投降,也容不下她。萧红被打进一个更凶狠的浪涛中。在她身怀六甲时,他说,要回家为她争取地位和名分。因为萧红此前的一再出走,已经让王家对她很是反感,汪恩甲的哥哥为此替弟休妻。当时,萧红去法院告王兄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竟临阵倒戈,表示自愿离婚,法庭当场判决两人离婚。于是,婚约作废。
可谁知,他从这里一走,就永远地消失了。当年她逃婚,逃婚,逃出他的手掌心,如今又送上门来,任由他把玩。世事轮回,他却开始逃婚。
【这其间有说不出的风月】
在那个小旅馆里,萧红开始绝望了。住,是欠着债的旅馆,吃,水米全无。萧红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间里打着转。旅店老板把她驱赶至杂物间,还怒吼着,再不还债,就要拉去卖掉。她挺着大肚子,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因生活的苦难而生出和年龄不相符的白发。在那个发霉的小屋里,她大概更像一个可怜的女囚。但正因为这样,她踩着这些凄惶往事搭建的桥梁,遇见了萧军。
第一次相遇,言语投机,彼此倾心。萧红在短诗《春曲》中陶醉地写道: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却比青杏还酸。
她的文字透出一个作家的灵气。
虽然,贫穷的编辑们筹不到巨款,无法救出萧红,但上天开了个口子,让漫天大雨涌入黑龙江流域。也是这个口子,给萧红打开了逃生的契机。
萧红挺着圆圆的肚子,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但是,萧红与萧军见面的第一天,就和他上了床。那时萧军有家室,是有妇之夫,而正怀孕七月的她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女人一旦经济与人格不独立,就容易慌不择食,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她都会像一只八爪章鱼,将他牢牢抓住。
然而,我相信萧红是真爱过的,翻阅她和萧军合作的《商市街》,你会被这对你年轻人的生命激情深深打动。他们的物质生活那么贫困,贫困到为每一餐饭的下落犯愁,为一个面包而欢呼,有时甚至几天没有一点东西可以充饥,但在这样的生活中,病体支离的萧红在精神上那么富有,充满活力,她为着一餐饭担忧或者高兴,为死去的小鱼忧伤,在饥饿的恍惚状态里,她坐在墙头上扩张自己的幻想,但她不会担忧三郎的爱。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三郎,在下雪的日子里,教书归来,“他的上唇挂霜了”,她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冷饿交加的时候,难捱的每时每刻,她盼他回家,“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疼也轻了”,这样还不是爱吗?
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萧红《他的上唇挂霜了》
【一个狠心的母亲】
萧红备受非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抛弃亲生女儿。
在面临生产时,因为没钱住院,萧军再次行蛮,将萧红强行送进产房。
那名可怜的初生女婴,一连哭了几天,连母亲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送给了公园的临时看门人。
对此,萧红这样麻醉着自己:毕竟抱走小家伙的,是一个穿白长衫的女人,她在她的床前,述说着她怎样要一个孩子,她一定会爱她的吧。
但萧红作为一个母亲,仍然是显得过于残忍了,过于冷漠了。在孩子出生后,看护士抱给她,她摇着手,说:“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
萧红半生都在被遗弃、被背叛、被欺侮中度过,于是,她不自觉间,将自己所受的倾轧,所受的冷漠,所受的苛刻,施予那个更弱小的人:她的新生儿。别人对她始乱终弃,她对孩子同样始乱终弃。
护士说:“小孩子……整天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都挤来扔了。唉,不知道为什么……”萧红那坚持到底的冷漠,让她坚决不认那个女孩,任凭医院隔壁房间孩子的号哭震天,任凭奶水打湿了前襟,任凭周围人的苦劝,如此连续六天。到第七天,那个襁褓中的女婴被送给了他人。
孩子被抱走之前,对方怕她不舍得,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
不想萧红说:“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而萧军,在听说孩子被抱走了,安定地说:“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并感叹萧红“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
两个冷酷的人,还以自己的冷酷为荣为傲。两个不负责任的人,还以自己的不负责任为荣;仅从此事,就可看出萧红的“绝对自我”。至她将逝时,委托端木蕻良代她去找寻那个孩子。可是,人海茫茫,找不回的又岂止是亲生女儿?她其实是不能找得回那份丢掉的人情人性。
【萧军出轨:浪抛红豆结相思】
抛弃了亲生女儿之后,二萧一度爱得死去活来。萧军写给萧红三首定情诗,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浪抛红豆结相思,
结得相思恨已迟。
一样秋花经苦雨,
朝来犹伴并头枝。
萧军虽然穷,当时却在哈尔滨文坛小露锋芒,军人出身的他还孔武有力,五官也算得上英俊,十分有男子气概。因此,很多女子都对他心生爱慕。而萧军早早地就阐明了自己的爱情观“爱就爱,不爱就丢开”,他的爱情从来都是迅风疾雨,并且极其自私,毫无责任感。大男子主义让他很少考虑到萧红的感受,爱的时候,把她当作孩子一样宠着,不爱的时候,则二话不说地背叛,与他人交好。什么都没有,对于萧红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唯一赖以生存的爱也开始濒临危机。
他们搬到萧军做家教的汪家,汪家小姐汪林,生得漂亮,又是富人家女儿,自然衣着打扮都要鲜亮。让萧红自惭形秽,太多苦难让她过早地容颜苍老,她自嘲地写道:“追逐实际吧!青春唯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也就是从那时起,汪林开始成为她心间的一根刺。贫穷已婚的家庭教师和美丽富有的小姐,是没有未来的,萧军最终打消了念头。
但萧红又遇到了更大的情敌,一位从上海来的中学生陈涓成了萧军的追求对象。尽管满是幽怨,可她似乎只能把他的移情当成幻觉。而现实的残酷到了,萧军就连这幻觉也是不想给她的了。他当着她的面,给她写情书。她稍有微词,他就拳打脚踢。
他们二人和朋友见面时,朋友见萧红的眼睛青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说不小心摔的。而萧军则在旁边愤犹未释地说:“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是我打的!”他是曾经解救萧红于危难的侠士,但此时却卸去了英雄面具,这样的肆无忌惮,不是蹂躏又是什么呢?
【萧红与鲁迅的交往是个谜】
萧红和萧军在上海居住不到两年,这也是鲁迅生命最后的两年。萧红真正的幸运就是遇到鲁迅,帮助她和萧军分别出版了《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并为萧红作序,让她一举成名,从此焕发了更大的活力。
萧红在婚姻中,身心俱疲,便常常去鲁迅家,寻找一种温暖的家的慰藉。可是鲁迅在病中,许广平又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她的苦闷,也就这样一寸寸积压下来,连爆发的可能都慢慢变成了虚无。
鲁迅逝世后,萧红写了一篇《回忆鲁迅先生》,其中写道,她心情好的时候,比如穿一件新上衣,一家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楼,问鲁迅:“我这衣裳好不好看?”鲁迅就会放下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实地作出评价:“不大好看。”隔一会儿,他告诉她不好看的理由。又一次,她要出门赴约,许广平替她打扮头发,其中一根红绸条,惹得鲁迅生气了,大声的对许广平说:“不要这样装她……”
萧红与鲁迅的交往一直以来都是个谜。有人说这是缺少父爱的女孩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敬可爱的师长,也有人说二人的忘年交里有着暧昧的成分。如鲁迅这样一个时代旗手也会给萧红的穿衣着衫出谋划策,告诉她该如何打扮,如何搭配衣服的颜色。其中情愫,自然是要超出纯洁的师生情。
【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黑龙江省萧红研究会学者章海宁说,二萧的分手有性格上、健康、创作观念的原因,但核心是萧军对情感的不忠。
《生死场》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社会影响很大。萧红也因此成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知名的女作家。但就在这时,他们的感情危机越来越重了。
萧军又爱上了萧红的闺蜜许粤华,许是萧红在日本时的闺蜜,是她很尊重的一个人;而许粤华的丈夫黄源也是萧军的朋友。更为过分的是,萧军甚至和许粤华有了孩子。
二萧的感情遭遇空前的危机,出现明显的裂痕,萧军动怒时甚至将萧红打得鼻青脸肿。
萧红在组诗《苦杯》中写道: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
……
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
而今他变成了暴风雨了!
让我怎来抵抗?
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
萧军每天早上去公园读书,回来之后,必定会责备萧红的“懒惰,不用功”。面对这些无理取闹的责骂,萧红总是有苦难吐,生活是要继续的,总得有人淘米煮汤,有人擦地洗衣服。这个人当然不会是萧军。他还要趁着闲暇,去向情人献媚,写几首赞扬的诗歌。
萧红在组诗《沙粒》中写:
今后将不再流泪了,
不是我的心中没有悲哀,
而是这狂妄的人间迷失了我了。
当悲哀,反而忘记了悲哀,
那才是最悲哀的时候。
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在萧军看来,萧红的迷茫和哀愁是不可思议的。萧红与萧军性格差异明显:一个多愁善感,另一个豪爽坦荡;一个是稳不住情绪的神经质病女,另一个是捺不住脾气的火爆型猛汉;他们的共同点则是自尊心太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很难有萧红渴望的平常夫妻生活,因此二萧分手仳离是迟早的事情。多年之后,萧军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如果按音乐做比方,她如同一具小提琴拉奏出来的犹如肖邦的一些抒情的哀伤的,使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无法抗拒的,细得如发丝那样的小夜曲;而我则只能用钢琴,或管弦乐器表演一些sonata(奏鸣曲)或symphony(交响曲)……钢琴和提琴如果能够很好地互相伴奏,配合起来当然是很好的;否则的话,也只有各自独奏合适于自己特点和特性的乐曲了。无论音量、音质和音色……它们全是不相同的。”
【宿命:一个人走路】
美国作家、翻译家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中对萧军有明确的指责,他同情萧红“多年做了他(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端木的出现使萧红产生幻觉,似乎看到了一捆救命稻草,而此时她与萧军仍然同居。虽然二萧的感情到了这个地步,分开是必然的,但是,萧红可不可以先与萧军正式分手以后,再与他人缠绵。否则,那算什么呢。于此,说多情,说滥情,都没有意义了。
1938年5月,萧红在武汉与端木蕻良举行婚礼。他们的结合在朋友眼中十分的不堪,几乎没人承认他们是结婚,就连胡风等朋友都对她的新婚姻表示质疑和非议,有些朋友甚至与他们断绝联系。萧红百年之后,亦无人替端木说话。在那些文人朋友的笔下,这是一个自私、懦弱、没有担当的男人。
此时,萧红腹中怀着萧军的孩子。历史惊人地相似,当年萧红与萧军初识,她肚子里怀着汪恩甲的孩子,现在萧红与端木蕻良结合,她肚子里又怀着萧军的孩子。
当婚宴上,胡风提议让新娘新郎谈谈恋爱经过时,萧红说:“张兄,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指萧军)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萧红渴望拥有爱人和温暖的家,却注定不会有,她注定要一个人走路,继续宿命的漂泊。和端木一起生活,萧红同样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和尊重。她挺着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在宜昌码头绊倒,是陌生人把她扶起来。还有,端木蕻良当着萧红朋友的面,读她写的怀念鲁迅的文章,鄙夷地笑个不停,说:“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
萧红为了讨生活,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攀附到另一种攀附,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从男权的世界出发,又回到男权的世界,靠做或长或短的妻子式情人,维持自己艰难的生活,以完成生命。
在萧红追求自由与独立的路上,却一直要一个男人,从陆振舜、汪恩甲、萧军到端木蕻良、鲁迅、锡金、骆宾基,不断有男人陪在身边,作人生的依靠。萧红对此,并无反思,只是以不无悲戚的语调,叹息着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从日本回来,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弃儿不可原谅 杀婴更可恨】
不久,萧红在重庆一家小医院产下了一个脸色红润的胖胖小男婴,却不料三天后,婴儿就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院方不解,萧红的挚友梅志和白朗也表示疑惑,这个谜团,除了萧红,恐怕无人可以解开。
章小东,现代文学大师靳以之女。巴金、夏志清、李泽厚、莫言,皆是她家座上宾。虽然不再迷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却依旧笔耕不辍。章小东以充满深情的笔触记述了张充和等人,但对一个人,她格外犀利,那就是萧红,章小东说:“她的文章写得很好,我是敬佩她的。但作为一个女人,我非常鄙视萧红,恨不得要掴她一个耳光。”最让章小东不能接受的是“她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自由,竟然两次抛弃亲生的孩子?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母亲。外界评论她抛弃第一个孩子是因为饥寒交迫,我认为她抛弃第一个孩子就是自私,她为了自己可以和萧军无牵无挂自由地生活,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骨肉,就直奔她的自由而去。”至于第二个孩子,萧红产下的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婴,酷似萧军,但产后三天,“萧红向白朗索要止痛片说是牙痛,白朗带给她德国拜尔产的‘加当片’,这是比阿司匹林厉害得多的止痛药。第四天,萧红十分平静地告诉白朗,孩子头天夜里抽风死了。白朗听罢马上急了,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要找医院理论,萧红死活阻拦不让找。”章小东说:“这个事情是我不接受的,可能会有萧红迷骂我,我不管,我作为妈妈接受不了的。”
萧红自我标榜悲悯苍生,却一再弃儿,甚至疑似对进婴儿进行杀戮,而从未表达过悔恨。这岂非有点自相矛盾?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萧红就是一个悖论的集合体。她追求独立,却一直无法自立;她向往自由,却一直自我设限;她极其多情,爱上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但同时她极其自私,她最爱的人是自己;她反抗父权,反抗专制,却成为男权的另一种牺牲品,在滥情中任由自己成为多个男人的情妇;她说“成千上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却任由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在蚊虫的叮咬中,全身冰冷,哭了整整五天……所有这一切,萧红让人越来越无语了。
【岂是一个可怜了得】
萧红最后的落脚地是香港。生活在暂时的安宁中又回到了正轨,但萧红的身子是越来越不济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忙着料理各项事务的端木,把一直受自己照顾、现在准备撤离的东北老乡骆宾基留下,让他帮忙照顾萧红。这之后,端木就消失了。
一个柔弱的病人,每天惊心地听着各种轰炸的声响,被骆宾基和其他一些朋友抬着四处辗转,她的第一个责问,不是问向自己和命运,而是问向端木,作为一个丈夫,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她曾幽幽地对骆宾基叹道:“我和端木,是不能共患难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让最后陪伴着她的骆宾基,有了一个关于她的多情故事的新段子,这和她一生其他时间点里的多情故事没有什么两样的新段子。
据说,萧红在端木离开时,曾经答应如果她的病情好转,一定嫁给骆宾基。但就算她愿意以身相许,对于一个只见过两次面、在香港人生地疏的二十五岁男青年来说,只怕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吧。
于是,骆宾基忿忿写道:
“从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开始爆发的次日夜晚,由作者护送萧红先生进入香港思豪大酒店五楼以后,原属萧红的同居者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从此以后,直到逝世为止,萧红再也没有什么所谓可称‘终身伴侣’的人在身边了。而与病者同生同死共患难的护理责任,就转移到作为友人的作者的肩上再也不得脱身了。”
这哪里有什么爱情,分明是遭遇违规卸货的愤怒。
此时的萧红,岂是一个可怜了得?
此时,可以和她呼应的只有记忆里的童年了,以寂寞的心境,萧红回忆她那寂寞的人之初时光。在这部传世之作《呼兰河传》中,萧红叹息说: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生死相隔不相忘】
不久,端木回来,作为丈夫,他历尽千辛,终于把萧红送进了养和医院。不想却遭遇胡庸医,萧红被诊断是气管结瘤,需要立即手术。端木不同意手术,但萧红急于康复,就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不料,这是一个误诊。术后,萧红不但不能进食,而且连续发烧,陷入昏迷。加之战时医院不断被日军军管,缺医少药。不几日,萧红病逝。
一代才女,就这样凄凉地在异乡,亲手为自己的生命落下了帷幕。
多年后,端木逝世,他至死都留着她的一缕青丝,在为她墓前祭扫时,曾献词: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萧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
【女人的天空】
1944年,在香港浅水湾的萧红墓,故人戴望舒写下了一首《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就是萧红,一个短暂的生命,在寂寞和贫病中苦苦挣扎的生命。
在萧红临终时刻,曾经爱过的男人都不在她身边,她留下的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痛苦幽怨如呐喊,让人不忍卒读,潸然泪下。
她曾说:“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她也曾说:“我恨这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仿佛谶言一般,她的一生在这两句话中挣扎:她的心是高的,她逃婚,私奔,写作,作为一位接受了新式教育和思想的女性,她想冲出无边的黑暗和束缚,寻找生命的火把,获得人格的独立;但她无力于现实世界的无情。她一生都在寻求温情和真爱,但她并没有得到,或曾短暂地拥有过,却终在荒凉和寂寞中孤独地走向死亡。
【悲剧人生惊艳了民国的天空】
对于萧红,尤其萧红与萧军、端木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比萧红的作品引起更多的关注,人们关注着一个女人的多次婚恋情爱,以及她两次怀着别人的孩子嫁人的传奇经历。我却于众说纷纭中,品味着萧红独特的美丽和哀伤!生前,她受尽感情、疾病、贫寒的折磨,死后,还要备受议论猜想;生前,寂寞与伤悲,死后若干年后,却迎来了一股萧红热。
她其实未得一世,仅活半生。但这半生却是尽遭白眼冷遇,不管从身心到物质,她一直处于贫寒、薄弱、悲苦状态之中,即使在青岛最美好的时光里,经济上也是很窘迫的,加之感情的失败和伤痛,身体的病痛让她的生活更加难熬,所以身先死的她,连连愤叹:“不甘!不甘!”
悲剧是把美撕碎了让人看的,萧红的悲剧命运,让人深深体悟到这份美的碎裂。
萧红是美丽、细腻、温情的,萧红又是叛逆、率真、傲岸不群的;她以一颗纯净的心,一支生花的笔,在无边的荒凉和黑暗中塑造出女性的纯净美和灵性美。她仅历三十一载春秋的生命,像烟花一样短暂,也如烟花一般寂寞,然而她塑造的艺术形象,却闪耀着永久的人性光辉。
葬身蓝天碧水间的萧红,应该是幸福的。作为女人,她曾真正地爱过,付出过,痛苦过,甜蜜过,丰富过,多彩过;作为独有的个体生命,她表达过,书写过,努力过,追求过,并且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她并不肤浅的脚印。萧红虽然只活了三十一岁,从事写作也只有九年时间,但她却轰轰烈烈,给后世留下了《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不朽的文字。比起无数个平淡平庸的生命,她短暂的生命是多么的有价值!
萧红是个悲剧的英雄,她用自己的悲剧惊艳了人生。暂短的一生中,她一直在追求和反抗,无论在社会理想、文学理想,还是爱情理想,她都很执着和顽强。翻阅萧红,就能深刻感悟到一个女人的执着。她用自己悲剧的人生,惊艳了民国的天空。
萧红警示录
萧红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美誉,也有为数不少的负面评价。有人认为,她在短暂的三十余年的生命中,除了写作之外,从私奔、同居、未婚先孕到被弃生子、再将私生女儿送人并一个健康男婴莫名其妙地死掉,复及家暴、远赴日本,乃至重合、离婚、早逝等,尤其令人咋舌的是两度怀着前任的孩子再婚;这其间,虽有生活中值得同情的磨难和无奈,比如说母亲早逝、父亲凶暴、满城流言与白眼、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背井离乡、爱人出轨、战争、逃难、体弱多病;但更多的磨难和痛苦则是源于她太能折腾太过不安生了,以及各种歇斯底里情绪的发作,总之她似乎从来没有安详宁静地生活过。因而,有很多人对萧红持“不值得同情”的态度。
在跨越了近百年时光,我很想对萧红说一句:洁身为自好,多情莫滥情。多情与滥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多情的价值取向是爱,而滥情的事实趋向则是性。滥情可以说是萧红一生的悲哀处,正是滥情带给了她无数噩运。而滥情恰恰却是她的主动选择,她无非想作自己人生的主,不至于被设置,不至于成为男权社会的消费品,但是,我要说的是,你可以多情,但绝对不能滥情,滥情只会毁了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