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来回寻查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过的,但她把他忘了,可经阿宝这一声几乎是力竭声嘶的喊叫,马上省悟过来,而且毫不犹豫,动作是那样麻利迅速地从人堆里跳下了车。
她当然不是为那包袱跳下来的,也不是为有一副被告面孔的阿宝跳下来的,她是为可能展现在她未来生活里的世界,扑向阿宝的怀里。现在很难考证,那是不是她第一次的即兴表演?她成功地扮演了妹妹的角色,而且使人相信,由于她哥的窝囊老实,差点当盲流给遣送外地。她的眼泪,她又急又恨的神色,再加上阿宝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和终于找到的高兴,两者混合起来的狼狈相,歪打正着,被持枪弄棒的工人民兵释放了。
谁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实在变化莫测,你想得到的东西,哪怕你尽量回避,也很容易地落到你的头上。乔老爷解放前在剧团混饭吃的时候,那样追求已经没落的明星朱大姐,人家还是嫁了个资本家。等到了新社会,这位蹬三轮的无产阶级,拼命想得到他非常渴望的,譬如党票,譬如职务的时候,被遗弃的朱大姐,使他躲不迭地找上了门。从那以后,直到退休时为止,一直是门市部主任,而这个门市部,连他也才有一桌人。范大妈不也这样吗?那么多年,偷偷摸摸和情人来往,且不说得到他,私下见一面,很可能要付出被打个半死的代价。如今,丈夫去世,女儿插队,自己“革命”的时候,却害怕这段旧情了。怕他来,他还真来了,轻轻地敲她的窗户。她求他走,她说她造反了,戴上红袖箍,就不兴再动凡心了。可窗外人执意不肯离开,差不多天天来纠缠,范大妈害怕自己沉沦便报告了,那情人差点被打断了腿。结果也不管用,你不想得到的东西,是不容易摆脱的。那位实际是毛毛的生父,仍旧不时来打扰。似乎我们的阿宝,也如同危楼前辈,经历着想得到而得不到,想推而推不掉的两种格局的磨难。
你决不会想到你的影星月历上,那位最时髦、最洋气的女演员,是我们危楼的阿芳。假如我不给你讲这个故事的话,恐怕难以从她时尚的打扮,摩登的装束,以及通体的浪漫色彩,而知道她曾经是土地的女儿。拿作家刘绍棠喜欢说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头顶高粱花,从柴禾棵子和土坷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然而人的适应能力也真强,尤其女性,追赶时代潮流,几乎是一种本性。曾几何时,最初走进危楼那阵,还算是朴实单纯,带有乡土气息的阿芳,当阿宝拿出存折上的二分之一款项,为她解决了户口以后,她就成了一个城里人,连S市那种小字眼和儿化韵,也学的惟妙惟肖。接着,阿宝又用剩余的二分之一款项,给她谋到了一份在国营单位的工作(要是集体单位,可少花几百元,但阿宝还是狠了狠心与存折告别),这样,她穿起可身的确良军便服,背着绣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但必须洗白了的军绿色挎包的时候,不知底细的人,常常把她当做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呢!这时,即使拿放大镜,也找不到她一点属于乡土文学范畴的事物了。相反,她倒有资格嘲笑那些怯打扮的同伴,这和有些人自以为写出一点毛姆的冷峻,或者加缪的淡漠,会在作品中贩卖些洋式的玄虚,便藐视一切,性质是相同的,都属于自我感觉未免太良好的假洋鬼子一流人物。
接着便该是危楼居民拭目以待的婚礼了。因为作为邻居的我们,总担心阿宝这种爱情至上主义,会不会得到阿芳相应的回报?真是到了黄金散尽还萧瑟的时候,她变卦了怎么办?你了解她吗?阿宝,你知道她的底细?她的来历?她的家?她的父母?以及她的脾气性格吗?当她的变化越来越快,越来越大的时候,人们不禁为他捏把汗了。问题归结到一点,只有结婚才能证明阿宝这大把钱花得不落空;当然,也只有结婚,才能证明阿芳不辜负这一番情意。可婚礼却迟迟不见动静,不免引起一些议论。危楼的人,实际应算一锅良莠不齐的大杂烩,互相咬起来——常常为一丁点大的事端——竟谁也不肯撤嘴。可是,我的这些邻居,又会为实在不相干的缘由,彼此搂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同仇敌忾。譬如阿宝与阿芳的事情,全楼的人几乎都团结起来,不赞成越来越漂亮的阿芳,而越来越萎靡的阿宝,虽然恨他太多情,一致认为他这种自作自受的苦恼,纯粹是活该的,但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多年,自然地为他愤愤不平。其实,这本是杞人忧天,即使结婚了,不也照样离婚么?但一时间竟成了危楼谈话的主题。也许“文革”期间,除了那些捞到什么的和失去什么的两拨子人有事干,其余的也实在百无聊赖,才会这样没话找话来消遣吧?
我所以说几乎观点都一致,危楼里还是有人并不这样看问题的,一位是阿芳暂时在她家借宿,认她是姑的范大妈。她总是说:“急什么,还不到年龄!”听起来,这是掌握政策的人的口气,事实上她是怕阿芳出嫁,她失去了一个免费劳动力,影响她的茶汤生意。另外,一种悻悻然的心理,她也不大乐意看到阿宝痛快顺利地达到目的。“没想到这小子真肯下大注!”她多少次埋怨自己的失算:“早知道还不如把毛毛许给他咧!”所以后来在给阿芳办户口的时候,她也只是表面上张罗,并不真的卖力。甚至到快解决时,她暗地里又去捣鬼,想法不让他们成功。但是到底“农转非”了,气得她那晚上不去车站做生意,早早关灯睡了。和她作伴的阿芳也摸不清她犯的什么劲?直听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因为她卖茶汤已养成夜间工作的习惯,怎么也睡不着,而且脑筋清醒得厉害。她思忖,难道这丫头命好,告密居然不起作用,后来她豁然通了。人们造反夺权,像动物园猢狲那样抢来夺去,无非想捞点好处。阿宝那张存折,是最有力的通行证。不论你怎样使坏捣乱,也无能为力。钱,比亲爹的话还管用。想到这里,她骨碌从床上爬起。
“姑,你干吗?”
“睡他娘个屁,还是到车站挣钱去!”
她不同意大家的看法,因为她认为自己代表政策,或者是政策的化身。其实当时比阿芳年纪还小的姑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准许登记了。一些妇女闲着没事,索性超过指标在家生孩子玩。可在她管辖的范围里,要有能够作践人的机会,一般是不放弃的:“按政策办嘛!”
其实,她的政策,只要一盒不超过三块钱的糕点,就可以改变的。
另外一位,就是乔老爷的三十年代了。
朱大姐自从成为荒诞派戏剧《秃头歌女》这四个字的形象以后,就不大好意思抛头露脸,终日在危楼蛰居着。尽管她吃核桃仁,抹生发油,尝试偏方,头发也像三类苗一样长势不旺。因此,她需要一个听众,听她讲她的黄金时代。阿芳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第一,她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讲她都相信;第二,她求知欲极盛,什么都想知道。危楼的人没有一个不曾听过三遍四遍,都尽量躲着她,生怕她拉住你,给你沏茶,端出点心,央求你坐下来听她讲三十年代。她知道我因为写小说当了右派,私下对我说过:“我最爱看张恨水的小说,看一回,流一回泪,害一场眼病,水银灯把我的眼睛烧坏了。想当年,我们在徐家汇联华公司拍片——”说到这里,她去抱热水瓶,我连忙借故离开,否则,只要沏上茶,就得痛苦地当一个小时的听众或观众。
也许人一到了这一把子年纪,都有讲讲自己过去的欲望?所以她不赞成阿芳匆匆忙忙结婚,那样的话,阿芳该关心阿宝怎样在学炒菜,怎样在红案、白案上忙着的事情,不会听她讲怎样拍《荒村女侠》、《白衣大盗》、《妈妈,我不嫁人》之类的电影,和老板们、小开们怎样追她、捧她的光辉历史。只要范大妈出去公干,朱大姐便从床底下掏出来未被抄走的老电影画报,老相册,老唱片(百代公司给她灌的电影插曲),让阿芳见见世面。
唱片转动着,摩擦的沙沙声压倒了当年朱大姐嗲声嗲气的歌喉。对只懂得语录歌与样板戏的阿芳来说,这支古老的流行歌曲,并不感到多大兴趣,倒是那张沉醉在遥远歌声里的面孔,总吸引着阿芳。她说:“姨——”这位嘴甜的姑娘把朱大姐从三十年代拉了回来:“你一听这歌,你就年轻了,跟这些照片一样!”
朱大姐翻着相册,抚今追昔,多么怀念逝去的青春和一去不再来的浮华岁月。她对阿芳说:“你干嘛着急嫁人结婚呢?像你这张脸子,要是——”
“要是什么?姨——”
她没有对阿芳讲,却把下文告诉了丈夫:“真的,像阿芳这张上镜头的面孔,要退回去多少年,贴上电影公司老板,再认个阔姨太当干妈,你愁她不会红得发紫?”
乔老爷的金鱼眼差点没暴跌出来。连忙登上三楼那间有门无窗,应该叫作阁楼或亭子间的屋子,其实叫做大壁橱,也许更恰当些。阿宝正在吭哧吭哧地刨木料,汗流浃背,根本没顾到保护人站在走廊里打量他。
“阿宝——”
他吓一跳,连忙站立起来,两手垂着:“哦!大叔!”
“阿宝,你们的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办?”
他凄苦地一笑:“等把钱攒得差不多了!”本来他就是一张自觉心虚胆怯的脸,再加上一副哭相,谁看了也不受用。据说,他学炒菜手艺也是有长进的,然而,他要到敞开窗口的小炒部去显身手,人家一看那张脸,再好的炒菜,也吃不出香味来了。
“那你到哪年哪月?你就不怕鸡飞蛋打?”
“不会的,大叔!”我们这位阁楼上的罗密欧,很有信心地回答。
“我是怕你两千元扔在水里,万一……”
“要阿芳真是那样的话,我也……”这时,阿宝那种殉教徒的哭丧相,把乔老爷给气跑了。
我很钦佩阿宝,以一种中国风格的,特别能吃苦耐劳的韧性,来攒他结婚的费用。一般讲,食堂炊事员的伙食费,是比较低的,但为了省出每一个铜板,他退了伙。自己以贴饼子、大酱,和那年夏天一毛钱一筐的处理西红柿,来解决肚皮问题。另外,又想尽一切办法,使最少的钱,产生最大的经济价值。怎样让壁橱成为新房,而又使自己干瘪的钱袋能负担得起,着实让阿宝伤透了脑筋,跑细了腿。罗密欧决用不着给朱丽叶去打沙发,但阿宝必须努力。因为“文革”已革得家家户户都沙发化了,那时的S市,可称为沙发城。好像大家并不真的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只图自己受用。阿宝也算一个,因为他随大流惯了,难能免俗。而穿上了“文革”时装,梳了两把刷子头的阿芳,更是追赶时代的先锋。
幸好当时正在处理抄家物资,阿宝终于花几块钱买回一对单人沙发,那狼狈破旧的样子,和危楼有点近似,那肮脏灰暗的德行,与阿宝倒相当般配。阿芳一见他拖回来,像拖回两条癞皮狗,心里马上就堵了一大块,那时她脾气好,不像后来她对阿宝不客气,但也微露怨言:“看你——”
阿宝当然明白便宜没好货,便安慰未婚妻说:“别看这沙发不像样子,可簧好,是德国货!”
一听到德国货三个字,已经完全祛除了乡土气的阿芳,马上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
命运之神也真会给人开玩笑,给这个拼命节省的未婚夫,带来了一笔横财。假如是五百元该多好!加上已攒下的数百元足够了。但是,他得到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而是在两只旧沙发里,各找出五万块钱。整整齐齐,像十块砖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种慈悲实际上和惩罚也差不多。我想起另外一篇寓言体小说,一个贫穷的意大利男孩,收到一份从异国寄来的礼单,当他兴冲冲到海关领取的时候,没想到却是一位曾来那不勒斯旅游的印度王公,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送给他的一头活着的,有好几吨重的巨象。现在,阿宝和那意大利孩子一样,傻了!
问题就出在德国簧上。
这就是迷信的结果了,譬如我们有些作品,其实未必好,但只要洋人鼓了掌,国人就定有跟着喝彩的。有的时候,洋人的意见,权威的评价,和乡镇上照相师的美学观点,水平也差不多的。那破沙发里的德国簧,没过几天,一坐下去,再也不肯恢复原状了。阿宝只好拆开来修理,若不是动手那天晚间,有最新指示发表,本可以免去一场悲剧。在危楼里,想瞒过范大妈那双业余侦缉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朱大姐爱读张恨水小说那般,在研究福尔摩斯探案?她确实具有这方面的天赋。然而,偏偏那天晚上,她把危楼全体居民,都带到Y大街上去游行了。
阿宝本不能请假,但危楼人也自有公道心肠,都愿他花了那么多钱以后,早点结婚,免得发生意外,大家都尽力帮忙。危楼虽小,人才济济,什么处理品,便宜货,假公济私,开个后门之类,还是有办法给阿宝省几个钱。甚至在派出所挂了号的,以打架斗殴闻名的危楼二双——一对孪生兄弟,也愿为阿宝效力。不过他们能量不大,顶多就是:“用得着咱哥俩给谁一点颜色看看的地方,阿宝哥,你尽管吩咐!”所以大家一致赞成阿宝留下看家,顺便改造沙发。范大妈也不敢太违反民意,便率领众人,浩浩荡荡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