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迷途
6701300000002

第2章

摇摇晃晃中她们匆忙选定一家名“一流(classic hotel)”的旅馆,其实是荞的选择,“一流”“优质”这类词最能吸引追求完美的处女座的荞,她把有旅馆地址的那页书翻给司机,他只是约略一瞄,二话不说继续飞车,这时车里只剩荞和红,车子拐进台硌路的巷子,两边小楼房寂然无光,唯有小巷顶端一片粉红色灯辉勾勒出格子窗框和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堂,这一切有如舞台布景,虚幻、绮旖得暧昧,荞和红互相嘀咕,是妓院吗?想像中的妓院好像是这样的,旖旎得暧昧,还有些虚幻气氛,她们兴奋了。

接着她们便看到笼罩在灯光里的“王子旅馆(Prince Hotel)”的招牌,喊司机停车,但司机听而不闻,车子沿着小巷继续前行,转了两个弯,仍然是台硌路的巷子,两边小楼继续沉寂,在一座黑漆漆的楼房前,司机示意她们到了。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到达,面对锁在夜色里的“一流旅馆(Classic Hotel)”,她们拖着行李箱回到“王子”,付了定金拿了钥匙走进房间便发现旅馆内部陈设破败,再一次证明招牌亮丽多半是谎言,但已经没有选择,凌晨一点,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明天,箱子都不想打开了。

谢天谢地,红再没有抱怨,只是上床前磕了一片药,对于她至今仍然只磕安眠药,荞感到庆幸。

早晨六点她们被旅馆的拉线广播吵醒,几乎以为回到中国的七十年代,虽然讲的是越南话,但是任何语言从拉线广播出来都变得含混,当年她们也未见得听清楚用汉语播放的广播内容,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拉线广播这个形式,它曾经是你所处空间最强烈的存在,无论清醒还是睡梦,它百分之一百占有了你倾听的世界。

红和荞面面相觑,记忆中这个竟然遗忘的巨大存在令她们神情恍惚还有些兴奋,红提起阮姓英雄,她记不得他的全名,但记得英雄为新婚妻子提洗澡水这个细节。荞说越南英雄叫阮文追,但她记不得关于洗澡的细节。

红说怎么可以忘记这个细节,关于性的启蒙好像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对着荞不以为然的微笑,红由此及彼议论着性在人生中的绝对意义,婚姻到底遏制了性还是健全了性?她在早晨六点钟半闭眼睛试图给婚姻的性下定义。

“难道我们今天还要重找旅馆。”红的话题已转到眼面前的去向,当她睁开眼睛见荞在锁行李箱。

“回到classic,”荞不甘心困顿于“王子”,“‘一流’是可以争取的,‘王子’便无法企及了,所以反而成了空话。”荞善于过滤被似是而非现象掩盖的真理,眼前是被尘土模糊的旅馆窗玻璃,窗帘架锈住了窗帘,一间无人问津的客房,“你我作为女人终究要回到classical(古典的、正统的)。”写了多年专栏的荞由此及彼总结道。

“在那段关系中,我和他除了sex什么都不存在,不是伴侣更不是朋友,我们之间连正常的人际交往方式都无法建立,我们无法谈话,谈话就是吵架的延续!”红七兜八转将谈话引向她热衷的话题,那时她们已经坐在旅馆的餐厅,只安放两张餐桌的家庭旅馆小餐厅,四墙挂着廉价的绘画印刷品,餐桌压着玻璃板,但她们却吃到了松软又有咬劲的法式面包、煎蛋、烟熏肉,越南咖啡正通过小小的过滤器滴落在她们面前的陶瓷杯里,正应一句广告语,“滴滴香浓”。后胡志明时代早餐。

很精彩的开始,拉线广播,法式面包,荞迫不及待在她的笔记本匆匆写上一句,作为将要展开的专栏文章的引子,一边回答红。

“反过来,谈得来不一定能上床,男女关系只能帮助你看到人生更多的缺陷。”荞说着,一边记在本子上,这就是有个写专栏的朋友的弊端,所有的隐秘已在早餐桌上被写进文章。好在红几乎不看报纸,她多年前作为陪读夫人伴随丈夫读学位去海外,也给自己拿了个教育学的学位,在当地中学工作近十年,又随被公司派驻回来的丈夫回到上海,红没有再工作,她需要在家陪两个孩子适应新的生活,这一陪陪了五年,孩子们相继进了中学,红重新悬空。

白天她们才会发现,从prince到classic虽然才几百米,小旅馆一间连一间,原来她们恰好行走在河内老城的旅馆区,人行道不超过一米,小店小铺的货物架和行人争空间,小街街角杂货店门口乱七八糟扔着许多塑料小凳,摩托车铺街满道喧嚣地拥过来,骑士半数是女子,飞车时,头盔下乌黑长发飘逸,越服“袄黛”衬出她们纤细的腰身,娇柔和飒爽互相映衬,红和荞站在街边顿时矮了三分。

当天夜晚,红和荞拿着“寂寞星辰”找到一家被标着一颗星以家庭化著称的法式餐厅,“家庭化”是自助游旅行指南最有感召力的标志。

露台上,凉风习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餐台烛光闪烁,她们想起了杜拉斯,是邻桌国籍不明的亚裔男子给了她们“情人”再生的幻觉,他脸部的侧影,端坐桌旁的姿态、包括咀嚼,都是优雅的具象。

荞用手机播通北京燕的电话,“他完全符合我们想象中的越南艳遇!”红接过电话,向燕描绘优雅男的迷人风姿,他的脸庞轮廓、侧脸线条、甚至咀嚼,在红的叙述中,有着一种放大的强烈,因而产生了虚构的力量,这让荞更着迷于红的描绘而不是眼前景象。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称得上优雅的男人。”红的描绘让燕叹气,生生后悔没有同行。

那晚,不知名的优雅男抢了法式菜的风头,两个与他相距两米左右距离的中国女人竟食不知味,她们轮流说电话,与北京的燕谈论说不厌的话题,关于不断修改的好男人指标,关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艳遇,一月亚热带的晚风凉意渐浓,白桌布上半杯红酒一朵烛焰便足以乱性,旅途上的女人是迷途羔羊。

那个被描绘的对象已在她们讲电话时悄然离去,他在她们的谈论中被忘却,或者说,被超越了。

从餐馆出来沿着还剑湖南岸朝着市政剧院去,与老城三十六行喧闹的市井气氛迥异,即便经历了胡志明时代,郑殿一带仍然保留了当年法国繁华街区的商业气息,还剑湖东南角的邮政局、国家银行等,巴黎的市政设施丝毫不差地被复制,国宾馆是当年法国驻东京的总督府,黄带绿色镶边,锻铁护栏,往南索菲特大酒店纯白色建筑前绵延几百米的台阶,草坪宽阔起伏如同湖泊绿浪翻滚,不远处的市政剧院院大楼更是法国建筑这首乐曲进入高潮。

“你怎么相信这里曾是越南民主共和国的首都?”红惊问。

“难怪有法国人将河内称为‘异乡的家园’,”荞感叹,“这么一比才发现上海的法租界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刚才那个‘优雅男’在上海也是看不到的。”

“他比梁家辉更接近我心目中那个‘中国情人’”。荞憧憬着,其神情已飞速退回女生时代。

“但也更加不真实。”红摇头不以为然。

“用不着探索真实性,你说这一切真实吗?”荞指着眼前的法国人留下的索菲特酒店,雪白的精雕细琢的法式建筑被华灯镶出一道灼灼闪烁的金边如同宫殿,“听说这座著名酒店在八十年代老鼠肆虐连安全出口都没有。我们看到的都是风景明信片,旅行地就是给我们享受不真实的特权。

说到真实性,那么老城三十六行区再真实不过了,这里的夜晚仍是人声鼎沸,摩托车是减少了,但小贩在和行人争道,小街街角杂货店门口的塑料小凳已坐满旅游者,有些旅人干脆坐在人行道街沿,人手一瓶杂货店的啤酒,街道甚窄,对角线上的人互动热烈,彼此挤眉弄眼。

“没想到街头比酒吧更酷!”到处寻找刺激的红不再想他处,她已经在和旁边卖烤尤鱼的越南妹讨价还价。

“老早我们坐在弄堂口乘凉,也喜欢望野眼,走过的行人个个被打量,无聊得很开心,”在新加坡生活了十五年的荞,对任何能让她联想过往时代细节的场景都会感念不已,并且给予发散性思维,“所以说河内人更有平民的快乐,因为户外生活最草根。”

于是她们手握啤酒嘴里嚼着烤鱿鱼干,塑料小凳就是当年乘凉凳子,适合怀旧,定下神来才发现旁边停着的摩托车上斜倚着一位越南辣嫂,她皮肤黝黑,乳房异常丰满,与异国男子们谈笑风生。

“我看是E罩杯了?”荞评估着对方乳房尺寸,笑瞥一眼红,红体型丰满,D罩杯,“胜你一筹。”

“胜我一筹不在E,是在肚脐,吊带衫下露出一截肚皮紧致得与她年龄不相称。”红打量辣嫂,煞是羡慕。

却见辣嫂手托乳房有声有色,小凳并排三位年轻白人抬头痴望并“嗤嗤”地笑,仔细听去,红一阵阵惊诧,她向荞做着同声翻译。

“我的乳房很重哦,我的身体常常不堪重负,不得不用我的手去托住它们。”男人们哈哈大笑又立刻噤声,当他们发现两个亚裔女子在做听众。

“基本上是R级电影的对白。”荞连叹带评论。

先前的优雅男已是上一部电影的角色,是记忆的镜头,假如这一部片子风格更狂野。

“那次派对上,我和她一样,有些疯癫,”红抬抬下巴指辣嫂,她拉着荞坐到旁边。半瓶啤酒令红脸色潮红,往事从发热的体内涌出,“可能喝了些红酒,可能要回国了,不如说已经预感到回国将面对的婚姻危机,我一直在笑,神经质得失态,他那天是派对的主人,第二天便打电话给我,说他对我有冲动……”

“太直接了吧?”荞惊问,又点头,“不过嘛,很真实……”

“那么说,是被真实打动,与他第一次约会便上床了。”

“还说自己性冷。”

“冷了很多年,被他一点就燃!和他的关系里,发现本人的动物本性,性原来也是可以单独存在的。”红想了想,“即使现在是这么个局面我也不后悔,”像是在和荞争论,而荞恰恰是最不争论的,“这种关系一点不美好,可是真实,就像你说的!”红拿着喝空的啤酒瓶,有些坐不住了,正在讲述的往事仍然给她挑动。

夜风开始刺骨,毕竟是冬季,转眼间街角人流稀落。

“观音!观音!”神像柜台售货员手掌上托着一颗如长生果大小的半身雕像向经过柜台的两位中国女子兜售。

以观音的标准,这颗雕像面容过于俊俏妩媚,且一对乳房很扎眼。

“说她观音还不如说她更像玛丽亚……”荞拿过迷你雕像,摸摸耸起的部位。

“那倒是的,玛丽亚要给耶稣喂奶。”红认真指出。

荞直乐,“嘿嘿,‘关于乳房’的话题已经延续到卖神像的地方。”

这是去夏龙湾的途中。她们被巴士带到旅游品商场。

“在看什么?”

剑眉吊稍眼的青年男子,精瘦黝黑有一股村野气息,令她们联想早年宣传画上的越南游击队员,他是导游,英语流利虽然口音很重,人们叫他阿芒。

“你觉得她是观音还是玛丽亚?”红笑问阿芒。

年轻导游看一眼雕像,“观音吧?”他反问。

荞摇头,“sexy”一词脱口而出,导游的嘴角即刻浮起笑意,他却朝红咪起一只眼放起电来。

红转身对着荞耸耸肩,领头朝远处的咖啡摊去。

摊位上的咖啡更香也更苦,荞很享受,红顾虑晚上的睡眠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这个摊位的咖啡很有名!”阿芒突然又出现在她们身后。

“不错,对我来说太浓了。”红客气答。

“导游好像蛮殷勤。”荞在一边用上海话说。

“只怕太殷勤……”

话未完,导游端起红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红朝荞瞪了一眼,荞似笑非笑。

“还好啊,不是太浓。”导游放下杯子问红道,“要不要我去跟老板娘说,给你重新做一杯更淡的咖啡?”

“不用!谢谢非常感谢!”红连声道谢,转身又朝荞耸肩。

她们又去其他摊位转了一圈,荞一路忍俊不禁,“怎么突然客气得过分。”

红冷笑,“没看到人家误会了?”

“怎么啦?”

“你随口说了个‘sexy’,这种英语语词你说起来没有感觉,对于这位导游就比较敏感,让他误会……”

荞笑问,“误会什么?”

“以为我们挑逗他,”红皱皱眉,“否则,他怎么突然放肆起来,居然喝我杯子。”

“出来不就是来放肆的?”荞笑问。

红一惊,便笑了,“好啊,你倒是放肆给我看看。”

巴士堵住去路,她俩抬头噤声,阿芒正站在车门口一双吊稍眼含笑望住她俩。

这部旅游巴士重新上路后气氛迥异于整个上午几近沉闷的气氛,这和导游阿芒突然活跃的状态有关,他上车后要求每个旅客唱一首自己国家的民歌,他自己带头唱,是首情歌,不外乎“爱”、“思念”、“远去”之类,当他吟唱时,目光渐渐凝聚到中国女子这边,那双眼稍上吊的游击队员的狭长眼睛,当它们倾注热情时也是富于进攻性的,车厢里的目光跟着凝聚过来,直至拢到红身上,红如坐针毡,再次怪罪荞,“是你闯下的祸。”

荞笑着打量一眼女伴,原本中性的牛仔衬衫穿在红身上更凸显其熟女风韵,“D罩杯的女人,年轻男人迷恋,他们还在‘喝奶’期。”荞笑答。

坐在前排的亚裔女孩回头道,“这部车上最英俊的男人在第一排。”

红和荞一愣,互睃一眼,一起伸长脖子朝前看去,才发现车上几乎全是异族的后脑勺,除了前排女孩,一时无法辨认谁是英俊男。

红朝荞耸耸肩,耳语道,“看起来这是趟欲望之旅,某女已胸有成竹……”

“说不定是你的情敌。”荞捂着嘴笑。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还会对英俊男发梦吗?”红自嘲一笑。

她的笑眼和那双吊稍眼相撞,红车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