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伏尔泰中短篇小说集(傅雷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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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实人(5)

第十五章

老实人怎样杀死他亲爱的居内贡的哥哥

“我一世也忘不了那悲惨的日子,看着父母被杀,妹妹被强奸。等到保加利亚人走了,大家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心爱的妹子。七八里以外,有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父亲,母亲,我,两个女用人和三个被杀的男孩子,都给装上一辆小车,送往那儿埋葬。一位神甫替我们洒圣水,圣水咸得要命,有几滴洒进了我的眼睛;神甫瞧见我眼皮眨了一下,便摸摸我的心,觉得还在跳,就把我救了去。三个星期以后,我痊愈了。亲爱的老实人,你知道我本来长得挺好看,那时出落得越发风流倜傥;所以那修院的院长,克罗斯德神甫,对我友谊深厚,给我穿上候补修士的法衣;过了一晌又送我上罗马。总会会长正在招一批年轻的德国耶稣会士。巴拉圭的执政不欢迎西班牙的耶稣会士,喜欢用外国籍教士,觉得容易管理。总会会长认为我宜于到那方面去传布福音。所以我们出发了,一共是三个人,一个波兰人,一个提罗尔人。一个就是我。一到这儿,我就荣任少尉和助理祭司之职;现在已经升了中校,做了神甫。我们对待西班牙王上的军队毫不客气;我向你担保,他们早晚要被驱逐出教,被我们打败的。你这是上帝派来帮助我们的。告诉我,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爰累斯总督那儿?”老实人赌神发咒,回答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于是两人又流了许多眼泪。

男爵再三再四的拥抱老实人,把他叫做兄弟,叫做恩人。他说:“啊,亲爱的老实人,说不定咱们俩将来打了胜仗,可以一同进城去救出我的妹子来。”老实人回答这正是我的心愿;我早打算娶她的,至今还抱着这个希望。”——“怎么!混蛋!”男爵抢着说。“我妹妹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你好大胆子,竟想娶她?亏你有这个脸,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狂妄的主意!”老实人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答道神甫,家谱有什么用?我把你妹妹从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大法官怀中救出来,她很感激我,愿意嫁给我。老师邦葛罗斯常说的,世界上人人平等;我将来非娶她不可。”——“咱们走着瞧罢,流氓!”那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兼耶稣会教士一边说,一边拿剑背往老实人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下。老实人马上拔出剑来,整个儿插进男爵神甫的肚子;等到把剑热腾腾的抽出来,老实人却哭着嚷道:“哎哟!我的上帝!我杀了我的旧主人,我的朋友,我的舅子了;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却已经犯了三条人命,内中两个还是教士!”

在办公厅门口望风的加刚菩立刻赶进来。主人对他道:“现在只有跟他们拚命了,多拚一个好一个。他们一定要进来的,咱们杀到底罢。”加刚菩事情见得多,镇静非凡;他剥下男爵的法衣穿在老实人身上,把死人头上的三角帽也给他戴了,扶他上马。这些事,一霎眼之间就安排停当了。“大爷,快走罢;他们会当你是神甫出去发布命令;即使追上来,咱们也早过了边境了。”说话之间,加刚菩已经长驱而出,嘴里用西班牙文叫着:“闪开!闪开!中校神甫来啦!”

第十六章

两个旅客遇到两个姑娘,两只猴于,和叫做大耳朵的野蛮人

老实人和他的当差出了关塞,那边营里还没人知道德国神甫的死。细心的加刚菩办事周到,把行囊装满了面包,巧克力,火腿,水果,还有几升酒。他们骑着两匹安达鲁齐马,进入连路都没有的陌生地方。后来发见一片青葱的草原,中间夹着几条小溪。两位旅客先让牲口在草地上大嚼一顿。加刚菩向主人提议吃东西,他自己以身作则,先吃起来了。老实人说道:“我杀了男爵大人的儿子,又一世见不到美人儿居内贡,教我怎么吃得下火腿呢?和她离得这么远,又是悔恨,又是绝望,这样悲惨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德雷甫的《见闻录》又要怎样的说我呢?”

他这么说着照旧吃个不停。太阳下山了。两位迷路的人听见几声轻微的呼叫,好象是女人声音。他们辨不出是痛苦的叫喊,还是快乐的叫喊。一个人在陌生地方不免提心吊胆;他们俩便急忙站起。叫喊的原来是两个赤身露体的姑娘,在草原上奔跑,身子非常轻灵;两只猴子紧踉在后面,咬她们的屁股。老实人看了大为不忍。他在保加利亚军中学会了放枪,能够在树林中打下一颗榛子,决不碰到两旁的叶子。他便拿起他的西班牙双膛枪,一连两响,把两只猴子打死了,说道:“亲爱的加刚菩,我真要感谢上帝,居然把两个可怜的姑娘救了命。杀掉一个大法官和一个耶稣会士,固然罪孽不轻;这一来也可以将功赎罪了。或许她们是大人家的女儿,可能使我们在本地得到不少方便呢。”

他还想往下说,不料两个姑娘不胜怜爱的抱着两只猴子,放声大恸,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凄惨的哭声。老实人顿时张口结舌,愣住了。终于他对加刚菩道:“想不到有这样好心肠的人。”加刚菩答道:“大爷,你做得好事;你把这两位小姐的情人打死了。”——“她们的情人!怎么可能?加刚菩,你这是说笑话罢?教我怎么能相信呢?”加刚菩回答说:“大爷,你老是这个脾气,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有些地方,猴子会博得女人欢心,有什么希奇!它们也是四分之一的人,正如我是四分之一的西班牙人。”老实人接着道:“不错,老师邦葛罗斯讲过,这一类的事从前就有,杂交的结果,生下那些半羊半人的怪物;古时几位名人还亲眼见过;但我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加刚菩道:“现在你该相信了罢!你瞧,没有教育的人会作出什么事来。我只怕这两个女的捣乱,暗算我们。”这番中肯的议论使老实人离开草原,躲到一个树林里去。他和加刚菩吃了晚饭;两人把葡萄牙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布韦诺斯·爱累斯的总督,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咒骂了一顿,躺在藓苔上睡着了。一早醒来,他们觉得动弹不得了;原来当地的居民大耳人,听了两个女子的密告,夜里跑来用树皮把他们捆绑了。周围有五十来个大耳人,拿着箭、棍、石斧之类;有的烧着一大锅水;有的在端整烤炙用的铁串;他们一齐喊着:“捉到了一个耶稣会士!捉到了一个耶稣会士!我们好报仇了,我们有好东西吃了;大家来吃耶稣会士呀,大家来吃耶稣会士呀!”

加刚菩愁眉苦脸,嚷道:“亲爱的大爷,我不是早告诉你吗?那两个女的要算计我们的。”老实人瞧见锅子和铁串,叫道:“我们不是被烧烤,就得被白煮。啊!要是邦葛罗斯看到人的本性如此这般,不知又有什么话说!一切皆善!好,就算一切皆善,可是我不能不认为,失去了居内贡小姐,又被大耳人活烤,总是太残忍了。”加刚菩老是不慌不忙,对发愁的老实人道:“我懂得一些他们的土话,让我来跟他们说罢。”老实人道:“千万告诉他们,吃人是多么不人道,而且不大合乎基督的道理。”

加刚菩开言道:“诸位,你们今天打算吃一个耶稣会士,是不是?好极了,对付敌人理当如此。天赋的权利就是教我们杀害同胞,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们没有运用吃人的权利,只因为我们有旁的好菜可吃;但你们不象我们有办法。把胜利的果实扔给乌鸦享受,当然不如自己把敌人吃下肚去。可是诸位,你们决不吃你们的朋友的。你们以为要烧烤的是一个耶稣会士,其实他是保护你们的人,你们要吃的是你们敌人的敌人。至于我,我是生在你们这里的;这位先生是我的东家,非但不是耶稣会士,还杀了一个耶稣会士,他穿的便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所以引起了你们的误会。为了证明我的话,你们不妨拿他穿的袍子送往神甫们的边境,打听一下我的主人是不是杀了一个耶稣会军官。那要不了多少时间;倘若我是扯谎,你们照旧可以吃我们。但要是我并无虛言,那末你们对于公法、风俗、法律的原则,认识太清楚了,我想你们决不会不饶赦我们的。”

大耳人觉得这话入情入理,派了两位有声望的人士作代表,立即出发去调查真假;两位代表多才多智,不辱使命,很快就回来报告好消息。大耳人解了两个俘虏的缚,对他们礼貌周到,供给他们冷饮,妇女,把他们送出国境,欢呼道:“他们不是耶稣会士!他们不是耶稣会士!”

老实人对于被释放的事赞不绝口。他道:“喝!了不起的民族!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风俗!我幸而把居内贡小姐的哥哥一剑刺死,要不然决无侥幸,一定给吃掉的了。可是,话得说回来,人的本性毕竟是善的,这些人非但不吃我,一知道我不是耶稣会士,还把我奉承得无微不至。

第十七章

老实人和他的随从怎祥到了黄金国,见到些什么

到了大耳人的边境,加刚菩和老实人说:“东半球并不胜过西半球,听我的话,咱们还是抄一条最近的路回欧洲去罢。”——“怎么回去呢?”老实人道。“又回哪儿去呢?回到我本乡罢,保加利亚人和阿伐尔人正在那里见一个杀一个;回葡萄牙罢,要给人活活烧死;留在这儿罢,随时都有被烧烤的危险。可是居内贡小姐住在地球的这一边,我怎有心肠离开呢?

加刚菩道:“还是往开颜那方面走。那儿可以遇到法国人,世界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踪迹;他们会帮助我们,说不定上帝也会哀怜我们。”

到开颜去可不容易:他们知道大概的方向;可是山岭,河流,悬崖绝壁,强盗,野蛮人,遍地都是凶险的关口。他们的马走得筋疲力尽,死了;干粮吃完了;整整一个月全靠野果充饥;后来到了一条小河旁边,两旁长满椰子树,这才把他们的性命和希望支持了一下。

加刚菩出计划策的本领,一向不亚于老婆子;他对老实人道咱们撑不下去了,两条腿也走得够了;我瞧见河边有一条小船,不如把它装满椰子,坐在里面顺流而去;既有河道,早晚必有人烟。便是遇不到愉快的事,至少也能看到些新鲜事儿。”老实人道:“好,但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们在河中飘流了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朗,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流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两人大着胆子,让小艇往洞中驶去。河身忽然狭小,水势的湍急与轰轰的巨响,令人心惊胆战。过了一昼夜,他们重见天日;可是小艇触着暗礁,撞坏了,只得在岩石上爬,直爬了三四里地。最后,两人看到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不可攀。土地的种植,是生计与美观同时兼顾的;没有一样实用的东西不是赏心悦目的。车辆赛过大路上的装饰品,式样新奇,构造的材料也灿烂夺目;车中男女都长得异样的俊美;驾车的是一些高大的红绵羊,奔驰迅速,便是安达鲁奇,泰图安,美基内斯的第一等骏马,也望尘莫及。

老实人道:“啊,这地方可胜过威斯发里了。”他和加刚菩遇到第一个村子就下了地。几个村童,穿着稀烂的金银铺绣衣服,在村口玩着丢石片的游戏。从另一世界来的两位旅客,一时高兴,对他们瞧了一会:他们玩的石片又大又圆,光芒四射,颜色有黄的,有红的,有绿的。两位旅客心中一动,随手捡了几块:原来是黄金,是碧玉,是红宝石,最小的一块也够蒙古大皇帝做他宝座上最辉煌的装饰。加刚菩道:“这些孩子大概是本地国王的儿女,在这里丢着石块玩儿。”村塾的老师恰好出来唤儿童上学。老实人道:“啊,这一定是内廷教师了。”

那些顽童马上停止游戏,把石片和别的玩具一齐留在地下。老实人赶紧捡起,奔到教师前面,恭恭敬敬的捧给他,用手势说明,王子和世子们忘了他们的金子与宝石。塾师微微一笑,接过来扔在地下,很诧异的对老实人的脸瞧了一会,径自走了。

两位旅客少不得把黄金,碧玉,宝石,捡了许多。老实人叫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些王子受的教育太好了,居然会瞧不起黄金宝石。”加刚菩也和老实人一样惊奇。他们走到村中第一家人家,建筑仿佛欧洲的宫殿。一大群人都向门口拥去,屋内更挤得厉害,还传出悠扬悦耳的音乐,一阵阵珍馐美馔的异香。加刚菩走近大门,听见讲着秘鲁话;那是他家乡的语言;早先交代过,加刚菩是生在图库曼的,他的村子里只通秘鲁话。他便对老实人说:“我来替你当翻译;咱们进去罢,这是一家酒店。”

店里的侍者,两男两女,穿着金线织的衣服,用缎带束着头发,邀他们入席。先端来四盘汤,每盘汤都有两只鹦鹉;接着是一盘白煮神鹰,直有两百磅重,然后是两只香美异常的烤猴子;一个盘里盛着三百只蜂雀;另外一盘盛着六百只小雀;还有几道烧烤,几道精美的甜菜;食器全部是水晶盘子。男女侍者来斟了好几种不同的甘蔗酒。

食客大半是商人和赶车的,全都彬彬有礼,非常婉转的向加刚菩问了几句,又竭诚回答加刚菩的问话,务必使他满意。

吃过饭,加刚菩和老实人一样,以为把捡来的大块黄金丢几枚在桌上,是尽够付账的了。不料铺子的男女主人见了哈哈大笑,半天直不起腰来。后来他们止住了笑。店主人开言道你们两位明明是外乡人;我们却是难得见到的。抱歉得很,你们拿大路上的石子付账,我们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想必你们没有敝国的钱,可是在这儿吃饭不用惠钞。为了便利客商,我们开了许多饭店,一律归政府开支。敝处是个小村子,地方上穷,没有好菜敬客;可是别的地方,无论上哪儿你们都能受到应有的款待。”加刚菩把主人的话统统解释给老实人听,老实人听的时候,和加刚菩讲的时候同样的钦佩,惊奇。两人都说:“外边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国土呢?这儿的天地跟我们的完全不同!这大概是尽善尽美的乐土了,因为无论如何,世界上至少应该有这样一块地方。不管邦葛罗斯怎么说,我总觉得威斯发里样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