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无论酒神精神,还是日神精神,都旨在肯定人生,把人生艺术化,度过一个诗意的、悲壮的人生。尼采认为,在他的时代,否定人生的主要危险来自基督教及其道德。他在哲学中提出“一切价值的重估”,重点就是批判基督教道德。在诗歌中,一方面,他热情讴歌欢乐健康的生活情趣(如《在南方》《南方的音乐》《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漂泊期间他常常在意大利的威尼斯、都灵、热那亚、墨西拿、拉巴洛和法国的尼斯等南欧城市居住,那里热烈的生活气息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另一方面,他对基督教及其道德作了辛辣的讽刺(如《虔信者的话》《虔诚的贝帕》《致地中海北风》《新约》)。他的立足点仍然是肯定人生:
我们不愿进入天国——
尘世应当属于我们!
——《话语、譬喻和图象》56
针对基督教道德鼓吹“爱邻人”而抹杀人的个性,尼采格外强调个性的价值。他认为,一个人只有自爱、自尊、自强,有独特的个性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造福人类。在他的哲学著作中,他一再呼吁:“成为你自己!”他的许多诗篇,如《解释》《独往独来者》《星星的道德》《最富者的贫穷》,也都是表达这一主题的。在他看来,唯有特立独行的人对他人才有宝贵的价值:
我讨厌邻人守在我的身旁,
让他去往高空和远方!
否则他如何变成星辰向我闪光?
——《邻人》
特立独行的人不理睬舆论的褒贬,批评吓不倒他,赞扬也不能使他动心:
是的,他不嫉妒:你们尊敬他的气度?
他对你们的尊敬不屑一顾;
他有一双远瞩的鹰的眼睛,
他不看你们!——他只看繁星,繁星!
——《不嫉妒》
尤其要藐视虚假的名声,甘心淡泊和寂寞:
谁终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如云漂泊。
——《谁终将声震人间》
尼采把虚假的荣誉譬为“全世界通用的硬币”,并且揭示了它与伪善的道德的关系:
荣誉和道德——情投意合。
世界这样度日很久了,
它用荣誉的喧嚣
支付道德的说教——
世界靠这吵闹声度日……
——《荣誉和永恒》
尼采无疑是个人主义者。不过,他区分了两种个人主义。一种是“健康的自私”,它源于心灵的有力和丰富,强纳万物于自己,再使它们从自己退涌,作为爱的赠礼。另一种是“病态的自私”,源于心灵的贫乏,唯利是图,总想着偷窃。他主张的是前一种个人主义。所以,鲁迅称赞他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
六
尼采是个诗人,可是他对诗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人生不能缺少诗。个人是大自然的偶然的产品,生命的意义是个谜,人生没有诗来美化就会叫人无法忍受。“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诗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是诗人的自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有一段话,最能表明他的这种心情:
“一切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能领悟天地间万物的奥秘。
“倘有柔情袭来,诗人必以为自然在与他们恋爱:
“她悄悄俯身他们耳畔,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于是他们炫耀自夸于众生之前!
“哦,天地间如许大千世界,唯有诗人与之梦魂相连!
“尤其在苍穹之上:因为众神都是诗人的譬喻,诗人的诡诈!
“真的,我们总是被诱往高处——那缥缈云乡:我们在云朵上安置我们的彩衣玩偶,然后名之神和超人:——
“所有这些神和超人,它们诚然很轻,可让这底座托住!
“唉,我是多么厌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唉,我是多少厌倦诗人!”
他哀于生命意义之缺乏而去寻找诗,想借诗来赋予生命以意义,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认为,诗所赋予的意义是虚幻的:
不朽的东西
仅是你的譬喻!
麻烦的上帝
乃是诗人的骗局……
世界之轮常转,
目标与时推移:
怨夫称之为必然,
小丑称之为游戏……
世界之游戏粗暴,
掺混存在与幻象——
永恒之丑角
又把我们掺进这浑汤!
——《致歌德》
尼采在谈到艺术的作用时曾经说,人生本是有永恒的缺陷的,靠了艺术的美化,我们便以为自己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不再是永恒的缺陷,倒以为自己负载着一位女神,因而自豪又天真地为她服务。在一首诗里,他换一种说法表达同一层意思:人生的导游戴着艺术的面具和面纱,俨然一位妩媚的少女。可是:
——可悲,我看见了什么?
导游卸下面具和面纱,
在队伍的最前头
稳步走着狰狞的必然。
——《思想的游戏》
试图用诗拯教人生,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诗并不可靠,这种矛盾使尼采的情感不断自我冲突,也使他的诗作充满不谐和音,优美的抒情往往突然被无情的讽刺和自嘲打断,出人意外,又发人深省。有些诗,如《诗人的天职》《韵之药》《小丑而已!诗人而已!》,通篇都是诗人的自嘲,但这种自嘲又不能看作对诗的单纯否定,而是一种悲苦曲折心情的表现。事实证明,尼采所主张的艺术人生观并不能真正战胜悲观主义,相反是以悲观主义为前提和归宿的。
七
爱情从来是诗歌的一根轴心,可是,在尼采的抒情诗里,几乎找不到爱情诗。他一生中只有一次为时五个月的不成功的恋爱,以及对李斯特的女儿、瓦格纳的夫人柯西玛的一种单相思。有人分析,《阿莉阿德尼的悲叹》一诗是他对柯西玛的爱的自供状,但这也只是后人的分析罢了。
尼采抒情诗的主旋律是友谊和孤独。他十四岁写的一个自传里说:“从童年起,我就寻求孤独,喜欢躲在无人打扰我的地方。”又说:“有真正的朋友,这是崇高的、高贵的事情,神明赐与我们同舟共济奔赴目标的朋友,意味深长地美化了我们的生活。”寻求孤独,渴望友谊,表面上相矛盾,其实不然。一颗高贵的心灵既需要自我享受,又需要有人分享。
尼采把最美好的诗句献给友谊女神。在人生之旅的开始,友谊是“人生的绚丽朝霞”,在人生之旅的终结,友谊“又将成为我们灿烂的夕照”。(《友谊颂》)他还称友谊为他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线晨曦”,即使人生荒谬而可憎,有了友谊,他“愿再一次降生”。(《致友谊》)
可是,尼采在友谊方面的遭遇并不比在爱情方面更幸运。他青年时代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洛德,另一个是大音乐家瓦格纳。但仅仅几年,因为志趣的不同或思想的分歧,都疏远了,绝交了。他走上了萍踪无定、踽踽独行的旅途,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职业。也许没有人比他对孤独有更深的体味了,在他的书信中,充满对孤独的悲叹,他谈到“那种突然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要拥抱随便哪个人”,他诉说他的不可思议的孤单:“成年累月没有让人兴奋的事,没有一点人间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爱……”然而他又讴歌孤独,给我们留下了诸如《漂泊者》《秋》《松和闪电》《孤独》《〈漂泊者和他的影子〉》《最孤独者》这样的描写孤独的名篇。这个畸零人无家可归,他站在冬日荒凉的大地上:
像一缕青烟
把寒冷的天空寻求。
——《孤独》
孤独的痛苦,在尼采笔下化作诗意的美:
此刻,白昼厌倦了白昼,
小溪又开始淙淙吟唱
把一切渴望抚慰,
天穹悬挂在黄金的蛛网里,
向每个疲倦者低语:“安息吧!”
忧郁的心呵,你为何不肯安息,
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地奔逃……
你究竟期待着什么?
——《最孤独者》
在孤独中,尼采格外盼望友谊,盼望新的朋友。新的朋友终于来了,但这是他自己心造的朋友。他的孤独孕育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
朋友查拉图斯特拉来了,这客人中的客人!
现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
光明与黑暗举行了婚礼……
——《自高山上》
从此以后,尼采把查拉图斯特拉当作他的知心的朋友和真正的安慰,这个形象日夜陪伴着他,使他写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奇书,也使他写出了《酒神颂》这组狂诗。查拉图斯特拉也是《酒神颂》的主角。他不畏孤独,玩味孤独,自求充实: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我,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没有一颗爱的露珠
——一片不雨之地……
我求我的智慧
在这干旱中不要变得吝啬:
自己满溢,自己降露,
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最富者的贫穷》
《酒神颂》是一曲孤独的颂歌。但是,这孤独者已经处在疯狂的边缘了。一八八九年一月,尼采的朋友奥维贝克来到都灵,把精神病发作的尼采接回家乡去。途中,这个疯子竟然唱起了他的即兴歌曲,他一生中所创作的最优美和谐的抒情诗,他的幸福的绝唱:
我伫立桥头
不久前在褐色的夜里,
远处飘来歌声:
金色的雨滴
在颤动的水面上溅涌。
游艇,灯光,音乐——
醉醺醺地游荡在朦胧中……
我的心弦
被无形地拨动了,
悄悄弹奏一支贡多拉船歌,
颤栗在绚丽的欢乐前。
——你们可有谁听见?……
——《我伫立桥头》
正像在幻想中找到知心的朋友一样,他在疯狂中找到了宁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