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与格言
始于节拍,终于韵脚,
始终贯穿着音乐的灵气:
这样一种神圣的吱吱
被称作歌。常言道,
歌就是:“如乐之词。”
格言有一新的天地:
它能嘲讽,跳跃,游荡,
格言从来不能歌唱,
格言就是:“无歌之思。”
可允许我把二者带给你们?
在巴塞尔我昂首挺立[1]
在巴塞尔我昂首挺立,
然而孤独——连上帝也要悲泣。
我大声呐喊:“荷马!荷马!”
使人人如负重压。
人们走向教堂和家门,
一路把这呐喊者嘲讽。
现在我不再为此忧闷,
因为最优秀的听众
倾听我的荷马演说,
始终耐心而静穆。
对这一番盛情
我报以衷心的谢忱!
[1]一八六九年五月,尼采受聘为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授,该诗表达的是他发表就职讲演《荷马和古典语文学》时的感想。
致忧郁
别为此责怪我,忧郁女神,
如果我削尖笔要把你颂扬,
颂扬着你,垂头躬身,
孤零零地坐在一截树墩上。
你常常看见我,特别是昨天,
在清晨的一束灼热阳光里:
兀鹰饥唤着投向山涧,
它梦见枯木桩上野兽的尸体。
你误解了,猛禽,尽管我活像
木乃伊静息在我的底座上!
你不见那眼珠,它正喜洋洋
顾盼眺望,自豪又高昂。
而当它没有跟你升上高空,
却凝神于最遥远的云的波浪,
它沉浸得如此深,在自身中
闪电似的把存在的深渊照亮。
我常常这样坐着,在无边的荒野,
难看地蜷曲,像供作牺牲的蛮人,
思念着你,忧郁女神,
一个忏悔者,哪怕在青春岁月!
我这样坐着,陶醉于兀鹰的展翅
和滚滚雪崩的如雷轰响,
你对我说话,不染人类的欺诈,
那样真诚,却带着极严酷的面相。
你,铁石心肠的庄严女神,
你,女友,你爱显现在我的身旁;
你威胁着指给我看兀鹰的爪痕
和雪崩将我毁灭的意向。
四周洋溢着咄咄逼人的杀机:
强迫自己生存,这痛苦的热望!
在僵硬的岩石堆上施展魅力,
花朵正在那里把蝴蝶梦想。
我是这一切——我颤栗着悟到——
受魅惑的蝴蝶,寂寞的花茎,
兀鹰和陡峭的冰河,
风暴的怒号——一切于你都是光荣,
你,愤怒的女神,我向你深深折腰,
垂头躬身,把可怕的颂歌哼哼,
于你只是光荣,当我不屈不挠
渴望着生存、生存、生存!
别为此责怪我,愠怒的女神,
如果我用韵律为你精心梳妆。
你靠近谁,谁就颤抖,露出惊恐的脸容,
你的怒掌触到谁,谁就震荡。
而我在这里颤抖着唱个不停,
而我在有节律的形式中震荡:
墨水在畅流,笔尖在喷涌——
现在呵女神,女神请让我——让我退场。
深夜暴雨之后
现在,你像雾幕一样,
阴郁的女神,悬挂在我的窗口。
惨白的雪花纷乱飞扬,
汹涌的溪流訇然长吼。
呵!那突然闪亮的电弧,
那桀骜不驯的雷鸣,
那山谷的瘴气,女巫,
是你在把死亡的毒液浇淋!
午夜时分,我颤栗着倾听
你的欢喊和悲号,
看炯炯怒眸,看雷霆
威严地把正义之剑拔出剑鞘。
你就这样走向我凄凉的眠床,
全副武装,刀光闪烁,
用矿石的锁链敲击寒窗,
对我喝斥:“听着,我是什么!
“我是伟大的永生的亚玛孙女子[1],
绝不怯弱、驯良和温柔,
我是有着大丈夫的仇恨和冷嘲的女战士,
既是女中豪杰,又是母兽!
“我足迹所到之处一片尸体,
我的眼睛喷射出愤怒的烈火,
我的头脑恶毒——现在下跪吧!祷告吧!
或者腐烂吧,蛆虫!熄灭吧,鬼火!”
[1]亚玛孙女子,希腊神话中尚武善战的妇女族,居住在亚速海沿岸或小亚细亚。
漂泊者
一个漂泊者彻夜赶路
迈着坚定的脚步;
他的伴侣是——
绵亘的高原和弯曲的峡谷。
夜色多么美丽——
可他健步向前,不肯歇息,
不知道他的路通向哪里。
一只鸟儿彻夜唱歌;
“鸟儿呵,你这是何苦!
你何苦要阻留我的心和脚,
向我诉说甜蜜的隐衷和烦恼,
使我不得不站住,
不得不倾听——
你何苦要用歌和问候把我阻扰?”
可爱的鸟儿悄声辩护:
“不,漂泊者,我的歌并不
并不是要把你招引——
我招引的是我在高原的情人——
这与你何干?
我不能孤零零地欣赏夜的美景。
这与你何干?因为你非要匆匆夜行
而且永远永远不能停顿!
你为什么还伫立着?
我的鸣啭对你何损,
你这漂泊的人?”
可爱的鸟儿悄然思忖:
“我的鸣啭对他何损?
他为什么还伫立着?
这可怜的、可怜的漂泊的人!”
在冰河边
正午的骄阳
刚刚升上山冈,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他喃喃谵语,
我们只好眼看着他谵语。
他急促地喘息,像病人一样喘息,
在发烧的夜里。
冰峰、冷杉和清泉
向他应答,
我们只好眼看着它们应答。
瀑布跃下巉岩,
前来问安,
陡然站住犹如颤抖的银柱,
焦急地顾盼。
冷杉像往常一样,
阴郁悲哀地伫望,
而在坚冰和僵死的长石之间
倏忽闪现亮光——
我见过这亮光,它使我想起——
死者的眼睛
回光一闪,
当他的孩子满怀忧伤
拥吻尸骸;
他僵死的眼睛
回光一闪,
射出炽热的火焰:“孩子!
孩子呵,你知道,我爱你!”
于是,一切都烧红了——
冰峰、溪流和冷杉——
它们的眼神重复着:
“我们爱你!
孩子呵,你知道,我们爱你、爱你!”
而他,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他满怀忧伤地吻它们,热烈地吻了又吻,
依依不肯离去;
从他的嘴唇
吐出的话语细如轻丝,
那不祥的话语:
“我的问候就是告别,
我的到来就是消逝,
我年纪轻轻正在死去。”
万物都在倾听,
没有一丝呼吸;
鸟儿不再鸣啼。
山峰瑟缩颤栗,
犹如寒光一束。
万物都在沉思——
和静默——
正午
正午的骄阳
刚刚升上山冈,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友谊颂
1
友谊女神,请垂恩下听
我们正唱着友谊之歌!
朋友的目光投向哪里,
哪里就洋溢友谊的欢乐:
幸临我们的是
那含情一瞥的曙色
和忠诚担保青春永在的神圣法则。
2
晨光已逝,而正午
用灼热的眼光折磨着头脑;
让我们隐入凉亭
在友谊的歌声里逍遥,
那人生的绚丽朝霞
又将成为我们灿烂的夕照……
秋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太阳悄悄移向山岭,
上升呵上升
一步一停顿。
世界何其凋零!
在绷紧欲断的弦上
风儿弹奏它的歌。
向逸逃的希望——
呜咽悲吟。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树上的果实呵,
你可在颤抖、坠下?
黑夜
告诉你一个怎样的秘密,
把寒栗罩在你的面颊,
那绯红的面颊?
你不肯回答?
谁在说话?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我并不美丽,”
说话的是星形花,
“但我爱恋人类,
但我宽慰人类——
愿他们现在还能欣赏花儿,
向我折腰,
唉!把我采摘——
然后在他们眼中会点亮
那回忆,
对比我更美的花朵的回忆:
——我看着,看着——就此死去。”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人呵,倾听
人呵,倾听!
倾听深邃午夜的声音: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邃的梦里苏醒:
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天想象的深沉。
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而快乐比忧伤更深:
痛苦说:走开!
但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邃的、深邃的永恒!”
斯塔格里诺[1]的神圣广场
哦,少女,替小羊轻轻地
梳理着柔毛的少女,
清澈澄净的眸子里
燃着一对小火花的少女,
你是逗人喜爱的小东西,
你是人人宠爱的宝贝,
心儿多么虔诚多么甜蜜,
最亲爱的!
为何早早扯掉了项链?
可曾有人伤了你的心?
是你把谁怀恋,
他却对你薄情?
你缄默——但是那泪水
依依垂在你柔美的眼角边——
你缄默——宁为相思而憔悴,
最亲爱的!
[1]斯塔格里诺,意大利热那亚市内一地名。
“天使号”小双桅船
人人叫我小天使——
现在是只船,往后是姑娘,
哎,永远永远是姑娘!
我那精巧小舵盘
为爱情转得多欢畅。
人人叫我小天使——
一百面小旗为我化妆,
英俊绝顶的小船长
站在舱前多神气,活像第一百零一面小旗飘扬。
人人叫我小天使——
哪里为我点燃火光,
我就驶向哪里,像只小羊,
急急忙忙把路赶:
我从来是这么一只小羊。
人人叫我小天使——
信不信由你,像只小狗,
我会吠会叫会汪汪,
口喷火焰和蒸汽,
哎,我的樱桃小嘴是魔王!
人人叫我小天使——
说话刻毒又癫狂,
吓坏了我的小情郎,
逃之夭夭无消息,
真的,他为我的恶言把命丧!
人人叫我小天使——
触礁从来不沉舟,
一根肋骨未碰伤,
可爱灵魂会禳灾!
真的,就靠那根肋骨把灾禳!
人人叫我小天使——
灵魂像只小猫咪,
一,二,三,四,五,
三跳两跳上了船——
真的,它跳舞敏捷又轻飏。
人人叫我小天使——
现在是只船,往后是姑娘,
哎,永远永远是姑娘!
我那精巧小舵盘
为爱情转得多欢畅。
少女之歌
1
昨天,姑娘,我目明耳聪,
昨天我正当青春年华——
今天我却是老态龙钟,
纵然有满头乌发。
昨天我有一个思想——
一个思想?真是讽刺和嘲弄!
你们可曾有过一个思想?
感情早已捷足先登!
女人很少敢于思考;
这是古老智慧的精粹:
“女人只应尾随,不应前导,
一旦思考,她就不再尾随。”
除此之外,我对古老智慧一概不信,
像只跳蚤又叮又蹴!
“娘儿们很少开动脑筋,
动了脑筋,她变得全无用处!”
2
古老的传统智慧
请接受我最优雅的敬礼!
如今我的崭新的智慧
听到了最新颖的真理!
昨天我的心声一如既往;
今天却听到这般妙语:
“娘儿们诚然漂亮,
男人却——更为有趣!”
致友谊
你神圣的,友谊!
我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线晨曦!
呵,在我面前
仄径和黑夜仿佛无休无止,
全部的人生
似乎荒谬而又可憎!
但我愿再一次降生,
当我在你的眼中
看到曙光和胜利,
你最亲爱的女神!
“虔诚的,令人痴醉的,最亲爱的”
我爱你,墓穴!
我爱你,大理石上的谎言!
你们叫我的灵魂发噱,
自由自在地嘲贬。
可今天——我伫立涕零,
任我的眼泪流淌
在你面前,你石头中的倩影,
在你面前,你石头上的哀章。
而且——无人需要知悉——
这倩影——我将她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