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萧墙】
1936年12月13日。山东枣庄。
在神州大地,以“庄”命名的城市,数量不多,背后都有讲不完的故事。
枣庄因枣得名。早在东汉时期,袁绍的爷爷袁安在峄县(今枣庄市峄城)任阴平长时,从家乡汝阳引进优质枣种,推广栽种。因枣树耐瘠薄旱涝,百姓视枣为歉收之年的救命果、丰收之年的吉祥物,感念袁安恩德,称此枣为“袁安枣”。据说,明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后,路过峄县时,百姓向朱棣献上袁安枣,称颂“袁安枣助大王早安天下”,朱棣闻罢大悦,登基后把袁安枣列为贡品。
今天,人们往往把“村”和“庄”混为一谈。在古代,村和庄是两个概念。村,是由家族聚居而自然形成的居民点,后来成为最基础的行政单位;庄,是朝廷、贵族所拥有的土地,在这些圈定的土地上居住的居民,是军人或雇农,如土地易主,“庄”演变为“村”,庄名往往依旧使用。
一百多年前,枣庄仅仅是古峄县境内的一个普通田庄。因为有煤,田庄成为矿区,成为城镇,成为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发源地之一。
1872年,张之洞、李鸿章在这里创办了中兴矿局。6年后,中兴矿局改为中兴公司,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股份制民族企业,发行了第一支筹集民族资本的股票。中兴公司开启使用机器采煤的先河,是中国民族工业步入现代化的重要标志。最令中兴公司自豪的是,徐世昌、黎元洪两任民国总统曾任中兴公司董事长,周自齐、朱启钤两任民国总理任财务总监。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足见当年枣庄的辉煌地位。
火车站是枣庄最气派的建筑。车站前面,有个不大的广场。广场西侧,有一家新中华饭店。饭店后面,是旅馆、戏院、戏班子,还有妓院。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金黄色的朝阳,斜斜地掠过火车站广场,投到新中华饭店的铺面上。几块门板长了脚似地,一块跟着一块,移动起来,挪到屋里的角落。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灰长衫的中年男人,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探出头来。阳光懒洋洋地停在他的身上,把脸庞映衬得棱角分明。
他叫郁德义,是饭店的老板,刚满30岁。郁老板是个勤快人,虽然夜夜被饭店后面的戏院、妓院闹腾得睡不好觉,可还是天天起早贪黑,早点的小本买卖照样做。
“新中华”店面不大,店堂里摆着五六张桌子。在枣庄,这样的饭店有好几家。趁着客人没到,郁德义拿起鸡毛掸子,一张张桌子掸过去,店堂里的几缕光柱,原本是静止透彻的,这会便滚动着粗壮起来。
店堂角落的柜台后面,靠墙摆着一张长条高茶几。茶几上,一台崭新的台式五灯收音机,显得很耀眼。前些日子,郁德义去上海时,见这玩意儿很俏,很多人排着队买。他是读过私塾的,算是个文化人,所以便狠狠心,捎了一台回来。这是一种电子管收音机,在上海的家庭已是常见,在枣庄却是稀罕物,是郁家的值钱家当。
收拾停当后,阳光已铺满门前的马路,店堂里也洒满一地金光。郁德义撮几片茶叶,放进紫砂壶里,泡了一壶茶。这是龙井茶,也是他从上海捎来的。枣庄人喝茶没南方人讲究,大多喝的是低档红茶,茶叶尽是些碎末子,里面掺杂些茉莉花。
泡罢茶,郁德义拧开收音机开关。这收音机外壳是红色木质的,左边是个音箱,外面蒙着一层格子布。右边是个玻璃窗,里面有一格格的数字,还有一根细细的红针。窗子下面有3个黑色旋钮。
可供选择的频道不多,且杂音大。郁德义耐心地调到最佳位置。他最爱听里面那个女中音,温温柔柔,慢声细语,腔调像南方口音,判断不出真实年龄,经常会告诉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郁德义的想像中,这应该是个烫着卷发、描着口红的时髦女郎吧?就像他前些日子在上海滩上见过的那样。
奇怪!刚听了两句,郁德义就觉得不对劲。今天这个时髦女郎怎么了?声音不再那么淡定,显得局促不安,语速也比原先快了许多。他把脸贴到收音机的音箱上,支楞起两只耳朵: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进谏,屡遭重斥。日昨西安学生举行爱国运动,竟嗾使警察枪杀爱国幼童,稍具人心,孰忍出此。学良等多年袍泽,不忍坐视,因对介公为最后之诤谏,保其安全,促其反省。
听到这里,郁德义不由得心惊肉跳:糟了,西安发生兵变,蒋委员长被抓起来了!
他捂了捂呯呯直跳的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继续听下去:
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抗日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之爱国领袖。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五、开放民众爱国运动。六、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之政治自由。七、确实遵行总理遗嘱。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
渐渐地,他听出个大概。原来,东北军少帅张学良和西北军首领杨虎城昨日发动兵谏,拘捕了正在西安的蒋介石。刚才播报的,正是张学良、杨虎城向全国各地和南京国民政府发的通电。
郁德义感到纳闷:“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领导的东北军却不抵抗,把东四省拱手让给日本军队,使东北成伪满洲国,3000万东北同胞当了亡国奴。天下都在骂张学良是卖国贼呢,这会儿怎么逼蒋委员长抗日了?
别看郁德义是个商人,心里却装着天下事。那些天,他心思不在生意上,天天守着收音机,听着那个时髦女郎用不自信的语气,梦呓般地播报着事态进展:
陈诚、蒋鼎文、朱绍良、卫立煌、陈继承、陈调元、万耀煌、蒋作宾、蒋百里、张冲等一大批军政要员悉数被扣押;
南京召开中常会及中央政治会议联席会议,决议夺张学良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严办;
兵变事件震惊国内外,社会各界纷纷函电交驰,要求讨伐;
南京政治委员会决议派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西路集团军总司令,同时向西安压迫;
何应钦称事变系延安共匪与张、杨内外勾结,命令空军开始轰炸西安近邻城市,逐渐转向西安;
有人大骂何应钦暗通日本,唯恐天下不乱,浑水摸鱼,火中取栗,欲借机除掉蒋介石取而代之,并嫁祸共产党,达到“一石双鸟”目的;
延安的共产党幸灾乐祸,主张公审杀蒋;
宋美龄邀请澳大利亚籍友人端纳斡旋,宋美龄、宋子文、端纳一行抵达西安谈判;
张学良、杨虎城邀请中共派代表团赴西安共商抗日救国大计;
……
这些消息,显然来自不同的渠道,有的自相矛盾,有的前后矛盾。
郁德义发觉,外面的世界,像是一本猜谜的书,只知道开头,不知道结尾。他不知道哪条消息是真,哪条消息是假。但有一点,他确信无疑:每一条消息的背后,都有一段惊心动魄。
终于,郁德义听到好消息:在中共代表周恩来的力主下,西安事变得以和平解决;蒋介石承诺今后停止剿共,联共抗日;蒋介石乘飞机离开西安,经洛阳抵达南京,张学良亲自陪同,西安事变和平解决。
郁德义高悬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钦佩共产党的深明大义,也为国共两党这对昔日冤家对头握手言和而欣慰。从那以后,他开始密切关注国共两党的互动。
转眼到1937年6月初,郁德义从收音机里听到,正在庐山筹办暑期训练团的蒋介石,邀请中共代表周恩来到庐山谈判。
庐山?郁德义想起苏东坡的名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是一座崛起于平原的巍峨的孤立山系,自古以雄、险、奇、秀闻名于世。《太平寰宇记》说它“高三千三百六十丈,周回二百五十里,其山九叠,川亦九派”。《开山图》说它“山四方周四百余里,叠嶂之岩万仞,怀灵抱异,苞诸仙迹”。古人说的有些夸张。经精确测量,山体面积为280平方公里,主峰大汉阳峰海拔高度1474米。
庐山北部山势平缓,相貌寻常,而山南到处都是兀立千仞的绝壁、飞流直下的瀑布,这里层峦叠翠,万壑葱茏,多巉岩、峭壁、清泉、碧潭之胜。李白歌咏的庐山瀑布、雄奇的三叠泉、《桃花源记》中桃花源的原型康王谷、苏轼称为庐山胜景之最的青玉峡与三峡涧,都在山南。山南的人文景观也非常丰富。相传周朝时匡俗在此筑庐读书,故庐山又名匡庐。古往今来.慕名而至的文人墨客或栖鸣泉畔,或筑庐篁林,饮清泉,啸山谷,吟诗赋词。
19世纪以前,庐山除了处于山腰处的大林寺、仙人洞、天池寺等寺观外,大量的寺院道观都在山下,以南部为最多。由于山高林密,野兽出没,交通不便,山上游人寥寥。1841年鸦片战争后,外国列强深入内地瓜分中国,相中庐山中段牯牛岭东谷的长冲一带,这里林木茂盛、风景优雅、地势平坦。英国驻九江领事趁清廷甲午战败,逼九江道台签订庐山英租界条约。英人结合“牯牛岭”之音,将之英译为“KULING”,取“COOLING”即“清凉”之意。于是,“牯牛岭”便被人叫作“牯岭”。那时,“牯岭”之名比庐山还有名。不几年,牯岭租界便出现20多个国家的别墅群。
国民政府收回牯岭租界后,择地盖起大型会堂和宾馆。因庐山地处长江之侧,水陆空交通方便,牯岭便成为国民政府的“夏都”,从1926年起,蒋介石每年都在这里度夏,召开重要军事会议,各党派的重要会议也在这里召开,使此山又成为闻名中外的政治名山。
“中国人不要再打中国人了,但愿国共从此能齐心协力,让天下安宁。”郁德义自言自语。他隐隐约约觉得,千里之外的庐山国共谈判,与自己所处的弹丸小城,似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美庐交锋】
1937年6月4日,一个头戴礼帽、浓眉大眼、面庞俊朗的年轻人,出现在庐山牯岭镇河东路94号的仙居饭店。他就是中共谈判代表周恩来。这一年,周恩来刚39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与他同行的,还有林伯渠和博古(秦邦宪)。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游览庐山大林寺时,曾经留下这样的佳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意思是说,农历的四月,庐山下的桃花已经凋谢了,而山上的桃花刚刚盛开。
此时,虽然已是农历四月末,庐山处处仍可见到妖娆的桃花。放眼望去,满山遍野青翠葱茏,令人赏心悦目。空气清新馥郁,吸一口让人痴迷陶醉。周恩来的心情,与大自然的美景融为一体。
这是自西安事变以来,周恩来第三次面见蒋介石。对此次庐山之行,周恩来抱着很大的期望。
西安事变是蒋介石人生最大的噩梦,也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几年前,我去西安采访时,曾去过临潼华清池,参观了“五间厅”、“捉蒋亭”等历史遗迹。在五间厅的一块玻璃上,还保留着一个破洞,这是事发时被子弹打穿的。这些遗迹,都成了老蒋的耻辱。陪同的朋友熟谙西安事变历史,绘声绘色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事发当天凌晨,夜宿华清池的蒋介石穿着睡衣,从卧室窗户跳出,摔伤后背,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被东北军发现活捉。指挥过5次“剿共”的陈诚也丑态百出,慌不择路,居然钻进一只装啤酒的纸箱里,被杨虎城的十七路军翻箱倒柜才找到。
被活捉后,蒋介石原以为必死无疑,得悉是周恩来极力游说才保全性命,自然感激不尽。周恩来与张学良、杨虎城谈判之余,专程探望软禁中的蒋介石。当时,蒋介石正躺在床上,瘪着嘴在哼哼唧唧,看到周恩来进来,犹如见到救命稻草,连忙欠身而起,请周恩来坐下。一张嘴,周恩来才发现他满嘴没牙,原来是事发时忙于逃命,顾不上戴假牙。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心生恻隐。
这是他俩分道扬镳10年后的首次相见。对周恩来,蒋介石可谓爱恨交加。在黄浦军校,蒋介石最器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邓演达,一个便是周恩来。可惜,周恩来是共产党的人,与他不是一条心,道不同不相为谋。经历西安事变后,患难见真情,他俩的关系得到很大修复。
1937年3月,蒋介石在杭州与周恩来第二次见面。事隔3个月,蒋介石惊魂甫定,对周恩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见面的气氛很好。蒋介石满脸笑容,称赞中共有民族意识、革命精神,是新生力量,对中共中央提出的国共合作的一些条件,答应得也比较爽快,还让周恩来回延安后,尽快拿出一个共同纲领,然后再见面细谈。
蒋介石的态度,给了延安很大鼓舞,中共中央认真研究拟定《关于御侮救亡、复兴中国的民族统一纲领草案》。这份草案顾全大局,充分考虑到蒋介石及国民党的利益,比如在蒋介石承认此纲领的条件下,中共可承认他为领袖。
此次上庐山,周恩来就是带着这份纲领草案来的,满心以为能得到蒋介石的首肯。
陪同上山的张冲,把周恩来一行送到仙居饭店后,客气地说:你们休息一会,我马上去禀报委员长,安排你们尽快见面。
周恩来简单洗了一把脸,把那份纲领草案取出来放在桌上,随时准备去面见蒋介石。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张冲露面。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张冲终于出现。敏锐的周恩来察觉,张冲脸上暗藏一丝沮丧。
这个,张冲吞吞吐吐,委员长说要接待来庐山的许多要员,让你们稍等几天。
周恩来皱了皱剑眉:你们委员长这是唱的哪出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