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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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忆秦娥(3)

那是云落县颇为著名的离婚案。老李不肯离婚,但满树香说,她愿意净身出户,老李就同意了。他跟满树香没有孩子,那个二十出头的东北老婆不仅比满树香漂亮,怀里还抱着个牙牙学语的私生子。不损失一根汗毛解决了原配,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没人知道满树香是如何的想法。他们都认为满树香疯了。女人到了这岁数,不诚惶诚恐地看男人脸色行事,还敢如此折腾,真是精神出了问题。满树香离婚后从后街租了两间房,酒店是不用去了,闲来无事,就溜达到老舅家探望大海。那段时间大海在家里疗养,病情似乎也稳定些,可仍离不开人,都是舅妈照看。满树香呢,性子好,大海也喜欢跟她玩。这样舅妈就省心了,依然到超市去卖她的龙抄手。

有天舅妈下班回来,看到满树香正给大海洗脚,就将她叫到一旁,问道:满大姐,你一个人女人家租房住,多不方便,要是不嫌弃,就搬我家来吧,正好跟大海做个伴儿。

满树香张大嘴盯着舅妈看。舅妈说:你跟大海住一个房间,放心,我们除了管吃管住,每月还会给你点辛苦费,钱不多,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当老周听到满树香搬到老舅家时,认为舅妈也疯了。老张悻悻地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鼻涕虫说:这样说人家满树香可不对,好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过,这样瓜田李下的,舅妈就不怕出绯闻吗……

不管怎样,满树香确实跟老舅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那可能是满树香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据老周说,她经常看到满树香推着轮椅上的大海去花园里散步,或者去儿童乐园里看孩子们游泳、玩蹦蹦床。大海虽然不能动,却常常咧着嘴笑。有时候,满树香还会推着大海去电影院看电影。大海咀嚼困难,她就把爆米花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喂他。大海不嫌脏,吃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当老周在电话里给我讲这些事时,我通常有些不耐烦。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北京的某家公司做业务员,整日里飞来飞去。那个县城,那个县城里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一切。

听到大海去世的消息时,我还是回了趟老家。那是个简单的葬礼。老舅哭得晕死过去,舅妈还好,手里攥着串佛珠,静静坐在角落,仿佛这世上的事,都跟她没有干系。我听老周说,大海一生病,她就开始信佛了,每日烧香念经,还常常跑到千里之外的寺庙进香还愿。

葬礼上,我没有见到满树香。

大海过世后,满树香在老舅家住了半月有余,就主动搬走了。据说我舅妈很诚恳地挽留过她。我舅妈说,无论大海在还是大海不在,她都当满树香是亲姐姐。她一个南方人在云落县生活了多年,从没有人像满树香这般对她好。每日烧香,她都祈求菩萨,保佑满树香能再找个称心的好男人。

满树香仍是租了后街的房。老周说她常看到满树香一个人在广场闲逛。她越来越像个老年人,头发花白,眉头起了皱纹。老周邀请她一起参加“俏夕阳秧歌队”,被她婉言谢绝,邀请她参加“夕阳红锣鼓队”,她也没去。老周有点生气,也有点失望。她说:满树香打腰鼓肯定是把好手。

又过了半年,老舅在单位办了病退手续,舅妈也不再去超市卖龙抄手。他们去了峨眉山脚下的一座寺庙做了居士。对于老舅此举,老周甚是愤怒。老周家就老舅这么根独苗,虽说命不好,可也不能看破红尘断了香火。不过才四十多岁,跟舅妈再生个孩子,老了不一样安享天伦之乐?老舅说,舅妈心意已决。她烧了几年的香,慢慢地也是菩萨心境了。再说,别看她平日里不如何讲话,不过话一旦讲出,就是八匹马也不能让她回头。

老周就问:那满树香怎么办?你对得起人家满树香吗?

老舅说,舅妈也曾邀请满树香一起到寺庙修行。可满树香说,她前半辈子从没信过鬼神,下半辈子也断然不会信。她还说,他们尽管去,每日素斋粗茶,对身体好,每日焚香诵经,也能早日将大海超度。她要是哪天想他们了,就去峨眉山拜访他们。她可是一直期盼着去旅行。这么多年了,除了新疆和北京,她还没有抵达过更遥远的地方。

牛奶商关了手机,一言不发地盯看着我。后来呢?满树香后来去哪里了?她不会真的去峨眉山找你舅妈他们吧?她干吗离婚?她这辈子到底图什么?这女人,还真让人捉摸不透。我说:你真想知道她在干什么?牛奶商怔怔地说:当然想了。我说:好吧,你先将单买了,我就告诉你。

二〇一五年春节,我带老婆孩子回了趟老家。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回老家。这座灰扑扑的县城,跟别处的县城没有区别,到处是尚未竣工的高楼,满街跑着名车,足疗馆一家挨一家,却没有一家书店,洗头房和小店铺门前的低音炮里,放着最大音量的《最炫民族风》和《小苹果》。可老周老张他们都太老了,我真怕以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大年初五,我和四五个同学在一家小酒馆聚会。这家酒馆以秘制肘子闻名。肘子确实肥而不腻香而不甜。不过年下吃荤吃多了,难免想起糖拌萝卜之类的解酒菜。同学就喊服务员。那个服务员上完菜后好像没有立即走开,我一直感觉她站在我身后。

后来,有人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扭头,就是那个服务员。她瘦,个子高挑,有点佝偻,额头皱纹深。她盯着我问:你父亲是张某某吗?

我说是啊。她眼睛瞬息明亮起来:那你是小楚?

没错,我说,对不起,我眼拙,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我是……我是你姑姑。她的声音温柔而低沉。

姑姑?我脑子迅速转动,极力搜索记忆里的某位长辈,可却一无所获。她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我是胡村的。你不记得我了?

胡村?我没有胡村的亲戚。她看我依旧皱着眉头,似乎颇为失望,转身欲走,走前又回头望我一眼说:那年,北京的八大处军区大院,我带你看过电影……还爬过山……

我脑子灵光一闪:你是树香姑?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呢,她羞怯地笑了,我都三十五年没看到你了。

可不是吗?也许是酒喝多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咙似乎也被鱼刺卡住。再去瞅她,她眼里竟噙着泪珠,一晃一晃,似乎就要跌落下来。哎,我命薄,没福分成为周家的媳妇……她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简直低到尘埃里,你们慢慢吃,慢慢吃吧……我去忙了……

她转身走了,我却再没心情饮酒。后来酒场早早散去。出了饭馆,才发觉天上荡着雪。我想起一九八〇年春,她曾带我爬山。在山脚的杏树下,她忽然紧紧搂住我小声抽泣。后来她说:小楚……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老舅吗?

如果没记错,那一年,她十八岁。我六岁。

雪越发大,我跟同学们分了手,步行回家。我眼前不时闪现着满树香的脸,那张被时光湮没了的、衰老的脸。哀伤再次席卷而来,再后来,这张脸渐渐与老周的脸、老张的脸、老舅的脸、舅妈的脸,与所有人的脸莫名重叠起来,分不清男与女,分不清彼与此,分不清镜与月,分不清尘与土。想到这些终将老去、终将消逝的肉身与灵魂,眼泪还是落在雪上。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3期

点评

小说以词牌为名,乍看过去文题之间仿佛隔着一段相当远的距离,通读正文,才发现题目恰是小说的点睛之笔,不仅没有表面上所呈现的那种距离感,反而有深度融为一体的精妙感。忆秦娥,忆树香,秦娥梦断秦楼月,树香断梦在北京,梦虽断却隔不住梦翩翩,在坐上从北京回云落的火车时,树香的爱情就被永远地尘封到心底了,从此暗无天日,与现实隔绝,但这份爱情从未彻底死亡,经历岁月的冲刷、拍打、淘洗,一直倔强地生长在她的心底,被拆散的一对鸳鸯各自在苦难之河里跋涉了一生,多年前的美好记忆却从未忘却。箫声咽、笛声幽,树香的爱情是一曲回环曲折的悲歌,与牛奶商的爱情观构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种对照不仅是个体性的、也是时代性,两代人,两个时代,并不遥远的时间距离,真挚的爱情已变得如此遥不可及。在这种追怀的情绪中,作者的叙述充满悲伤,尽管与牛奶商的对话一次次将我们拉回熟悉的现实,对“秦娥”爱情的追述才是读者真正追逐的线索,“秦娥”本身形成了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们不由自主地回到过去,这磁场所散发的正是爱情的魅力。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