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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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良娼(2)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了往日的精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恹恹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睡觉,江老先生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楫,且鱼虾之丰,也叫人咋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饿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竟全暗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从小没人跟他玩。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要待候20到25位客人。都是苦力,他们的日子也是不好过,有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且个个有力气,母亲很累,很苦,被人活拆了似的。迷迷糊糊,闹不清上面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事常有。嘴里只是念叨孩子:“宝儿……宝儿……”怕是这孩子又要睡到船舱里去了。

午夜时分,窑馆里给煮一碗面。这面亦是海海的一碗,咸淡还好,很热,烫嘴。但须快吃,不然,误了急客,跳了脚,老鸨便要使眼珠子。古人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商不如依门卖笑。”说得很优美。母亲吃的,常常要留下半碗,第二天热了,给江老先生。母亲说:“这是细粮,你仔细着吃么。这样慌张,怎么能品出味道来呢?”说罢,还要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不像你舅舅……”

江老先生觉得母亲老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八年过去,九年春上,江老先生14岁的时候,宋孝慈回来了,那时母亲已过世两年了。庭院里败草枯枝,两株桃花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得两架枯干矗在那里。那天春风很大,松花江正在爆起冰排,隐隐约约,轰轰地响。泥房上厚厚的房草、被风一绺一绺地掀去,在半天上随着风“咝咝”地叫。

乞儿似的江老先生看着站在庭院里的宋孝慈,已经不认得了,笑着说:

“先生,我妈早死了,你上圈儿里去吧,那有女人。”

“宝儿……”宋孝慈失了声,“宝儿,你不认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缓过腔来,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树下,死死地抱着树干,放开喉咙,野野地喊:

“妈——舅舅回来啦——”

“妈——你听着没有——”

宋孝慈僵了脸,问:

“宝儿——你怎么啦?”

江老先生松了树干,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泪:

“舅舅,妈说,你回来了,让我在桃树下告诉她一声……她说,她能听着……”

这一夜,宋孝慈同宝儿说了好多。宋孝慈问:

“宝儿,你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么?”

“妈给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诉我:不到饿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听了,泪水止不住,就任着蜿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办了“东亚棉纺公司”。家眷也从外地迁了来,并把江老先生带到厂里,让他当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后,从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总是稳着脸,很严肃,做事也很精明。听厂里人说,他的公司是天津宋裴卿的子公司(说不准)。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来看江老先生。江老先生远远地见他来了,便躲了。宋孝慈见更房锁着门,就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燃支烟,吸罢了,再燃一支,见江老先生仍未回来,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便站了起来,虚着身子,冲着暗处,哑着声喊:

“宝儿——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有话:“妈,你也听见了吧?”

东亚公司于当时工人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厂房的山墙上高悬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几个繁体大字,均为紫蓝色,并用白油漆框着,很艺术。公司的每个职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亲自撰写的《东亚铭》。这一切,江老先生都记忆犹新,并感悟到许多东西,遵守得也一丝不苟。有些条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义:人无高尚之主义,即无生活之意义;事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存在之价值;团体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发展之能力。

做事:人若不做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作自私之事,生之何益!人若不为大众做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为名利做事,生之何益!

逝者如斯夫——

宋孝慈是哈尔滨光复前去的台湾。临行前,偕同江老先生到了荒山坟场。

坟场很好。尤属一轮浸血般的晚照悠悠地悬在西头,就更壮眼:阔阔地展开,一坟一坟牵连不断,杂乱且有法度;荒荒疏疏的蒿草之中,间有鹍翅的婆娑与鸣叫。

母亲的坟就置在另一场(北方文化,凡作奸犯科连同娼娼妓妓者,断气后,都要埋在另一场,免得乱了阴宅的纲常),是阴面,有丑丑的碎石散散地簇着。母亲是良娼,碑就有些支撑不住,吃力地挺在那里,随着风,喘着,时断时续。碑文只五个字:

江桃花之墓

宋孝慈软了腿,勾头在地,恸着。

母亲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抚……

跪在一旁的江老先生说:

“妈,舅舅又要走了,我陪他来,是向你辞行的……”

宋孝慈听着,禁不住,就放声号哭起来。

晚照,血血地洇着。

宋孝慈涕泪交叠,苦揪着脸,说:

“宝儿他娘,我还回来……”

祭过母亲,宋孝慈拉着江老先生的手,说:

“宝儿,你妈生前有话,把你交付给我……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跟舅舅一块去台湾吧。在那再办个厂……”

江老先生看着母亲的坟,用心想了一阵,转过头来,说:“我是个瘸子,就不去了……舅舅,你走吧……”

后记

宋孝慈走后不久,哈尔滨就光复了。江老先生因是瘸,被新接管的领导仍安排当更夫。

1954年,宋孝慈给江老先生转寄了一笔钱,同年,因心脏病死于台湾。真名叫李春林。

莫道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江老先生已年逾六旬喽,动作也迟缓了,话极少,显得很谦和。厂里的工人称他“老先生”。

江老先生是去年死的,就死在更房里,脸上永远是老人的慈祥。

遗物中有一本很旧的《东亚铭》,厂长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对工会负责后事的人说:“其他的,都随葬。这个——我留下!”

江老先生享年63岁。一生未娶。

江老先生在道外处的老宅,被区政府易为饭馆,名叫“临江居”。

原载《现代作家》1989年第1期

点评

阿成用清瘦的笔调,简约地写着苍凉的人世。小说写一个底层娼妓的苦难生活,虽是写娼,却没有半点淫邪之意,满溢着苦涩的温情。宋孝慈和江桃花都是动乱时代弱小群体的一员,宋孝慈因外出闯荡而来到东北,而江桃花因双亲离世被迫为娼,两个天南海北的人就这样把命运缠绕在了一起。作为江桃花接待的第一个客人,两人的感情无疑是浓厚的,江老先生的存在就是他们感情的明证。但乱世情缘实在孱弱,宋孝慈不是拯救困难者的天使,也不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同样羸弱的他并没能直接改变江桃花的命运,如果有说有改变,那也只是陪江桃花共度苦难的生活之河。宋孝慈为了改变命运几度向远方出发,可叹的是,等到他终于载誉归来,伊人已去,阴阳两隔,这是他们的悲剧,或许也是无数微小如蚂蚁般小人物的共同悲剧。阿成以小人物写历史,以小写大,将历史的悲怆感写得绵密不绝,如泣如诉。历史从不会自动呈现这种伤感,更不会留下这些小人物的痕迹,但他们真实地来过、发生过、存在过,他们是历史的一个注脚,是一幅真实的人的画像。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