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同亦文的相见以不欢而散告终。星子感到寡然。尽管亦文很快来了信,表示理解星子,检讨自己太冲动的原因是生怕星子仍爱着粞等等。星子读那信读得无味,也没及时回信。又过了几天,星子收到亦文的电报,电文是:“再无信我即来爱你至死不渝。”电报在同学中引起轰动,寝室同学都鼓动星子也拍电报。星子被亦文的电报激起了一些热情,于是也回了电。电文是:“想你爱你日日夜夜山高水长。”据亦文后来来信说,这电报也使他在同学中风光了一阵子。大家都晓得他有一个极爱他的女朋友。星子想我对亦文的感情,如哪一座山那么高?像哪一条水那般长呢?
寒假前夕,星子偶然遇到勇志。勇志和小珍在商场购物。勇志说他们打算结婚。星子下意识地望了望小珍的腹部。小珍脸红了,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
勇志大方地说:“有孩子了,四个月零七天。那次我们大意了,就怀上了。”
星子说:“就好好照顾小孩,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勇志说:“粞结婚了,你知道不?”
星子脸色一变,呼吸有些紧张,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强作镇静地问:“谁?和谁?”
勇志说:“沈可为的妹妹。那女孩很秀丽只是脾气怪得很,她看上了粞,粞也没回绝,粞有时真是鬼迷心窍。他又不是不晓得这个鬼沈小妹有些神经质,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星子冷冷地笑了声,说:“粞的头脑太清楚了。他永远清醒地知道他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只是他永远都做错了。”
勇志说:“他现在接替了沈可为,还入了党,他说有小道消息透露他会调到公司去。”
星子说:“这都是作为沈可为妹妹的陪嫁送给他的?”
勇志说:“也还能这么说。粞毕竟也还是能干的。粞说他是可怜沈可为的妹妹才同她结的婚。沈家小妹死活要嫁粞,否则宁可一死。”
星子说:“那粞怎么认识她的呢?”
勇志说:“粞说他有一天去找沈可为。沈不在,他小妹正好在家。粞同她聊了聊,沈家小妹就爱上了他。粞说你反正不嫁给他,那么他娶谁都一样。”
星子听了勇志最末一句话,心头震了震。
星子说:“什么时候结的婚?”
勇志说:“大概是十一月初吧。我心里不舒服,没去参加婚礼。”
星子掐算着,那正是粞给她写最后一封信不久后的日子。
星子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他现在住在哪儿?我是不是该送一份礼物?”
勇志说:“你就别多事了。大概有一回粞在夜里叫了你的名字。沈家小妹追问粞星子是谁,粞不说。后来沈可为告诉了她你们之间的事。沈小妹神经质发作,用头撞墙又满地打滚,说粞欺骗了她。又说她如果见到你,一定要先杀掉你,再自杀。”
星子说,“这么严重?”
勇志说:“这跟神经病有什么两样?”
星子说:“一个美丽的神经质女人,很有些诗意。”
勇志说:“屁,这个连水香都不如。”
星子笑了笑。星子跟勇志分手后,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她觉出自己十分地孤独,孤独如荒野之游魂。她想,他也是在跟别人睡觉时喊叫我的名字。
十四
这一年的冬天到得很早,仿佛秋天刚走,雪便在老北风的裹挟下来临了。粞走出法院,同沈小妹分手时,他才注意到天地全白了,白得刺眼。
他乘上了通往母亲家的汽车。两年的风风火火的事业,两年的平平淡淡的婚姻,宛如一个梦。
新婚之夜,仅因为粞在窗前沉思了十分钟,沈小妹神经质发作了。又哭又闹,撕衣击胸,滚地号叫,着实叫粞骇了一回。粞只不过吸着一支烟静静地想了想自己曾爱过又失去和不爱了却有过性关系的两个女人,仅此而已。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去找了沈可为,粞说:“原来是这样。”沈可为说:“你失去的东西我会在别的方面给你补偿的。望你慎重。”粞不再言语。粞回屋安抚好了沈小妹。半夜里,粞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回想起父亲讲过的话:关了灯,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粞想,正是这样。
粞得到了另一种满足。粞认为男人应该更看重这一种满足。粞常常被神经质发作的沈小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粞都无所谓,粞以他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一个奋斗目标上。粞几乎成功。
沈可为调到公司做了副经理,赴任前跟粞说很快即会任粞做站长。那天粞曾激动了一夜。粞甚至总结出人生之经验:人必须敢于失,才能得。
但粞未料到生活中常有意想不到的事。沈可为突然地冒出一个远在美国的姨母。姨母带了一双儿女回国探亲。姨母的女儿竟是稀奇古怪地爱上了有妇之夫沈可为。姨母有一点小小的资产,姨夫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姨母问沈可为可愿去美国发展。沈可为没回答,但同意赴美探亲一段日子。沈可为走了,孰料一去不返,三个月后提出与原妻离婚。咄咄逼人、锐气十足的沈可为被公司除了名。一时间,好些人奔走相告,额手称庆。只有粞失眠了。粞整整三夜睡不了觉。粞觉得自己内心空虚异常。
第四天粞到了局里。沈小妹走了哥哥,可还有舅舅。舅舅恰在办离休手续,对粞的造访很是冷淡。粞走出局大门时,感到悲凉万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之寒袭击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每一个毛孔。粞知道,他的大势已去。
其实才几天,站长王留便通知粞,请粞离开调度员的席位,重返小队。粞诘问为什么。王留一笑,说:“请你上时你并没有问为什么嘛。”粞无言以对。
粞仍回到他的甲小队。只一夜工夫,他的脸色便由昔日的黑红发亮变得灰暗无色。粞在拖第一趟板车时,便觉出自己体力不支,干了几天,愈发地疲乏。回家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粞上了趟医院。医生边聊天边用了三分钟时间打发了他。医生诊断为感冒。粞仍坚持上班,仍然浑身无力。王留便在大会上说,有人当了年把屁大的干部,就娇气得干不了装卸,真他妈的会装。粞不想争辩,他只是无力。
终于有一天,粞昏迷在了工地。送到医院抢救醒后,勇志找了个熟人为粞做了全面检查。粞留在了医院。再过了几天,全站都晓得粞得了癌,是肝癌。
粞得知这个消息时,把身体和头贴着墙,闭着眼睛足足静默了五分钟。粞将所有的眼泪都送了回去。再睁眼时,粞很坦然。粞立即办了出院手续。
粞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小妹的同时便提出了离婚。沈小妹的神经质又发作了。最后沈小妹安静了,神情回到了粞第一次见她时的状态。她同意了离婚。
粞又回到母亲的家,两年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便忽然地从他生活和记忆中都抹去了,他又同原先的他一样。便是这时,粞又那么强烈地想起了星子。想起那年的夏天一个大雨的日子,他曾在这趟公共汽车上,将星子揽在怀里,他清晰地记得星子剧烈的心跳和她故作潇洒的神情。一切又都宛如昨天。
粞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星子写了封短信。信说:“星子,我得了癌,想见你一面再走。”
粞的母亲去发了信,去了很久才回来。粞的母亲说:“粞,星子不会再来了,你死了心吧。”
粞说:“为什么不会?”
母亲说:“星子旅行结婚去了。”
粞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浑身绷紧了好几分钟。直到母亲叫他吃药喝水,他才松软下来。粞想:她为什么不能结婚呢?她应该结婚了,这是很自然的。粞想得很悲哀。
夜里。粞听到母亲悄悄的抽泣声。他流下了眼泪。外面的北风刮得十分地紧,一声呼啸接着一声,又仿佛是悲怆的长呼。粞想命该如此。我空空地来,又空空地走,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想什么便失掉什么,不想的却无端寻来。我也没什么可留恋了,的确是我归去的时候了。
粞的母亲次日为粞炖了支人参。粞喝下后,精神好一些。粞不想出门,他寻了副扑克牌,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开“七关”。
在粞开完三关时,他忽而心有所动。粞觉得他感觉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的心无端地“通通”地跳着,一股亢奋陡然地升入脑间。粞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什么时刻?粞未来得及回答自己。门被轰地撞开了,一个泪水滢滢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粞惊喜万分,他脱口叫了声“星子”,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臂。
星子叫着:“粞——”一头扎进粞的怀里。
粞搂着星子,脸上浮着笑,仿佛在享受一种无尽的满足。
星子则伤心地痛哭。星子哽咽道:“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可不能丢下我自己走了呀。”
粞很感动。粞抚摸着她,为她抹着眼泪,粞说:“喂,哭成这样,是你得了癌还是我得了癌,我都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