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不来天鉴去,王娘又不见。天鉴在衙里坐不稳,一个深夜前去撕了小店前门上的封条,脚踢了草木灰撒的线圈,才要打门,街那头有人过来,他慌得溜走。第二日巡检来报,说县城治安不好,有人夜里滋扰,竟敢将王娘小店的封条撕了。撕封条谅王娘不敢,但肯定是那些下河人中的痞子所为。天鉴说那么个小店值得封吗?既然撕了也让那王娘开她的店吧!巡检却说他又重新封上了,自大人上任以来,民风大好,偏出了这个王娘,没扫地出城就够便宜了她,若让她再在城中开店,百姓就会说县衙庇护恶人淫妇。天鉴要辩的话拿不到桌面来,回到“晚雨”院越想越气。什么恶人淫妇!老爷我就是盗匪出身,你瞧瞧老爷的手段吧!于是,这一夜,天鉴本性复发,着了短衣,蒙了面罩,飞檐走壁,翻墙溜门,盗走了巡检家玉石八仙桌内的十根金条,张富户的玉器香炉,教谕家二老双亲备制的寿衣。第二夜,又盗走了训导家娘子的一盒首饰,绢丝店一件锦衣。第三夜,又盗走了典史家二百两纹银,抢去了街北巷王家当铺五十两银钱,抢走了三个夜行人的货担,货是山货,将核桃木耳香菇踢得一地。接连三夜,天鉴获得了刺激,痛快至极,想自己久时不干,手脚虽是生硬,但一切如愿。暗笑竺阳城真是边邑小城,天鉴操起旧业,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心性自在,真比当知县强了十倍百倍!但也就在这三日里,满城惊慌,被盗之家哭天喊地来衙堂报案。天鉴一边询问失盗情况,一边害起头痛,眼前尽出现白狼的光团,就晕在堂案上了。众人见知县晕倒,皆说是气怒伤心所致,抚胸灌肠多时,天鉴苏醒,就传巡检来见。巡检一到就跪下了,自责自己失职,怀疑说是有了大盗进了竺阳。天鉴说:“竺阳小邑,哪里有大盗在此作案?你查一查,都失了什么东西?”巡检早有清单呈上,天鉴看了,唯独没有他家失盗的十根金条。就问:“就这些吗?”巡检说:“就这些。”天鉴说:“又不是失了什么金条金砖,这么一些小宗财物,哪里就是大盗?你巡检大人在竺阳这么多年,这般小蟊贼子还没镇住吗?”巡检只是诺诺,口里支吾不清。
第四天夜里,天鉴在“晚雨”院坐喝了一壶茶,心又烦闷起来。白天里眼前数次出现白光,使他冷静了狂躁的脾性,又借机训斥了巡检,瞧着巡检满面汗流的狼狈相,天鉴是长声浩叹,觉得自己是不该再作那昔日举动了,也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弃邪归正了的堂堂知县怎么又去干了那些事体呢?但当天鉴是恢复了知县的天鉴,他就愁闷见不上王娘。便又出了衙门,这回是骑了马了。骑了马到街上,王娘小店门仍是未开,街上依旧未碰上王娘,就怏怏归来。这么每到晚上,就骑马往街上去,县丞就说:“大人真是清贤之官,竺阳划县以来,前任老爷还从没有夜夜去城里巡逻的。”天鉴暗笑了一声,就势说:“山野小县,又是三省交会地带,人口复杂,常有盗贼呀,前几日一连数夜失盗,我这知县颜面无光哩!有了这匹马,也不费事,夜夜走走,也可镇镇那些毛毛盗匪的。”于是,老爷夜巡成了美德,也成了规矩、习惯。而几天后天鉴夜里将所盗之物,连同巡检家的十根金条,一起丢放在东街小拱桥下,天明被人发现交送衙来,天鉴按失盗清单一一发还,那十根金条清单上没主儿,天鉴就收归县上银库。全城又是一片议论,赞誉知县夜巡,真把盗匪镇住了,不但退还所盗的财物,竟还相送了十根金条。有好事人就制了“正大光明”匾牌,鼓乐喧天地送到衙来。
竺阳县愈是热热闹闹欢呼知县,天鉴愈是心情愁苦。每夜骑马从街上巡走,常在街的东头看见了店楼上有了光亮,怀抱了强烈的希望,就将马缰放开,嗒嗒而去。到了楼下,那灯就突然灭了。他在那里勒住马头,马总是一个突兀止步,前蹄跃起要嘶叫一声,就缓缓地走了过去。而回转过来的时候,天鉴又远远看见了亮窗的店楼,再是急速趋前,灯又熄灭。天鉴站在那里,兀自落泪,想王娘是听着马蹄分辨他的来去,但这么灯亮灯灭,是在告诉他不要来见她吗?
若是哪一夜王娘在街上等他,或是开了楼窗给他招手,天鉴或许又会想到她那些让他不快的事体来的。而王娘偏不见他,天鉴愈是内疚:是我来见她迟了吗?是我没有及时来见她吗?愈是怀恋王娘,需要见她一面了。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天地混沌,泥水汪汪。天鉴不死心,还是照例骑马巡夜,披就的就是当年他要披给王娘的油布。但每一次满怀希望而出,失望而归。天鉴在静悄悄的城街上,看见了家家户户门窗早掩,灯火早熄,那些甜甜嬉笑和床的支吾之声飘出,他知道这是又到了竺阳县人效法天地而淫浸情意之时,便想到这么个雨夜,王娘是多么冷清和孤寂!返回衙里,垂头丧气到“晚雨”院,捧了油布想起了那长长的一幕,浑身是一番灼热,一番激昂,遂是一身冷汗,一声长叹。唉唉,王娘呀,王娘,既有今日,为何要有当初呢?王娘这么长时期不见他,王娘是死了心了;王娘死心了,而天鉴该怎么办呢?雨淅淅沥沥下着,这下的是什么雨呢?如果那一次的雨季没有发生那场事,天鉴没有尝过女人的温情柔意,天鉴现在哪有这般愁苦?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想天想地也想不出个究竟的天鉴,他终于只能悔恨起自己是个男人,是长有尘根而就有了那种欲望的男人!男人为什么要生这柄尘根?生尘根是为了传宗接代,天鉴并不想有子女传递其脉。天鉴想不透的是上苍造人既有尘根又有了性欲,因此就对女人好感吗?梦魂牵绕演出这一场悲剧吗?天鉴对王娘是太爱了,爱到了世上所有女人皆无颜色,但他却无法与她相见。天鉴现在只有了结这份苦爱,便只有来断这份生之俱来的欲望了!天鉴越想越不能自拔,疯了一般褪下裤子,就用了那块油布包了尘根,一刀砍下去。他疼昏过去,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东西血淋淋在地上。天鉴冷笑了:王娘,王娘,咱们就这样完了吗?!
天鉴托病,睡倒了许多天日养伤。在他自残后,为了遮人耳目,故意又弄破了手臂。郎中为他敷伤药时他又索要了许多更换的,偷偷自个敷了下体。没了那柄尘根,天鉴再想到王娘的时候,浑身没有了那种异样的不可遏制的感觉。一旦失去这样的感觉,便冷静地只为王娘的命运而可怜同情,想着想着,也就想到王娘也就是一个女人罢了。天下的女人实在是多,那还不是一样吗?站在了旁观的立场,考察这个王娘,她也实在是不大符合做女人的规范。尖舌利齿,风风火火,抛头露面,且不说她有那么多使人不能容忍的劣点,单那一举一动也不大是一个官宦人家妇女的模样。自己为什么那一阵里喜欢她喜欢得神魂颠倒呢?天鉴静下来想这件事,是自己看错了眼吗?是他和她都中魔了吗?那么,这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后的结论使天鉴坚定了他曾想过的认识:这是上苍造人时所戏弄人的诡计,就是那个欲了。这如同人吃饭一样,如果没有口味之欲,吃饭纯是一种维系生命的工作,这工作何等辛苦。要种要收,要磨要做,吃时牙咬舌搅喉咽,过胃穿肠还要拉屙。而有了味欲,人就只贪图味而甘心情愿地去从事吃的一系列劳作了。性欲也不是这样吗?不说繁殖的工作如何繁重,单让你干男女交会之事,那是多么痛苦的单调的事呀!偏偏上苍一个诡计,人就在短暂的欢悦中去出那一份苦力了。看穿了上苍的诡计,世情原来这般简单。天鉴为自己醒悟得意了,天鉴为自己苦苦去见王娘的事而好笑了,也为他自残后的清心而欣欣自慰。
身如宦官的天鉴看穿了性欲的本相,又没有了性欲,但他并不想要进化觉寺去当和尚,他还有许多事要干。他是县令,这县令是他从盗匪归正后的结果,多么苦难的岁月终于走到这一步,如今没了那一份性欲,就更不分心思地从事他的政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