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鉴看着巡检,暗暗吃惊巡检不愧是大奸之人,自己干了多少龌龊事,却偏能在全城人面前来了这一手。但当着众人面前,他已落得一片好名,连往日对他仇恨的人也以为他良心发现,能如此哭丧已是不易,天鉴又能怎样对他呢?
天鉴说:“好,这名改得好,就叫‘严亭’!”
掩埋了严疙瘩,天鉴再没提罢黜巡检的事。巡检突然宣称病好了,开始去各地巡逻查检。天鉴却心灰意冷,数日里不去坐堂,一任诸事推给县丞办理。天鉴深感到自己无能,终究未玩得过巡检,便生了不干知县的念头。这念头萌生,夜夜就被白狼的光团惊醒,睡不好觉;白日就神情恍惚。再去王娘小店时又不能直言以告,但去的次数比先前增多,说说话,吃吃茶,暂将愁苦都搁开了。自上次一张薄纸戳破,两人自然是没人时偷情做爱,那一刻里老爷欢如风旗浪鱼。事干完毕,常又无故发呆,苦皱脸面。王娘以为他为县上公务劳力太多,为了使他心绪好起来,百般应承,博他高兴,说:“老爷要真的喜欢我,我能陪老爷好好玩的,就是没个环境……”天鉴说:“王娘刚时如铁,柔时似水,足以移人,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和你在一处。”王娘说:“我是半老徐娘的寡妇,色已衰了,就是还有颜色,甭说大千世界,单是竺阳城里比我年轻美丽的人多的是,老爷越来越会说话,什么足以移人?”天鉴说:“仅是美色并不能移人,城西头绢丝店里有绢做的美女,颜色较王娘胜过十倍,我去看了怎不害相思?美女能不能移人,在媚态二字;媚态在人身上,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王娘正是这般女子,一见即令人思之不能自已,才舍命以图你哩!”王娘说:“老爷这么懂得女人,以前怎未听你说过?”天鉴说:“以前我只觉得你明艳,却不知怎么就明艳了。前日东河县令托人捎给我一部书,是一个叫李渔写的,上面这么说的,看过之后我才知道你是有媚态之人,所以明艳异常。”王娘不知道李渔为何人,听了天鉴的话,更加撒娇,滚在天鉴怀里说:“前些年我去过州城,看过一出戏,戏里人说过两句话,当时好生不解,现在是解了。”天鉴说:“我听听,什么戏文?”王娘说:“一句是‘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一句是‘待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天鉴一下子就把王娘抱举在空中了。
天鉴常来王娘小店,风声也慢慢传将出去。每次来的时间一长,衙里有了紧事,县丞就打发衙役来店中找天鉴,立于街前喊:“老爷!老爷!”天鉴不理,让王娘回复老爷不在店里。衙役回衙,县丞寻遍后院并不见知县,又打发衙役来店中寻,天鉴就对着衙役大发凶狠。王娘说:“老爷,衙役一次又一次找你,必是衙里有什么紧急公务,你毕竟是县令嘛!”天鉴说:“别人催我,连你也催我?什么县令,狗屁县令!”王娘赶紧关了门窗,低声劝道:“这话可别让外人听见,你这县令也不是容易当的。”天鉴说:“有什么不容易?当不成了,我还不是我,我活得更快活哩!”一句话又险些说走了嘴,自己就愣在那里;愣在那里,眼前便出现狼的影子,还是一步一步回那衙去。
王娘瞧着天鉴的模样,心里忐忑了几个天日,她庆幸一生得遇了县令,县令又爱她如痴如醉,做个女人还有什么企求的呢?平日在外,有人开始指点议论,有羡慕不已的,也有面带鄙夷之色的,王娘不轻佻也不忌恨,只是还忙碌开店,只是开着店仍涂脂抹粉,穿戴从头到脚整洁光亮,闲下来倒检点,老爷来的小店次数多,常让衙役来找,会不会为了自己老爷疏了政事呢?但一想老爷常常长吁短叹,是县里麻烦事苦愁了老爷,老爷能在小店心情愉快,王娘甭说有功也是无罪啊!街上有人见了问:“王娘,你越活越年轻了!”王娘说:“你比我小八岁,你是戏谑我吗?”那人说:“我是比你小,可我那男人是什么猪狗,害得我窝囊成什么样儿!人常说女人家是把琵琶,看逢个什么男人来弹哩,会弹的是一首韶乐,不会弹的是一团噪音。”王娘心里一怔,这话好有理儿,心下暗自喜欢,却说:“你男人是牛粪上插了你这朵花儿,可好歹还有个牛粪男人;我呢,我有什么,一把琵琶让灰尘封了!”那人就撇嘴:“呀呀,王娘,瞧你说这话的得意劲儿!不说贫嘴了,我只问你,东桥口李家的俩兄弟地畔官司,是老大能赢还是老二不输?”王娘说:“这是县衙公堂上的事,王娘怎么晓得?”那人不悦了,说:“王娘怎么能不晓得呢?”王娘心想,外边的风声已经很大了,就又反省自己:知县每次来都不想回去,怠懈了县上公事王娘可是有责任的,知县讨厌起了衙里公事,是不是贪迷了自己呢?如果事情是这样,王娘就不是好女人了:好女人应该使男人更有精神更务正事,而自己是不是太贪婪了呢?
于是,天鉴再来,将这心事说与他。天鉴突然放声大哭,说了一句:“王娘,你等着我,我要娶你!”
天鉴回到县衙,好多时间再没有光顾小店,带了跛腿的衙役去了一趟西流河的下游口岸,于那一棵分明见粗的山桃树下,焚化了十刀麻纸。衙役不解为何焚纸。天鉴说,他来到竺阳已经一年多了,并未回家祭奠过先考先妣,昨日夜梦见他们,所以才在竺阳的边境上给父母亡灵送些阴钱的。说罢,又一次放声大哭。纸钱焚起,黑烟冲上,如一群黑色蝴蝶挂满了桃树枝上,天鉴在心里念叨着他那忠诚的同伙兄弟,他悔恨着自己险些辜负了兄弟的期望,他感念那女人王娘清醒了自己,也祈求着兄弟的在天之灵能护佑着他和这位知己的女人。时当一阵风扫过,竟围着他们旋卷扶摇,浓烟和纸灰就上冲如柱,而他和衙役以及那棵桃树在风卷中纹丝未动。跛腿的衙役吓得面如土色,天鉴笑道:“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天鉴离开河岸的时候,再一次留神了河的对岸,甚至对岸的东西尽头,庆幸没有见到那一只默不作声的白色皮毛的狼。
从西流河岸逆行一天,又绕了天竺山根经历四天,走过了二十三个村寨,查看了水渠灌溉,查看了农桑种植。天鉴回到县衙翌日,王娘来过一次,并没有携了香茶,也不是洗涤官服,却于袖口里掏出一个纸折,说:“老爷这一别,已是许多天日未去小店。来打问过一次,说是你去乡间了,老爷公务繁忙,我以后也不便多来打扰,夜里请了南门口算卦的刘铁嘴,我说他写,是叮嘱老爷的一些话。老爷家眷不在,我或许做事唐突,拟家眷之口书了此折,让你见笑了。”天鉴开折一看,上边密密麻麻写了几页,念下去,竟是:
尔在官,不宜数问家事,道远鸿稀,徒乱人意,正以无家信为平安耳。山僻知县,事简责轻,最足钝人志气,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今服官年余,民情熟悉,正好兴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宽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为世界木偶人。无论将来,不克大有所为,即何以对此山谷愚民,且何以无负师门指授?居官者,宜晚眠早起,头梆嗽二梆视事,虽无事亦然。庶几习惯成性,后来猝任繁剧,不觉其劳,翻为受用。山路崎岖,历多兽患,涉水龙险,因公出门须多带壮役,持鸟枪夹护,不可省钱减从,自轻民社之身。又,不可于途中旅次过琐责。此辈跟随,亦有可悯。御之以礼,抚之以恩,二者相需,偏倚则害。流民在衙供役者亦然。此辈犹痰乘虚火生,火降水升,仍化为精。痰与精,岂二物而顷刻变化如此。天下无德精而仇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已。凡遇上司公文,关系地方兴除须设法行之,至万不能为而后已。大抵自己节省,正图为民间兴事,非以节省为身家计。同一节省,其中殊有“义”“利”之分。如此,俸薪须寄回,为岁时祭祖用,倘有参罚,即不必如数寄,毋致上欺祖宗,且可为办事疏忽戒。往省见上司,有必需衣服须如式制就,矫情示俭实非中道。知州去知府尚远,然既属直隶州,即当以知府相待,须小心敬奉,又不可违道于求,尽所当为而已。凡人见得“尽所当为”四字,则无处不可行。官厅聚会,更属是非之场,大县遇小县,未免骄气,彼自器小,与我何预。然切不可以小县傲之,又不可存鄙薄心,须如弟之待兄,如庶子待嫡子,如乡里人上街,事事请教街上人,可否在我斟酌。诚能感人,谦则受益,古今不易之理也。官厅子内,不可自立崖岸与人不和,又不可随人嬉笑。须澄心静坐,思着地方事务。若有要件,更须记清原委,以便传呼对答。山城不得良幕,自办未为不可。但须事事留心,功过有所考验,更须将做错处触类旁通,渐觉过少,乃有进步。偶有微功,益须加勉,不可怀欢喜心,阻人志气。竺阳向来囹圄空虚,尔到任后颇多禁犯,但须如法处治,不可怀怒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山中地广人稀,责令垦荒,原属要着,但须不时奖劝,切不可差役巡查。如属己业,不可强唤,遽行报官,有愿领执照者,即时给付,不可使书吏掯索银钱。日积月累,以图功效。秀才文理晦塞耐烦开导,略有可取,即加奖劝,又当出以诚心庄语,不可杂一毫戏嫚。此二事,皆难一时见功,须从容为之,不可始勤终倦。种子播地,自有发生。尔在竺阳,正播种子时,但须播一嘉种,俟将来发生耳。知县是亲民官,小邑知县更好亲民。做得一事,民间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古有小邑知县实心为民,造福一两件事,竟血食千百年,土人或呼某郎、某官人、某相公,视彼高位显秩,去来若途人者,何如哉?……
天鉴未等念完,已是热泪满面,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娘说:“老爷总笑我哭,老爷竟也是爱哭的老爷!”
天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久久地看着她,突然发觉王娘在什么地方像他那忠诚的同伙兄弟的。是的,他的兄弟额头不宽,王娘额也不宽;他的兄弟鼻的左侧有浅浅的一颗小痣,王娘也是有的。王娘就是我的兄弟吗?王娘和我那兄弟都是上天派下来监督着我的吗?
天鉴决意要娶王娘。
一切按天鉴的谋望而顺利进行,先是在衙里散布多次去函要远在南方的夫人随他到竺阳来,而娇生惯养的夫人却百般作践一个深山小县有什么待头,有大戏园子吗?有蒸汆炖烩的鱿鱼海参龙虾湖蟹吗?有潮绣苏绣和做工精美的服饰店吗?没米吃怎么办?冬关冷了又不想穿得臃臃肿肿怎么办?“这娘儿们一辈子离不得宠惯着她的那巨豪爹!”天鉴当着县丞、典吏、训导、主簿诸人的面说,“在她的眼里,一个县令不如一个南方镇上开生药铺的!”县丞诸人也为知县的处境,而同情了:“夫人是豪门的金枝玉叶,在她看来竺阳山高水恶、瘴气弥漫,不是人能住的地方,若真能来一趟亲自看看,或许就爱上的。”天鉴说:“金枝玉叶真不如个贫女孟姜女,人家还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随后,天鉴宣布一封信把夫人休了,与其两人分居千里空担虚名,不如解了婚约清净。衙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也传到衙外。有人怨那南方夫人眼光浅短,虽金枝玉叶也脱不了妇道人家之见识。有人替当今县令遗憾,南方女人白净如玉,婀娜若仙,县令为了竺阳而失却艳福。有人就高兴起来:既然知县已孤单一人,又不知竺阳哪一家小姐有一份知县夫人之命了。便有人说:“老爷常到小店品茶,那王娘倒生得花容月貌……”立即有人嗤笑了:“王娘那小狐精儿,活该是妓院的姐儿,老爷狎妓喝酒品茶倒可,哪里就配作了夫人?做夫人的讲究雍容端庄,行不露足,笑不出齿……”但是,当这些长舌妇和长舌男嘲笑着王娘的时候,却发现了王娘于阳光普照日,开了竹窗,临街坐在里边在绣一件披肩了。那竹窗上新换了绿纱,王娘油抹了头发,坐在那里露半个身子,白嫩的脸非笑含笑,鬓边的花乍停还颤,就令街上的妇女好仰首上望,生出几分热羡几分嫉妒,又几分疑疑惑惑不敢相信。
城里的百姓,眼里整日盯着哪家突然刷了门面,挂起红灯,听着有一片鞭炮轰天爆地地作响。县衙里的人时时偷读知县的脸面,想逮住个什么风头。但是,半月过去,一月又近,却仍是雾一般的一个谜。
一夜,月明风清,几株梅花幽香暗浮,正是“晚雨”院里的好时光,县丞提了一瓶瑞玉甜酒来与天鉴偎火闲聊,问道:“大人,你是一县之君,总不能没个夫人的。这么大个院落,白日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就只你一个也是太清寂了。”天鉴说:“是没个夫人的。”县丞说:“那是在竺阳物色,还是找原籍人氏?”天鉴说:“当然是竺阳县的了。”县丞说:“大人来竺阳时间也不短了,你有过眼的吗?若有,这事就交付我去办。“天鉴说:“不用了。”县丞说:“那么说,大人是已有中意的了?”几杯甜酒下肚,天鉴也晕晕起来,说:“可以这么说吧。”县丞眼眨了眨,从城的东街到西街,又从四条小巷的北头到南头,那些富裕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一一估摸了,猜不出是哪一家的小姐。便问:“是谁呢?”天鉴狡黠地笑笑:“这我不说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