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郑重其事,朱灵把路经家门口的刘国芳拉过来。她叫刘国芳跑出村去为她捡三张枫叶。刘国芳捡回三片淡红的枫叶,刘国芳说我看见聋子王家宽在树下找什么。朱灵说你还看见别人了吗?刘国芳摇摇头,说没有。
去不了县城,朱灵变得狂躁不安。细心的母亲杨凤池突然记起好久没有看见朱灵洗月经带了。杨凤池把手伸向女儿朱灵的腹部,她的手被一个声音刺得跳起来。朱灵怀孕的秘密,被她母亲的手最先摸到。
每一天人们都看见王家宽出村去寻找他的耳朵,但是每一天人们都看见他空手而归。如此半月,人们看见王家宽领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向村庄。
姑娘的右肩吊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装满大大小小的毛笔。快要进村时,王家宽把皮包从姑娘的肩上夺过来,挎在自己的肩上。姑娘会心一笑,双手不停地比画。王家宽猜想她是说感谢他。
村头站满参差不齐的人,他们像土里突然冒出的竹笋,一根一根又一根。有那么多人看着,王家宽多少有了一点得意。然而王家宽最得意的,是姑娘的表达方式。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聋子?我给她背皮包时,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画,不停地感谢。她刚刚碰到我就知道我是聋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王老炳从外面的喧闹声中,判断有一个哑巴姑娘正跟着王家宽朝自家走来。他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声,在大门破烂的响声里还有王家宽的声音,王家宽说爹,我带来一个卖毛笔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比朱灵漂亮。王老炳双手摸索着想站起来,但他被王家宽按回到板凳上。王老炳说姑娘你从哪里来?王老炳没有听到回答。
姑娘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抖开。王家宽看见那张纸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黑字。王家宽说爹,你看,她打开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你快看看写的是什么?王家宽一抬头,看见他爹没有动静,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经瞎了。王家宽说可惜你看不见,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很好看。
王家宽朝门外招手,竹笋一样立着的围观者,全都东倒西歪挤进大门。王老炳听到杂乱无章的声音,声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王老炳听他们念道:
我叫蔡玉珍,专门推销毛笔,大支的五元,小支的二元五角,中号三元五角。现在城市里的人都不用毛笔写字,他们用电脑、钢笔写,所以我到农村来推销毛笔。我是哑巴,伯伯叔叔们行行好,买一两支给你的儿子练字,也算是帮我的忙。
有人问这字是你写的吗?姑娘摇头。姑娘把毛笔递给那些围着她的人,围观者面对毛笔仿佛面对凶器,他们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紧逼。王老炳听到人群稀里哗啦地散开。王老炳想他们像被拍打的苍蝇,哄的一声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为据点,开始在附近的村庄推销她的毛笔,所到之处,人们望风而逃。只有色胆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对她和她的毛笔感兴趣。男人们一手捏毛笔,一手去摸蔡玉珍红扑扑的脸蛋,他们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边的王家宽放在眼里。他们一边摸一边说他算什么,他是一个聋子是跟随蔡玉珍的一条狗。他们摸了蔡玉珍的脸蛋之后,就像吃饱喝足一样,从蔡玉珍的身边走开。他们不买毛笔。王家宽想如果我不跟着这个姑娘,他们不仅摸她的脸蛋,还会摸她的胸口,强行跟她睡觉。
王家宽陪着蔡玉珍走了七天,他们一共卖去十支毛笔。那些油腻的零碎的票子现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怀里。
秋天的太阳微微斜了,王家宽让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面,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汗香。阳光追着他们的屁股,他的影子叠到了她的影子上。他看见她的裤子上沾了几粒黄泥,黄泥随着身体摆动。那些摆动的地方迷乱了王家宽的眼睛,他发誓一定要在那上面捏一把,别人捏得为什么我不能捏?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的时刻,王家宽突然听到几声紧锣密鼓的声响。他朝四周张望,原野上不见人影。他听到声音愈响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口。他终于明白那声响来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声音。
王家宽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来,身体朝前冲去。王家宽说你像一条鱼滑掉了。姑娘的脚步就迈得更密更快。他们在路上小心地跑着,嘴里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路边两只做爱的狗,打断了他们的笑容。他们放慢脚步生怕惊动那一对牲畜。蔡玉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狗。牲畜像他们的导师,从容不迫地教导他们。太阳的余光撒落在两只黄狗的皮毛上,草坡无边无际的安静。狗们睁着警觉的双眼,八只脚配合慢慢移动,树叶在狗的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蔡玉珍听到狗们呜呜地唱,她被这种特别的唱词感动。她在呜咽声中被王家宽抱进了树林。
枯枝败叶被蔡玉珍的身体压断,树叶腐烂的气味从她身下飘起来,王家宽觉得那气息如酒,可以醉人。王家宽看见蔡玉珍张开嘴,像是不断地说什么。蔡玉珍说你杀死我吧。蔡玉珍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不断地说我会说话了,我怎么会说话了呢。
那两只黄狗已经完事,此刻正蹒跚着步子朝王家宽和蔡玉珍走来。蔡玉珍看见两只狗用舌头舔着它们的嘴皮,目光冷漠。它们站在不远的地方,朝着他们张望。王家宽似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励,变得越来越英雄。王家宽看见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它们全都扭曲了,有两串哭声从扭曲的眼眶里冒出来。
这个夜晚,王家宽没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个哑巴姑娘睡在一起了。
朱灵上厕所,她母亲杨凤池也会紧紧跟着。杨凤池的声音无孔不入,她问朱灵怀上了谁的孩子?这个声音像在朱灵头顶盘旋的蜜蜂,挥之不去避之不及,它仿佛一条细细的竹鞭,不断抽在朱灵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朱灵感到全身紧绷绷的没有一处轻松自在。
朱灵害怕讲话,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样是个哑巴,母亲就不会反复地追问了。哑巴可以顺其自然,没有说话的负担。
杨凤池把一件小孩衣物举起来,问朱灵好不好看。朱灵不答。杨凤池说好端端一个孙子,你怎么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还摸到了他的鸟崽。你只要说出那个男人,我们就逼他成亲。杨凤池采取和和朱灵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连小孩都能看出朱灵怀孕,朱灵轻易不敢出门。放午学时有几个学生路经朱家,他们扒着朱家门板的缝隙处,窥视门里的朱灵。他们看见朱灵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笨熊,狂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从门缝里窥视人的生活,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忘记回家吃午饭。直到王家宽和蔡玉珍从朱家门前走过,他们才回过头来。
学生们有一丝兴奋,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情。当他们看见王家宽时,他们一齐朝王家宽围过来,他们喊道:
王家宽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账——
蔡玉珍看见那些学生一边喊一边跳,污浊的声音像石头、破鞋砸在王家宽的身上。王家宽对学生们露出笑容,他也和着学生们的节拍跳起来。因为他听不见,所以那些侮辱的话对他没有造成丝毫的伤害。学生们愈喊愈起劲,王家宽越跳越精神,他的脸上已渗出了粒粒汗珠。蔡玉珍忍无可忍,朝那些学生挥舞拳头。学生被她赶远了,王家宽跟着她往家里走。他们刚走几步,学生们又聚集起来,学生们喊道: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个领头的学生,追了几步她就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上。她的鼻子被石头碰伤,流出几滴浓稠的血。她趴在地上对着那些学生咿里哇啦地喊,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王家宽伸手去拉她,王家宽笑她多管闲事。蔡玉珍想还是王家宽好,他听不见,什么也没伤着,我听见了不仅伤心还伤了鼻子。
在那几个学生的带领下,更多的学生加入了窥视朱灵的行列。学校离朱家只有三百多米,老师下课的哨声一响,学生们便朝朱家飞奔而来。张复宝站在路上拦截那些奔跑的学生,结果自己反被学生撞倒在路上。一气之下,张复宝把带头的四个学生开除了。张复宝对他们说,你们不准再踏进学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灵自己把自己从门里解放出来,她穿着鲜艳的冬装,比原先显得更为臃肿。她走东家串西家,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人们问她跟谁结?她说跟王家宽。有人说王家宽不是跟蔡玉珍结了吗?朱灵说那是同居,不叫结婚。他们没有爱情基础,那不叫结婚。
许多人暗地里说朱灵不知道羞耻,幸好王家宽是聋子,任由她作践,换了别人她的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村庄的挑花在一夜之间开放。桃花红得像血,看到那种颜色,就似乎闻到血的气味。王老炳坐在家门口,说我闻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还没有过年就开了。
那个长年在山区照相的赵开应,走到王老炳面前,问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说听你的口音,是赵师傅吧,你又来啦?你总是年前这几天来我们村,那么准时。你问我照不照相,现在我照相还有什么用。去年冬天我还看得见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见你了。照也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轻人照吧,老黑、狗子、朱灵他们每年都要照几张。赵师傅,你坐。我只顾说话,忘记喊你坐啦。赵师傅你走啦?你怎么不坐一坐。
王老炳还在不停地说话时,赵开应已走出去老远。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换了新衣准备照相的人们。
桃花似乎专为朱灵而开放。她带着赵开应在桃林里转来转去,那些红色的花瓣像雪,撒落在她的头发上和棉衣上。她的脸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桃花染红一般。赵开应说朱灵你站好,这相机能把你喘出来的热气都照进去。朱灵说赵师傅,你尽管照,我要照三十几张,把你的胶卷照完。
朱灵特别的笑声和红扑扑的脸蛋,就留在这一年的桃树上,以至后来人们看桃树就想起朱灵。
朱灵是照完相之后,走进王家宽的家的。从她家遭大雨袭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是第一次踏进王家的大门。朱灵显得有些疲惫,她一进门之后就躺到王家宽的床上。她睡王家宽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么随便。她只躺下片刻,蔡玉珍就听到了她的鼾声。
蔡玉珍不堪朱灵鼾声的折磨,她把朱灵摇醒了。她朝朱灵挥手。朱灵看见她的手从床边挥向门外,朱灵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滚出去。朱灵说这是我的床,你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蔡玉珍没有被朱灵的话吓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来时摇晃不止,并且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想用这种声音,把朱灵赶跑。朱灵想要打败蔡玉珍必须不停地说话,因为她听得见说不出。朱灵说我怀了王家宽的小孩,两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宽睡过了。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不能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
蔡玉珍从床边站起来,哭着跑开。朱灵看见蔡玉珍把王家宽推入房门。朱灵说你是个好人,家宽,你明知道我怀了谁的孩子,但是你没有出卖我。我今天是给你磕头来啦。
王家宽看见朱灵的头磕在床边上,以为她想住下来。朱灵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会在这一刻灰飞烟灭。王家宽说你怀了张复宝的孩子,怎么来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向大家张扬啦。朱灵说求你,别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朱灵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伸到床下,她的脚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家宽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在朱灵的身上发生作用。朱灵试探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未能把臃肿的身体挺直,王家宽顺手扶了她一把。朱灵说我是聋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谁也不害怕。
朱灵在王家宽面前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被蔡玉珍认真地记住了。朱灵说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蔡玉珍看见朱灵提着一根绳索走进村后的桃林,暮色正从四面收拢,余霞的尾巴还留在山尖。蔡玉珍发觉朱灵手里的绳索泛着红光,绳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阳染红的也好像是桃花染红的。蔡玉珍想她白天还在这里照相,晚上却想在这里寻死。
朱灵突然回头,发现了跟踪她的蔡玉珍。朱灵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蔡玉珍砸过去。朱灵说你像一只狗,紧跟着我干什么?你想吃大便吗?蔡玉珍在辱骂声中退缩,她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爷正在扫地,灰尘从地上扬起来,把朱大爷罩在尘土的笼子里。蔡玉珍双手往颈脖处绕一圈,再把双手指向屋梁。朱大爷不理解她的意思,觉得她影响了他的工作,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几把,她拉过墙壁上的绳索,套住自己的脖子,脚跟离地,身体在一瞬间拉长。朱大爷说你想吊颈吗?要吊颈回你家去吊。朱大爷的扫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扫出朱家大门。
过了一袋烟的时间,杨凤池开始挨家挨户呼唤朱灵。蔡玉珍在杨凤池焦急的喊声里焦急,她的手朝村后的桃林指,还不断地画着圆圈。朱大爷把这些杂乱的动作和刚才的动作联系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星星点点的火把游向后山,人们呼喊朱灵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张复宝一如既往来到了学校旁的水井边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动的物体,井口隐约传来腐烂的气味。他回家拿来手电,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灵的尸体。张复宝当即呕吐不止。村里的人不辞劳苦,他们宁愿多走几脚路,去挑小河里的水来吃。而这口学校旁的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人享用,朱灵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