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和挣扎持续了好久,蔡玉珍的嘴里突然吐出几个字:我要杀死你。她把这几个字,劈头盖脸吐向那人。那人从蔡玉珍的身上弹起来,转身便跑。蔡玉珍听到那人说我撞上鬼啦,哑巴怎么也能说话。声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声音是谁的。
当她回到床前,点燃油灯时,王家宽看到了她受伤的胸口和裂开的裤裆。王家宽摇醒他爹,王家宽说爹,蔡玉珍刚才被人搞了,她的裤裆被刀子划破,衣服也被撕烂了。王老炳说你问问她,是谁干的好事?王老炳想:说也是白说,王家宽他听不到。王老炳叹了一口气,对着隔壁喊玉珍,你过来,我问问你。你不用怕,爹什么也看不见。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说你看清是谁了吗?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爹,她摇头,她摇头做什么?王老炳说你没看清楚他是谁,那么你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口了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爹,她又点头了。王老炳说伤口留在什么地方?蔡玉珍用双手抓脸,然后又用手摸下巴。王家宽说爹,她用手抓脸还用手摸下巴。王老炳说你用手抓了他的脸还有下巴?蔡玉珍点头又摇头。王家宽说现在她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王老炳说你抓了他脸?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你抓了他下巴?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她摇头。蔡玉珍想说那人有胡须,她嘴巴张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急得想哭。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长满了浓密粗壮的胡须,她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王家宽说她摸你的胡须。王老炳说玉珍,你是想说那人长有胡须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家宽他听不到我说话,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脸被抓破,嘴上长满胡须,这仇也没法报啊。如果我的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他抓出来。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哭声十分响亮。她看见王老炳瞎了的眼窝里冒出两行泪。泪水滚过他皱纹纵横的脸,挂在胡须上。
无论是白天或者黒夜,王家宽始终留意过往的行人。他手里捏着一根木棒,对着那些窥视他家的人晃动。他怀疑所有的男人,甚至怀疑那个天天到河边洗草药的刘顺昌。谁要是在河那边朝他家多看几眼,他也会不高兴也会怀疑。
王老炳叫蔡玉珍把小河上的木板桥拆掉,王家宽不允。他朝准备拆桥的蔡玉珍晃动他手里的木棒,他坚信那只饿嘴的猫,一定还会过桥来。王家宽对蔡玉珍说我等着。
王家宽耐心地等了将近半个月,他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时机。他看见一个人跑过独木桥,朝他家摸来。王家宽还暂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但月亮已把来人身上白色的衬衣照得闪闪发光。王家宽用木棒在窗口敲了三下,这是通知蔡玉珍的暗号。
那个穿白衬衣的人,来到王家门前,他四下望一眼后,便从门缝往里望。大约是什么也没看见,他慢慢地靠近王家宽卧室的窗口,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窥视窗里。王家宽从暗处冲出来,木棒横扫那人的小腿。那人像秋天的蚂蚱,从窗口跳开,还没有站稳就跪到了地下。那人试图逃跑,他刚跑到屋角,王家宽就喊了一声:爹,快打。屋角伸出一根木棒,正好砸在那人的头上。那人抱头在地下滚了几滚,又重新站起来。他的手里已经抓住了一块石头,他举起石头正要砸向王家宽时,蔡玉珍从柴堆里冲出,举起一根木棍朝那只拿石头的手扫过去。那人的手迅疾缩回,石头掉在地上。
那个人被他们打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了,他们才拿手电照那个人的脸。王家宽说原来是你,谢西烛。你不打麻将啦?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谢西烛的嘴巴动了动,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王老炳和蔡玉珍谁也没听清楚。
蔡玉珍看见谢西烛的下巴留着几根胡须,但那胡须很稀很软,他的脸上似乎也没有被抓破的印痕。蔡玉珍想是不是他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王家宽问蔡玉珍,是不是他?蔡玉珍摇头,意思是说我也搞不清楚。王家宽的眼睛突然睁大,蔡玉珍看见他的眼球快要蹦出来似的。蔡玉珍又点了点头。
蔡玉珍和王家宽把谢西烛抬过河,丢弃在河滩。他们面对谢西烛往后退,他们一边退一边拆木板桥,那些木头和板子被他们丢进水里。蔡玉珍听到木板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木板像溺水的人。
自从蔡玉珍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之后,王老炳觉得他和家宽、玉珍仿佛变成了一个人。特别是那晚上床前对话给他留下怎么也抹不去的记忆。他想我发问,玉珍点头或摇头,家宽再把他看见的说出来,三个人就这么交流和沟通了。昨夜,我们又一同对付谢西烛,尽管家宽听不到我看不见玉珍说不出,我们还是把谢西烛打败了。我们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如果我们是一个人,那么我打王家宽就是打我自己,我摸蔡玉珍就是摸我自己。现在,木板已经被家宽他们拆除,我们再也不跟那边的人来往。
在一些无聊的日子里,王老炳坐在自家门口无边无际地狂想。他有许多想法,但他无法去实现。他恐怕要这么想着坐着终其一生。他对蔡玉珍说如果再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能这么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门口,我就知足了。
村上没有人跟他们往来,王家宽和蔡玉珍也不愿到那河边去。蔡玉珍觉得他们虽然跟那边只隔一条河,但是心却隔得很远。她想我们算是彻底地摆脱他们了。
只有王家宽不时有思凡之心,夏天到来时,他会挽起裤脚涉过河水,去摘桃子吃。一般他都是晚上出动,没有人看见他。他最爱吃的桃子,是朱灵照相时,曾经靠过的那棵桃树结出来的桃子。他说那棵桃树结的特别甜。
大约一年之后,蔡玉珍生下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孩童嘹亮的啼哭,使王老炳坐立不安。王老炳问蔡玉珍,是男的还是女的?蔡玉珍抬起王老炳布满老茧的右手,小心地放到孩童的鸟崽上。王老炳捏着那团稚嫩的软乎乎肉体,像捏着他爱不释手的烟杆嘴。他说我要为他取一个天底下最响亮的名字。
王老炳为孙子的名字,整整想了三天。三天里他茶饭不思,像变了个人似的。最先他想把孙子叫作王振国或者王国庆,后来又想到王天下、王泽东什么的,他甚至连王八蛋都想到了。左想右想,前想后想,王老炳想还是叫王胜利好。家宽、玉珍和我终于有了一个健康的后代,他耳聪目明口齿伶俐,将来他长大了,再也不会有什么难处,他能战胜一切他能打败这个世界。
在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人们会看见王老炳把孙子王胜利举过头顶,对着河那边喊王胜利。有时候小孩把尿撒在他的头顶他也不顾,他只管逗孙儿喊着孙儿。王家开始有了零零星星的自给自足的笑声。
不过王家宽仍然不知道他爹已给他的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他基本上是靠他的眼睛来跟儿子交流。对于他来说,笑声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奢侈品。当他看到儿子咧开嘴角,露出幸福的神情时,他就想那嘴巴里一定吐出了一些声音。如果听到那声音,就像口袋里兜着大把钱一样的愉快和美妙。于是,王家宽自个儿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王有钱。王老炳多次阻止王家宽这样叫,但王家宽不知道怎么个叫法,他听不到王胜利这三个字的发音,他仍然叫儿子王有钱。
王胜利渐渐长大了,每天他要接受两种不同的呼喊。王老炳叫他王胜利,他干脆利索地答应了。王家宽叫他王有钱,他也得答应。有一天,王胜利问王老炳说,爷爷你干吗叫我王胜利,而我爹却叫我王有钱,好像我是两个人似的。王老炳说你有两个名字,王胜利和王有钱都是你。王胜利说我不要两个名字,你叫爹他不要再叫我王有钱,我不喜欢有钱这个名字。王胜利说完,朝他爹王家宽挥挥拳手,说你不要叫我王有钱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王家宽神色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家宽说有钱,你朝我挥拳头做什么?你是想打你爹吗?
王胜利扑到王家宽的身上,开始用嘴咬他爹的手臂。王胜利一边咬一边说,叫你不要叫我有钱了,你还要叫,我咬死你。
王老炳听到叭的一声响,他知道是王家宽打王胜利发出的声音。王老炳说胜利,你爹他是聋子。王胜利说什么叫聋子?王老炳说聋子就是听不到你说的话。王胜利说那我妈呢?她为什么总不叫我名字。王老炳说你妈她是哑巴。王胜利说什么是哑巴?王老炳说哑巴就是说不出话,想说也说不出。你妈很想跟你说话,但是她说不出。
这时,王胜利看见他妈用手在爹的面前比画了几下,他爹点了点头,对爷爷说爹,有钱他快到入学的年龄了。爷爷闭着嘴巴叹了一口气说,玉珍你给胜利缝一个书包吧。到了夏天,就送他入学。王胜利看着围住他的爷爷、爹和妈,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头一次被他们古怪的动作和声音吓怕了。他的身子开始发抖,随之呜呜地哭起来。
到了夏天,蔡玉珍高高兴兴地带着王胜利进了学堂。第一天放学归来,王老炳和蔡玉珍就听到王胜利吊着嗓子唱: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蔡玉珍的胸口像被钢针猛猛地扎了几百下,她失望地背过脸去,像一匹伤心的老马,大声地嘶鸣。她想不到她的儿子,最先学到的竟是这首破烂的歌谣,这种学校不如不上了。她一个劲地想我以为我们已经逃脱了他们,但是我们还没有。
王老炳举起手里的烟杆,朝王胜利扫过去。他一连扫了五下,才扫着王胜利。王胜利说爷爷,你干吗打我?王老炳说我们白养你了,你还不如瞎了、聋了、哑了的好,你不应该叫王胜利,你应该叫王八蛋。王胜利说你才是王八蛋。王老炳说你知道蔡玉珍是谁吗?王胜利说不知道。她是你妈。王老炳说,还有王家宽是你的爹。王胜利说那这歌是在骂我,骂我们一家。爷爷,我怎么办?王老炳把烟杆一收,说你看着办吧。
从此后,王胜利变得沉默寡言了,他跟瞎子、聋子和哑巴,没有什么两样。
原载《收获》1996年第1期
点评
新生代小说家不仅以体验化、感官化的审美方式,描写当代都市的现代性风景,也常以新颖的、超越性的虚构能力,建构另一种独异的乡村景观。《没有语言的生活》以独特的叙述方式呈现了一个由聋子、哑子、瞎子组成的残疾人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但要遭遇着由身体残疾所带来的诸多艰难,还要忍受着因精神生活不和谐所引发的心灵的痛苦。
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交流困难,彼此不能保护,甚至成家后也不能过上平稳的日子。他们被歧视、被侮辱、被欺负,屡屡遭受苦难的煎熬。他们举家搬迁到河的对岸,幻想以与正常人隔离开的方式摆脱正常人的侵袭和伤害,但愿望依然落空。即使在家庭内部,这种伤害也时时出现。一个健全的儿子出世,本来给这个家庭带来希望,儿子口中随意说出的歌谣让这个本就残缺的世界更增一分悲凉。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他们遭受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细究起来,他们的苦难和痛苦又不单是源于不能同外界交流,家庭成员之间不能充分沟通,而多半来自所属群体和文化对他们的彻底抛弃。正常人屡屡伤害他们,正昭示了其精神的残缺。很显然,这儿隐含了一种深刻的反思性视角,作家对正常人的精神和心理的残缺给予有力揭示和批判。
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他们是痛苦的,那么,在有语言的世界里,他们会怎样呢?如果说当蔡玉珍被强奸后,三人联手对付入侵者之时,他们因为集合了眼睛、耳朵和嘴的功用,而一时能够显示其团结的力量能给其带来一丝光明的话,那么,更多时候,他们无法摆脱来自正常人的语言暴力带给他们的精神和心灵上的痛苦。无论朱灵、那个老师,还是无知的愚众,他们都很健全,却都利用语言来伤害别人,所以蔡玉珍见到王家宽被恶童戏弄时才会想:他听不见倒好。最可悲的是,这种伤害最终从自己的孩子口中说出。这是一种最严重的语言伤害,深入骨髓,深入灵魂。那一丝对生活和未来的希望也因此而荡然无存。
听、说、看三种功能被分离,由此带来的认知缺陷分别由三人承担,很明显,这是一种刻意的虚构,一种荒诞的想象,此种场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然而,这种符号化的叙事功能依然使得文本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其原因就是,作家在这种假定的叙述场景中艺术化地植入了人文情怀,在弱势与强势的对比中,在正常与不正常的反衬中,不但营造了一个弥漫性的、穿透性的文本场域,还生成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
(任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