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善人缘好,每天晚上家里串门的都是一屋子。大伙正为官司开庭的事戗戗,见陈凤珍和小吴进来都挺吃惊。李继善的父亲见陈凤珍就说,陈镇长呀,俺们这几户打官司可不是冲你呀!早知是你出庭,俺们就撤诉啦!都是潘老五那杂种给俺逼到这分上啦!陈凤珍朗笑道,没事儿,公司是镇里的,我是镇长出庭是应该的,我就怕你们有顾虑,才来看看。一句话说得李继善一家子挺感动。李继善说,陈镇长没给俺们少操心哪!陈凤珍示意大伙该唠啥唠啥,然后她就盘腿坐在大炕上烤火盆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陈凤珍如鱼得水。她说坐在老乡的大炕上心里踏实,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继善端来一盘子瓜子,陈凤珍一边嗑瓜子一边逗大伙说实话。好多人有些拘束,同着镇长好像没啥可唠的了,陈凤珍就往股份制上引。她听说这几户农民承包草场的形式是股份制。这回李继善和乡亲们就打开话匣子了。陈凤珍让小吴找塑料厂厂长老周来。老周与李继善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哥们儿,这阵儿在家歇着,一直为这几户农民幕后出主意。老周怕伤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公开场合亮观点。听说陈镇长叫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来了。陈凤珍问他一些塑料厂的情况。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额头沁出青虚虚的冷汗。老周检讨似的说,都怪俺无能,没把厂子搞好,辜负了陈镇长和潘经理的希望。陈凤珍笑起来说,咱们不是开批斗会,你尽管拿观点,你看厂子还有救么?老周想了想说,咋没救?荒年饿不死精明汉,只要干,还是有救的,主要是管理……陈凤珍再往下追问,老周就不再说了。她看出他的心思,只要潘老五不乱插杠子就成。陈凤珍说,镇里马上推广股份制,完全科学管理,按经济规律办事。老周脸松活了说,真正是好招子。我们早就盼着改革一下,要是股份制,我和李继善两人承包塑料厂。陈凤珍与小吴对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老周叹道,镇长,我看着那堆机器扔着心疼哩!真打实凿地干吧,不干没出路。小吴笑道,阎王爷不知小鬼难受,你不怕那块地方犯邪气?老周不好意思地说,那不算啥,人正能压邪,再说,求三婶子上香给寻个破法儿,准能镇住。陈凤珍和小吴大笑起来。小吴举手指指点点说,他妈的,这日子确实有邪气,是得靠正气拨一拨啦!陈凤珍笑说,瞧,小吴也上仙儿啦!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说说笑笑直到深夜风息,陈凤珍和小吴才回到镇上。
涉及潘老五的经济案连法院都很怵头。要不是被告方陈凤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说话,恐怕这案情又羊屙屎似的拖下来。陈凤珍在县城找了宗县长,想尽快将这码啰唆事了断,也把抓股份制的想法都向宗县长说了,宗县长挺支持。法院断定由福镇农工商公司向七户农民赔偿草场损失费四十万元。回到镇上,陈凤珍就到处找钱,总公司的账上没钱,镇财政也没钱。偏在这时山西某煤矿来了一拨儿要账的。前半年镇里铁厂和瓷厂用煤都是潘老五从这个煤矿赊来的,粗一搂就有百余万。镇党委书记老宋和陈凤珍好生接待,让煤矿客人吃好玩好。老矿长跟镇领导哭穷。矿上开不起工资啦。这次再要不回钱去,工人们就得把我吃喽。陈凤珍心里挺难过。她看见老矿长拿着速效救心丸,时时就含两粒,她又害怕出事。看来劝是劝不回去了,只有等潘老五从珠海回来。陈凤珍让小吴找来镇铁厂朱厂长,她命令朱厂长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来与宋书记商量股份制的事。
宋书记每天都保持一个短暂的午休,无论春夏秋冬都这样。下午三点钟左右,陈凤珍就来到宋书记的办公室等他,宋书记却四点钟才从休息室里出来。他见陈凤珍看报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仰脸打了个喷嚏,连说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脑袋就沉,脑袋一沉就是一个漫长的午睡了。陈凤珍看了看宋书记多皱的脸,感觉他苍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到了不提拔年龄,儿子女儿大学毕业都在县城工作。潘老五也派镇里工程队在县城为宋书记盖了栋两层小楼,也有了退路。镇上工作是难,再难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这年头还有为工作愁死的。有时他真不理解陈凤珍,她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镇发展到今天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他嘴上的口头禅是,人随势走。陈凤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觉总是发生误差。老家伙的更年期到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却立马沉了脸。关于搞股份制,陈凤珍又把老宋估计错了。老宋当兵出身,功臣似的脾气嘴还损。他对陈凤珍提出的股份制不以为然,边喝茶水边说,凤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来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搞出个经验捞点政治资本,能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年轻都想闯一闯。不过,你们团系统的干部有个通病,干事轰轰烈烈没下文,开始就是结束。陈凤珍脸通地红了,争执说,只要路子对,我会干到底的。老宋摆摆手说,别急,别急,听我说完。我是说,搞股份制,别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目前福镇最大的难题是缺钱,钱,懂吗?陈凤珍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生气地说,这样胡整,多少钱也会败光的。老宋依旧笑说,别激动,凤珍!我不是反对股份制,只怕费力不讨好。陈凤珍干脆就端出进口废垃圾一事讲股份制的迫切性。她说,股份制就能避免失误,它能逐步使管理科学化,走上良性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领导不能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革命!老宋说,你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可这是福镇。福镇的狗屁事够你研究一辈子的。陈凤珍不服气地说,哪儿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老宋呵呵笑道,凤珍,你别误解我。搞股份制我没啥意见,关键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陈凤珍自知说服不了他,默默一想,一张嘴巴两张皮,横竖由你去说,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她问宋书记啥时开动员大会?老宋说,等潘经理回来再说。他不回来,我们咋动?陈凤珍没说啥,自知她和老宋在福镇动经济,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按常规,潘经理应是在镇党委镇政府领导下进行工作,眼下却啥都倒过来了。没办法,她只有傻巴呵呵地瞎等了。如果潘老五在南方被女人缠住,看来股份制还得像这西北风白刮腾。她出了宋书记的屋,就到小吴办公室里放怨气。小吴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怪不怪吧。陈凤珍气糊涂了,嘴里也带了脏词儿,这鸡巴潘老五走了快半拉月啦!是要账还是旅游?小吴听见这话,忍不住抿着嘴笑,陈镇长急了也敢捅词啊!别急,告诉你,潘老五后天回来。陈凤珍问你咋知道?小吴说,昨天跟文化站的小敏子打麻将,我套出来的,露透社消息忒准哪。陈凤珍知道小敏子是潘老五多年的姘头,人长得一般,挺白嫩的,有股刁骚劲。丈夫过去是军人,复员后让潘老五安排到福镇驻海南办事处了,潘老五喜欢小敏子,也舍得给她花钱。有一年夏天,潘老五给小敏子买来一件高档连衣裙,小敏子穿上又露又透的,人们就叫她露透社了。潘老五的老婆恶声败气地来文化站跟小敏子闹,被潘老五一脚踢回去。老婆怕离婚,就忍气吞声装着没看见。陈凤珍听小吴说出露透社有消息,心里就踏实了,只要潘老五出差与小敏子有热线联系,就说明他在外头没叫别的女人缠住。陈凤珍叹道,唉,山西那要账的还没走哇!她感觉心口有啥东西堵得慌。
捂了好久的雪,终于在黄昏落下来。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焐热了,落在陈凤珍的脸上也不觉凉,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她在雪地里愣了半天神,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小吴颠来告诉她,正如露透社所说,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还要回了欠债两百万。陈凤珍与小吴回到办公室,陈凤珍拿围巾扫去头上的雪说,小吴,你给老潘家打电话,说晚上到镇政府开会。小吴说镇长又犯路线错误,潘老五这会儿能在家?陈凤珍说他不先回家去哪儿?小吴说准在露透社,不信咱俩打赌。陈凤珍摇头说,老潘毕竟还是镇里的招聘干部,他会注意影响的。小吴说你不信我给小敏子家拨电话。随后他拨通了小敏子家的电话,传出小敏子娇滴滴的声音。小吴怕小敏子打谎语,一张嘴就蒙开了,我是吴镇长,潘经理找我有急事,他让我打这个电话。小敏子支吾两句,还是让潘老五接了电话。小吴一听潘老五的声音,怕老家伙翻脸骂他,就赶紧把电话塞给陈凤珍。潘老五听是陈凤珍的声音,心里恼,嘴上还是蛮客气,汇报汇报要债情况,问她现在吃饭没有?陈凤珍逗他说,潘大经理不回来,我们吃啥?吃雪都不下,还得老潘回镇子,镇上就下雪,连老天爷都知道溜须趁钱的。潘老五说,别跟你五叔逗,咱们都去福斋楼涮羊肉!就把电话挂了。陈凤珍放下电话说,小吴,果然给你猜着了,往后就叫你吴大仙吧。小吴说,你赌输了,晚上你多喝一杯酒。他们说笑着奔福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