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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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雾月牛栏(3)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颜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干,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墨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笤帚篾扎它的黑鼻头。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唯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宝坠再去草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性,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内容。牛屋的白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黄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压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日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说你去金矿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绘声绘色学说道,“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生的还好,谁要拿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宝坠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栏那儿去拴牛。他异常熟练地系着梅花扣,这时雪儿对他说:

“哥哥,我昨天梦见爸和你了。”

宝坠跳下牛槽探询地看着雪儿。

“我梦见爸领着你过年。”雪儿颤着声说,“天很黑,还下着雪,爸领着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声很响,爸怕吓着你,还帮你捂耳朵。”

宝坠非常想哭,因为梦和雾气一样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梦会是什么滋味。

“我还梦见爸来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认识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样。”宝坠伤感地说,“那不是叔么。”

那一夜宝坠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再一次竭尽全力回忆这声音里曾包裹着什么重大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高墙,难以逾越。他又打开灯去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漆黑的树斑睁着永不疲倦的眼睛望着悬在它身上的梅花扣。他的回忆缥缈如屋外的白雾,暗无天日。宝坠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望着睡态可爱的卷耳。他对自己说:“和牛过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让我想起的事情干什么。”

宝坠关了灯,睡了。他的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净净的,晶莹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声音和一道亮光所扰醒,他从炕上坐起来,只见卷耳把牛屋的门撞开了。花儿、地儿和扁脸都充满深情地望着屋外久违的阳光。

雾月过去了。

宝坠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门口。卷耳歪着头,无限惊奇地看着屋外飞旋的阳光。宝坠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出太阳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试探着动了动蹄子,又蓦然缩回了头。宝坠这才想起卷耳生于雾月,从未见过太阳,阳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吓着它了。宝坠便快步跨过门槛,在院子里踏踏实实地走给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温情地回应一声,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缩着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阳光给踩黯淡了。

原载《收获》1996年第5期

点评

伤害、蒙昧、忏悔、死亡之不可逆转,首先构成了《雾月牛栏》的几个关键词。无论宝坠与继父,还是母亲与雪儿,都无不纠缠于存在之茧,深陷苦难之境中,而继父的心灵之痛和宝坠的失忆之痛更是将一种不可挽回的生命之痛渲染到了极致。继父对继子的意外伤害,连同他对一己过失的忏悔,不仅触及到了个体心灵的最痛处,也将生活的苦难与命运的残酷展现得淋漓尽致;宝坠母亲连失两夫,携家带口组建新家庭的人生际遇,以及其隐秘的欲望诉求,尽显粗粝的生活世相与本色的人性风景;继父的命运遭际、宝坠的失忆之痛和母亲的人生困厄又似乎受制于一种无形力量的主导,有种宿命般的泛灵色彩的超验意味。他们无法沟通,交流受阻,他们受困不能排解,孤独无处说,都体现了现代性的生命境况和存在主义的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迟子建对人性的体察,对现实的体验,对生命的关照,在这个短篇中,都得到了浓缩的表达,达到了应有的高度。

这个短篇除了对生命伤痛、苦难命运的观照,还有对温情的张扬。人情、人性从来就是善恶、美丑的聚合体,俗话说的“人无完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继父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过失而忏悔,悉心关照宝坠;雪儿对宝坠满怀敌意,最终和解,主动和哥哥和好,成为彼此关怀的兄妹;母性的情怀及母爱的力量也在宝坠母亲这里复苏和升华。《雾月牛栏》如一首流动着空灵意境、蕴储着质朴人性与彰显着生命尊严的温暖诗篇,为世界之夜的多变残酷注入了美好与生机。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