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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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去的二姑

尤凤伟

今年春节回牟平老家,当晚去看三叔。三叔不是我的亲叔,但以血缘论还未出五服。在乡间这是一种亦近亦远的关系。好了算本家本当,不好了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三叔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我每次回家总要早早地去看他。这回他见我即问:听柱子(他孙子)说你这阵子写打小鼻子(小鼻子:胶东人对日本鬼子的蔑称)的那些事?我说是。他说你没经历那时候咋能写?我笑笑说胡掰呗。他似不理喻地看我一眼,随后说:咱村就有许多打小鼻子的真事,你咋不能写一写?比方你二姑。咳,那闺女长得俊,可惜了呵。三叔的话使我脸上的笑僵住了,脑际深处闪过一道光亮。二姑,我们家族的一朵小花,咋就被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呢?就在那一瞬我产生了写写二姑的故事的念头,趁当年打小鼻子的那拨人还有健在者可以询问。

二姑不是我的亲姑,她的父亲是我的远房伯父。我也没见过二姑的面。她进城去找伪县长宋吾健那年我还没出生。当我向村里的老人问起二姑的事,他们说完所知后总会发出一句相同的叹息:那闺女俊呵,可惜了。古语曰红颜薄命,此语正应在二姑身上,二姑若不俊美便不会被大财主家的少爷相中,不被少爷相中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我查阅过《牟平县志》,日本人首次侵占牟平城是一九三八年,上面载道:二月,日伪牟平县政府在金沟寨成立,宋吾健为伪县长。同月五日(正月初六)日军侵占牟平城,宋吾健随日军进城。

这一年,二姑二十一岁。

本来,一个二十出头的乡间女子要直接参加抗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各方面都不允许。当然可以做点后勤方面的事,比如推磨压碾做军鞋,以及在日本人扫荡到来之前用锅底灰将自己的脸抹黑以防糟蹋。就是说,二十一岁的二姑在抗战方面不会有故事。

而事实是后来有故事,从人们知道了汉奸县长的名字叫宋吾健时这故事就开了头。

阴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日,属山东抗日救国军第三军部四男一女五人摸黑进到尤家泊子村。说有重要事情要见村长,当晚站岗的树本爷爷回忆说:

那天黑下轮到我站岗,我带这五个队伍上的人去找村长尤树召。村长已睡下了,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来向他报告小鼻子打来了,慌张得不行,光着膀子提枪出来开门。等明白了情况就把人让进屋里。我记得那个带头的队长说姓邹,听口音是像西莱子。那个女的不到三十岁,说姓李,口音像文登人。邹队长说自从日本鬼子在牟平城设了伪政府,就腾出了力量向抗日救国军占据的昆嵛山发动扫荡,进攻很凶。因此必须赶紧摧毁汉奸政府,拖住鬼子的后腿。但县城有敌兵把守,城防工事也很坚固,强攻不行,只能智取。说到这儿那个姓李的女兵说我们打听到汉奸宋吾健的未婚妻是你们村的人,我们想动员她按照我们的计划把宋吾健引出来活捉。村长听了点点头,说她叫尤锡红。这办法倒挺绝,只是不知她肯不肯,再说就是肯她一个小女子干这等事体会不会出纰漏?邹队长说这个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和她谈,会教她,我们的计划很周密。

三叔说,这事挺蹊跷,谁也没想到不到三十岁的财主少爷宋吾健能当上伪县长,他是县西榆林店村人。从小在天津亲戚家念书,一直念到大学堂。你二姑的姥姥家是榆林店,她十六岁那年去姥姥家走亲戚,在街上碰见回家探亲的宋吾健。没过多少时日,宋家就差媒人找你大伯提亲。宋吾健他爹叫宋翅宏,财大气粗,人也长得排场。我见过。宋家来提亲是抬举了你大伯,他怎能不应?你二姑见过宋吾健的面,洋学生,很体面,她也中意。这亲事就定了。按咱这边的规矩,闺女过了十八就该出阁(出阁:结婚)了,可宋吾健大学堂毕业后去保定谋事,两年后又回到天津,听说在一家小鼻子洋行里做事,亲事就一拖再拖。他时常给你二姑写信,说叫她等他,说他在外面的事一安顿下来便回家成亲。你二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等。就等到宋吾健不明不白当上了伪县长。宋吾健随小鼻子进牟平城当了县长后,以为到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了,就给你二姑写信谈成亲的事。你二姑和你大伯就犯难了,很窝囊。三等两等等出个日本人汉奸,官再大也是泡狗屎。抗日村长你树召爷爷高低不同意你二姑再嫁给宋吾健,说那样全尤家泊子村脸上不光彩。这事还没有决断就来了抗日救国军的人。你树本爷爷先去找的我,我又去找你大伯和你二姑,后来就单独把你二姑带到你树召爷爷家。救国军的人怎么和你二姑谈的别人都不清楚,谈的时辰很长,整整一个黑夜。天亮以后,你二姑就进城去找宋吾健,和她一块去的有救国军姓李的女兵和村妇救会主任你隆清婆婆,那时你隆清婆婆还很年轻,三十出头。

当年三十出头的隆清婆婆如今早已八十出头了。我去她家她正在院里喂猪。身板还硬朗,精神也不错。她男人我隆清爷爷在大灾荒的一九六○年饿死了。现在她和她小儿子我永存叔一块过。永存叔虽长我一辈,却与我同岁。我们曾一起在村学堂里念过书。后来我常想,如果永存叔能像我一样有机会离开农村,他一定会比我有出息。他极聪明,自学成才,拉一手好二胡,他进城里看一出戏,回来就能靠回忆拉出全部唱腔,丝毫不差。真让人感叹不已。这天是正月初三,按乡规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外村走丈人家了。家里只留下我正好要找的隆清婆婆。

拉过几句家常我将话题转到当年打日本鬼子上,隆清婆婆疑惑地看着我,问:小鼻子要还账了是不是?他们如今日子过好了不还老账可不行。俺们那时候可叫小鼻子糟蹋惨了。他们欠账万万千呵!

我没想到隆清婆婆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自知无法与她讨论这个话题。我说小鼻子还不还账什么时候还账谁也说不好,不过这账是赖不掉的。

隆清婆婆说:等俺们这茬知根知底的人都入土了,他们就更不会认账了。

我说账都一笔一笔地记着呢,我来就是想问当年的那些事,写成书。写书就是记账呵!

隆清婆婆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接着就对我讲起这一带和日本人打仗的种种事。很多在县志的大事记中都有记载,如三八年的雷神庙战斗,三九年曲家口大扫荡,四一年的昆嵛山战斗等。隆清婆婆的记忆力相当好,甚至连某次战斗中具体伤亡情况都还记得。当然最终我还是让她说说二姑。

隆清婆婆说,那天一早她们三个人就离村往牟平城去了,走前邹队长向她们叮咛了又叮咛,说无论如何要想法完成任务,到了县城一切都要听李姐的指示。李姐换了衣裳,身份是二姑的表姐(二姑确实在文登有个表姐,此事宋吾健知道),隆清婆婆的身份是二姑的本家婶娘,这也没假。后来才知道,她们走后不久,邹队长也带着人往县城方面去,在城外一个秘密交通点隐蔽下来,等着接应。

从上午一直走到傍晚,方看见牟平城外面矗立的炮楼,也看得见扛枪在炮楼下面溜达的日本兵,这是头一回面对面看见日本兵,二姑和隆清婆婆都吓得要命,不敢再往前走了。李姐说不要怕,县长宋吾健是咱亲戚,咱理直气壮地进城,不会有事。心里越害怕越会出事。这就又往前走。到了关卡,站岗的日本兵用三八大盖把她们指住,嘴里哇哩哇啦谁都听不懂。后来从炮楼下来一个中国人,向她们盘问。按照事先的安排,二姑从怀里掏出宋吾健给她写的信给盘查的汉奸看,说自己是宋县长的未婚妻,有事情来找他说。这个汉奸并不怀疑,脸上立刻挂上了笑。他和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话后,就带着她们进到城里。

到了县政府大门口,站岗的是中国人。听了情况也没阻拦,只是说宋县长去日军司令部了,晚上回来。叫她们进去等。三个人就轻轻松松进到大院里。这里原来是国民党县政府所在地,去年的冬天,县长张骧五在日军尚未侵占烟台前,弃城逃走,留下百余人交张建勋率领守城,而不久张建勋也率兵逃离牟平县。这地方就空出来留给汉奸县长宋吾健。

隆清婆婆说:俺们走了一天累得脚脖子疼,你二姑脚上磨起了泡。疼得直哼哼。等到天黑也不见宋吾健的面,后来一个汉奸二狗子给俺们送来了饭,说宋县长这时候不回来就是在日军那边吃饭了,不用等,你们吃吧。干粮是白面馍馍,菜是大白菜猪肉粉条。这是庄稼人过年的饭食。送饭的二狗子四十出头,又矮又胖,脸面倒和善,听口音是咱牟平地的人。他见俺们不动,就催促说快吃吧,别凉了菜。我问他你们也吃这一样的白面馍馍吗?他说是吃白面馍馍。我又问顿顿都吃白面馍馍?他把头一偏悄声说不顿顿吃白面馍馍谁还肯为小鼻子卖命?李姐怕我话多露出破绽就说吃饭吧。那二狗子就走了。李姐说咱们都放开肚子吃,装小肚倒会引起敌人的怀疑。这一说正合我的适了,就大吃了一顿。李姐吃得比我少,你二姑吃得比李姐还少。过了一个时辰光景,那二狗子进屋收碗筷顺便说句宋县长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宋吾健没在日本人那边吃饭,因为他的护兵向他报了信,说他没过门的媳妇来了,他在日本人那边办完事就赶回来了,这时俺们已吃完饭了。宋吾健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你二姑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要不是这阵子忙,我早就去尤家泊子看你了。你二姑慌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想把手从宋吾健手里抽出来。这时李姐对宋吾健说是表妹夫吗?宋吾健这才松下你二姑的手看看李姐又看看我。你二姑对他说她是文登大舅家的表姐春桂。又指指我说这是咱村的隆清婶子。宋吾健对俺们点点头,说多谢你俩陪锡红来县城。又说你们走了一天,一定累了,我请你们喝酒解乏。你二姑说俺们吃过饭了。宋吾健说吃过饭接风酒该喝也得喝,这是礼数。不一会儿,几个二狗子就提着食盒子进来。宋吾健问是春和楼的还是万楼的?一个二狗子说是春和楼的。宋吾健说春和楼的口味淡些,适合女客。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鸡鸭鱼肉样样有,有的菜我见都没见过。满屋的香味。我后悔刚才不该把肚子装得一点缝也没有。趁宋吾健仰脖喝酒的时候我看看他。心想这个汉奸县长模样倒真的很体面,和你二姑真是天生的一对。要是把他弄出去参加打小鼻子队伍,以后和你二姑成亲时定准好好热闹热闹。宋吾健说这些年我对不住锡红,这杯酒算是认罚吧,仰脖又喝了一盅。李姐就接话茬说表妹夫真是聪明人,不等问就知道俺姊妹是来讨伐的。宋吾健说知罪知罪。李姐说姑父姑妈(二姑的父母)要我给你带话,你和表妹的亲事成也罢不成也罢,这遭把表妹送来,你们当面把事说清楚。不成,说完话就走,表妹不找县长找平头百姓倒能过安稳日子。成,就得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不兴再变卦。说完李姐转向你二姑,说锡红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二姑低头不说话。这也是离村前邹队长给定的规矩,要你二姑少说话,装着害羞不好意思的样子。该说的话由李姐说,我在一边打帮锤。我说俺大哥大嫂就锡红这么个闺女,从小金贵,你要是对不起她俺们可不依。你给小鼻子当县长也不能仗势欺人。话一出口我知道说漏了嘴赶忙闭嘴。宋吾健也没不愿意,笑了笑,说孬好我是个有文化的人,哪能干对不起锡红的事?再说当初是我看上她的,这些年走南闯北就没碰上一个能叫我入心的,我是非锡红不要的,我还怕锡红她自己变卦呢?正说到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两个中国人,一个三十岁模样,一个四十四五岁模样,进门就说来向县长道喜。宋吾健对俺们说他俩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啥个主任。宋吾健说坐下喝盅酒吧,两个就坐下了,一边喝酒一边夸奖你二姑模样俊。说得你二姑不敢抬头。后来那副县长问俺,听说抗日救国军的队伍常去你们尤家泊子一带活动,扩大队伍,征集军粮,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副县长又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碰上抗日救国军队伍吗?我说没碰上,俺们走白天,救国军走夜里,碰不上。李姐说眼下开了春,庄稼人要种地了,救国军的人也在山里面开荒,不大出来活动了。那个啥主任问你二姑:弟妹到县城来村干部知道不?你二姑说俺们天不亮就出了村,谁都不知道。主任又说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俺两个当大媒,帮县长把亲事办了,县长,事先也没征求你的意见,看这样行不?宋吾健笑着看看你二姑,说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你弟妹愿意不愿意。主任就转脸看着你二姑,问弟妹愿意不愿意呢?你二姑还没开口,李姐就替她说了,李姐说你们当县太爷当大官的好不讲道理,以为俺表妹嫁不出去了才送上门来的?要这么想俺们立马就走。主任连忙赔笑说:哪里,别误会,我只是说这兵荒马乱年月……李姐说兵荒马乱年月婚姻大事也不能潦潦草草,凡事得按规矩办,不然俺表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主任说也是的也是的。宋吾健说我看还是按规矩办的好,不这样我对不起锡红,也对不起锡红的爹妈。李姐说嗯,这才对。宋吾健说那就定个好日子吧,我大哥二哥都是六月初六成的亲,我和锡红也定这一天咋样?锡红你说。你二姑说行,就六月六吧。我插嘴说六月六看谷秀,是成亲的好日子。那副县长和主任也赞成这日子,还说大媒他们当定了。嚷着叫宋吾健和你二姑先敬他俩一杯酒。宋吾健笑着端盅对你二姑说:锡红媒人是不能不敬的,这也是规矩呵。你二姑就端起盅和宋吾健一起敬酒。我看得出你二姑心里头很别扭,我心里头也不对劲儿,自从进了县城,啥事都和演戏似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心里没个准头。敬完酒,副县长和主任说还有事就起身走了。宋吾健说你们走了很远的路,累了,早歇着吧。明天我叫人陪你们逛牟平城。二姑说事定下来了,明天俺们就要回去,爹妈还在家挂念着呢。李姐说反正成亲俺们还要来,那时再逛不迟。宋吾健说也行。宋吾健喊人将酒席撤了,陪俺们喝了一会儿茶,就说我把你们送去客房。俺们就跟着他走到院子,又穿过几道门院,便来到客房。客房已有护兵在等候,亮着马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宋吾健说在外面总不如自己家方便,将就一夜吧,被褥还干净。李姐说这没啥的。只是表妹的脚磨起了泡,明天你能用车送一程么?宋吾健说这是自然,就是送不到家,也得把你们送到上庄口子,再往那路就好走了。李姐说能送到上庄口子就行了。宋吾健看了你二姑一会儿,说锡红咱俩几年不见了,明天一早你又要走,你要不累得十分,就去我屋里说说话。我那儿离这儿不远,过会儿我再把你送回来,行吗?你二姑没吱声。表姐说表妹夫说的也是,你们去说说话吧。这情况在离临走时也想到了,邹队长的意见是不能拒绝他这样的要求,否则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李姐就这么说了。你二姑自然得听李姐的,就跟着宋吾健走了。你二姑一走,我和李姐再困也不敢睡了,眼睁睁等她。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快半夜了还不见她回来。李姐小声对我嘀咕说宋吾健是不是心里生疑,要盘问她实情?我说没准不是这回事,常言说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一个爷们守着一个女人会白白地放松手么?李姐低声说要这样就坏了锡红了。我说这咋办哩?李姐说难办哩,要是锡红要命不听宋吾健摆布,宋吾健就真的会疑心俺们来县城找他有诈。我说要不咱俩一块去找宋吾健把表妹找回来。李姐说这样更不行。我说这不行那不行就眼睁睁等着那个汉奸王八蛋坏了表妹么?李姐也没章程,说再等等看。又等就一直等到鸡叫头遍,还不见宋吾健把你二姑送回来,我的心全凉了,心想锡红完了,她完了……

从二姑被宋吾健领到自己屋,再往后这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实在无从得知了。这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第二天天亮二姑从宋吾健屋里出来回到客房,她对一切都缄口不言。隆清婆婆和李姐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可她们都能看出二姑心里很烦乱,像掉了魂儿似的。一直到吃早饭时见到宋吾健,她俩从宋吾健的表情似乎感觉出他和二姑之间是有了那回事的。隆清婆婆说那时她就是过来人,瞒不过她的眼去。李姐更关心的是宋吾健是否对她们发生怀疑,这将直接影响她能否完成将宋吾健引出城去的任务。后来她断定宋吾健没有产生怀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隆清婆婆说:吃了饭宋吾健就把俺领到停在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车旁边,昨晚喝酒的副县长和主任也来了,他俩听说宋吾健要亲自送俺们出城就一块儿反对,说抗日救国军的人时常在这周遭活动,不安全。又说就叫警卫队郝队长送吧。宋吾健摇摇头,说我欠锡红的太多,还是我送。别人无法代替。就上了车。本来有一个护兵要跟着宋吾健保驾,因坐不开,宋吾健就没叫他上车,护兵不放心,从腰里掏出手枪递给宋吾健。宋吾健接了也插在腰上。汽车就开了,出了县政府大门,直奔东关。宋吾键坐前面车夫旁边的座,你二姑、李姐和我坐后面的座。宋吾健不断回过头和你二姑说话。嘴很甜,问这问那,可问十句你二姑顶多应一句。不会工夫就到了东关的卡子,站岗的小鼻子兵认得汽车,敬个礼就放过去了。汽车就开足马力奔上庄口子。这时候俺们心里的石头才算真的落了地,汉奸县长宋吾健到底中计,被俺们赚出来了。昨天进县城以前,我心里想的是这遭肯定活不成了,不是被杀就是被糟蹋,反正囫囵不了。真没想到能这么干净利索地出来,还赚了一肚子好饭。从牟平城到上庄口子有二十多里路,一溜上坡,越走坡越陡,快上到坡顶时汽车忽然停了,往前一看,一棵伐倒的大树拦在路中央。宋吾健朝车夫喊打倒车回县城!就这时,李姐上前一把从宋吾健腰里拔出手抢,抵着他后脑勺说别动,动就打死你。车夫还在打倒车,车腚已倒进路旁麦地里,李姐就先朝他开了一枪……

三叔和树本爷爷都参加了这次智取汉奸县长宋吾健的行动。三叔跟一拨救国军的人埋伏在城东关卡子外面的苞米秸垛里,树本爷爷跟邹队长一拨人埋伏在上庄口子道边的大沟里。这是作宋吾健送二姑到关卡或者送到上庄口子的两种准备。三叔他们从苞米秸垛里眼睁睁看着汽车往东面山梁子上开过去,却一动不敢动,直到天黑以后才从日本岗哨眼皮子底下撤出。而树本爷爷就比他幸运多了。

树本爷爷回忆说:俺们埋伏在大沟里的人见汽车要掉头逃跑,邹队长喊声冲啊——就一呼啦子从沟里跳出,这时候听见一声枪响,汽车不动了,可还呜呜叫。俺们不顾一切地端枪向汽车奔过去,打开车门,见车夫已经没气了。那个汉奸县长自己开了另扇门,下车站在麦地里。他没说话,两个救国军的人从腰里抽出绳子捆了他的手,他还没吭声。这里你隆清婆婆、李同志和你二姑从车里下来。邹队长朝她们点点头说你们立功了。又说宋吾健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回去吧,口子那边备了马车。你二姑、隆清婆婆、李同志就跟着一个救国军战士向口上面走去。宋吾健向她们的后背看了眼,就低下了头。接着,邹队长和他手下的人将宋吾健带到不远处的一个坟地里,把他枪毙了。尔后放火烧了汽车,队伍就撤进昆嵛山里了。

二姑失踪了,从县城回村的第二天。开始伯父家的人和村里的人还四处寻找,后来觉得没有希望便作罢了。伯母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全村大约只有隆清婆婆心中有数,在人们找到最急的时候,她说别找了,找也没用。她坚信二姑已不在人世。不过,二姑也真算得个聪明女子,死竟能死得不留痕迹,如同远去,一去不返。

原载《文学世界》1995年第4期

点评

战争就是战争,历史就是历史,不仅其残酷性出落于我们想象之外,而且其真实性也超出一般的常理认定。绵延八年的全民抗战留下了很多耳熟能详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和英雄人物,但也还有数以万计的、尚被埋没于历史深处的、虽然平凡但其事迹同样伟大的英雄人物等待作家们去挖掘和表现。抗战不仅有正面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的冲杀,也有敌后战场上的悄无声息的斗争。《远去的二姑》中的“二姑”就是这样一位抗战英雄。抗战的最终胜利正是包括“二姑”这样的识大体的万千抗日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小说是一种艺术,不仅以写实方式真实再现战争的本来面貌,也以艺术方式表现战争环境下人性的复杂性,表达对战争本身的思考和反省。在这个文本中,二姑的锄奸行为及其内心的痛苦,被置于集体正义和个体道德的双重审视之下,就具有悲剧感和历史反省意味。“二姑”在困境或绝境中陷入两难选择但又不得不做出取舍的境地给人以巨大的震撼力。所有道德评价在这个场景中就失去了效力,它对个体的行为和心灵已经不具有强制性的约束力。小说塑造的这个善良而悲壮的女性形象颠覆了抗战文学中常见的角色。

尤凤伟的小说继承了中国文学擅长讲故事、巧妙编织情节的艺术传统,因而,他的小说都具有非常强的可读性,再加之所述之事和所讲之人都来自民间,不但新颖、陌生,且不重复,而且故事或人物命运往往急转急下,给读者的阅读和接受造成心理的冲击。人物命运要么从悲剧转向喜剧,要么从喜剧转向悲剧,要么悲喜剧交替出现,于平淡中见出伟大,于日常中映出奇崛。“二姑失踪了”,她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会永远怀念她。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