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
马兰像个工人一样叼着香烟,将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电表下面,从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电笔,站到椅子上,将电表上的两颗螺丝拧松后下来说:“我们有暖气了。”
她在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电炉,起码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发旁,插上电源后电炉立刻红起来了,向四周散发着热量。马兰这时脱下了羽绒大衣,坐到沙发里,周林看到牛仔裤把马兰的臀部绷得很紧,尽管如此她的腹部还是坚决地隆出来了一些。周林看到电炉通红一片,接着看到电表纹丝不动。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玩着那支电笔,微笑地看着周林,皱纹爬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额头舒展开来。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能干,她让电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同时又不用去交电费。
周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炽热起来,他脱下羽绒服,走到床边,将自己的衣服和马兰的放在一起,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他看到马兰还在微笑,就说:“现在暖和多了。”
马兰将香烟递过去,问他:“你抽一支吗?”
周林摇摇头,马兰又问:“你一直都不抽烟?”
“以前抽过。”周林说道,“后来……后来就戒了。”
马兰笑起来,她问:“为什么戒了?怕死?”
周林摇摇头说:“和死没关系,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
“我明白了。”马兰笑了笑,又说。“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夹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烟。”
周林笑了,他说:“你看得这么清楚?”
“这不奇怪。”马兰说,“奇怪的是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马兰继续说着什么,她的嘴在进行着美妙的变化,周林仔细听着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正从这张吸烟过多的嘴中飘扬出来,柔和的后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种令人感到快要断裂的清脆。她的声音已经陈旧,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录机,里面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尤其当她发出大笑时,嘶哑的嗓音让周林的眼中出现一堵斑驳的旧墙,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剧烈的咳嗽来结束自己的笑声。当她咳嗽时,周林不由地要为她的两叶肺担惊受怕。
她止住咳嗽以后,眼泪汪汪地又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随后拿出化妆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细心擦去被眼泪弄湿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纸擦起了脸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长的化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她热爱自己的脸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搁在茶几上,自己燃烧着自己,她已经忘记了香烟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对脸蛋的布置之中。
【沮丧】
两个人在沙发上进行完牡丹牌香烟的交谈之后,马兰突然有些激动,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要是十二年前,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
周林认真地点点头,马兰继续说:“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周林微笑了,他说:“当时我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轮到我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他看了看马兰,补充说:“是穷困,穷困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
马兰同情地看着他,说:“你毛衣的袖管已经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后笑着问:“你收到我的信时吃惊了吗?”
“没有。”马兰回答,她说,“我拆开你的信,先去看署名,这是我的习惯,我看到周林两个字,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是你,我心想这是谁的信,边上楼边看,走到屋门口时我差不多看完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周林问:“你回到屋中后又看了一遍?”
“是的。”马兰说。
“你吃惊了吗?”
“有点。”
周林又问:“没有激动?”
马兰摇摇头:“没有。”
马兰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后说道:“我觉得很有趣,我写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后才收到回信,我觉得很有趣。”
“确实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问,“所以你就给我来信?”
“是的。”马兰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单身一人。如果我已经嫁人,有了孩子,这事再有趣我也不会让你来。”
周林轻声说:“好在你没有嫁人。”
马兰笑了,她将香烟吐出来,然后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换一种口气说:“其实我还是有些激动。”
她看看周林,周林这时感激地望着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说:
“十二年前我为了见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剧院,可我还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有一只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屁股,你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屁股正在被侮辱,因为我看到了你,你从主席台的右侧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绛红的夹克,走到了中央,那里有一把椅子,你一个人来到中央,下面挤满了人,而台上只有你一个人,空空荡荡地站在那里,和椅子站在一起。
“你笔直地在站在台上,台下没有一丝声响,我们都不敢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你,而你显得很疲倦,嗓音沙哑地说想不到在这里会有那么多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朋友。你说完这话微微仰起了脸,过了一会,前面出现了掌声,掌声一浪一浪地扑过来,立刻充满了整个大厅。我把手都拍疼了,当时我以为大家的掌声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流泪了,我站得太远,没有看到你的眼泪。
“在掌声里你说要朗诵一首诗歌,掌声一下子就没有了,你把一只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只手使劲地向前一挥,我们听到你响亮地说道:‘望着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两道伤口/握着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
“我们憋住吸呼,等待着你往下朗诵,你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主席台上强烈的光线照在你的脸上,把你的脸照得像一只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你那样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还没有朗诵‘而是’之后的诗句,台下开始响起轻微的人声,这时你的手又一次使劲向前一挥,你大声说:‘而是……’
“我们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诗句,我们听到了扑通一声,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几个人往台上跑去时,大家才都明白过来,都往主席台涌去,大厅里是乱成一团,有一个人在主席台上拼命地向下面喊叫,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大概是在喊叫着要人去拿一副担架来。他不知道你已经被抬起来了,你被七八个人抬了起来,他们端着你的脑袋,架着你的脚,中间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台,起码有二十来个人在前面为你开道,他们蛮横地推着喊道:‘让开,让开……’
“你四肢伸开地从我面前被抬过去,我突然感到那七八个抬着你的人,不像是在抬你,倒像是扯着一面国旗,去游行时扯着的国旗。你被他们抬到了大街上,我们全都涌到了大街上,阳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难受,你紧皱眉头,皱得嘴巴都歪了。
“街道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听过你朗诵‘而是……’的人簇拥着你,还有很多没有听过你朗诵的人,因为好奇也挤了进来,浩浩荡荡地向医院走去。来到医院大门口时,你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你的手挣扎了几下,让抬着你的人把你放下,你双脚站到了地上,右手摸着额头,低声说:‘现在好了,我们回去吧。’
“有一个人爬到围墙上,向我们大喊:‘现在他好啦,诗人好啦,我们可以回去啦。’
“喊完他低下头去,别人告诉他,你说自己刚才是太激动了,他就再次对我们喊叫:‘他刚才太激动啦!’”
周林有些激动,他坐在沙发里微微打抖了,马兰不再往下说,她微笑地看着周林,周林说:“那是我最为辉煌的时候。”
接着他嘿嘿笑了起来,说道:“其实当时我是故意摔到地上的,我把下面的诗句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句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摔倒在地。”
马兰点点头,她说:“最先的时候我们都相信你是太激动了,半年以后就不这样想了,我们觉得你是想不出下面的诗句。”
马兰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一种语气说:“你还记得吗?你住的那家饭店的对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在那里站了三次,每次都站了几个小时……”
“一棵梧桐树?”周林开始回想。
“是的,有两次我看到你从饭店里走出来,还有一次你是走进去……”
“我有点想起来了。”周林看着马兰说道。
过了一会,周林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完全想起来了,有一天傍晚,我向你走了过去……”
“是的。”马兰点着头。
随后她兴奋地说:“你是走过来了,是在傍晚的时候。”
周林霍地站了起来,他差不多是喊叫了:“你知道吗?那天我去了码头,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我已经走了?”马兰有些不解。
“对,你走了。”周林又坚决地重复了一次。
他说:“我们就在梧桐树下,就在傍晚的时候,那树叶又宽又大,和你这个牛皮背包差不多大……我们约好了晚上十点钟在码头相见,是你说的在码头见……”
“我没有……”
“你说了。”周林不让马兰往下说,“其实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约好了。”
马兰还想说什么,周林挥挥手不让她说,他让自己说:“实话告诉你,当时我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约好了。要知道,我在你们这里只住三天,我不会花三天的时间去和一个姑娘谈恋爱,然后在剩下的十分钟里和她匆匆吻别。我一开始就看准了,从女人的眼睛里作出判断,判断她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小时里,最多半天的时间,就能扫除所有障碍从而进入实质。
“可是当我看到了你,我立刻忘记了自己和别的女人的约会。你站在街道对面的梧桐树下看着我,两只手放在一起,你当时的模样突然使我感动起来,我心里觉察到纯洁对于女人的重要。虽然我忘了你当时穿什么衣服,可我记住了你纯洁动人的样子,在我后来记忆里你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纸,一张贴在斑驳墙上的洁白的纸。
“我向你笑了笑,我看到你也向我笑了。我穿过街道走到你面前,你当时的脸蛋涨得通红,我看着你放在一起的两只漂亮的手,夕阳的光芒照在你的手指上,那时候我感到阳光索然无味。”
你的手松开以后,我看到了一册精致的笔记本,你轻声说着让我在笔记本上签名留字。我在上面这样写:我想在今夜十点钟的时候再次见到你。
“你的头低了下去,一直埋到胸口,我呼吸着来自你头发中的气息,里面有一种很淡的香皂味。过了一会你抬起脸来,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别处,问我:‘在什么地方?’
“我说:‘由你决定。’
“你犹豫了很久,又把头低了下去,然后说:‘在码头。’”
周林看到马兰听得入神,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天傍晚我回到饭店时,有五六个男人在门口守候着我,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这是我最害怕的笑容,这笑容阻止了我内心的厌烦,还要让我笑脸相迎,将他们让进我的屋子,让他们坐在我的周围,听他们背诵我过去的诗歌……这些我都还能忍受,当他们拿出自己的诗歌,都是厚厚的一叠,放到我面前,要我马上阅读时,我就无法忍受了,我真想站起来把他们训斥一番,告诉他们我不是门诊医生,我没有义务要立刻阅读他们的诗稿。可我没法这样做,因为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
“有两三个姑娘在我的门口时隐时现。她们在门外推推搡搡,哧哧笑着,谁也不肯先进来。这样的事我经常碰上,我毫无兴趣的男人坐了一屋子,而那些姑娘却在门外犹豫不决。要是在另外的时候,我就会对她们说:‘进来吧。’
“那天我没有这样说,我让她们在门外犹豫,同时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屋里的这一堆男人哄出去。我躺到床上去打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我努力使自己的呵欠打得和真的一样,我把脸都打疼了,疼痛使我眼泪汪汪,这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谦卑地向我告辞,我透过眼泪喜悦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然后我关上了门,看一下时间才刚到八点,再过半个小时是我和另外一个姑娘的约会,一想到十点钟的时候将和你在一起,我就只好让那个姑娘见鬼去了。
“我把他们赶走后,在床上躺了一会,要命的是我真的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了,我心想坏了,赶紧跳起来,跑出去。那时候的饭店一过晚上十二点就锁门了,我从大铁门上翻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我拼命地往码头跑去,我跑了有半个小时,越跑越觉得不对,直到我遇上几个挑着菜进城来卖的农民,我才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
“我跑到码头时,你不在那里,有一艘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从江面上驶过去,轮船在月光里成了巨大的阴影,缓慢地移动着。我站在一个坡上,里面的衣服湿透了,嗓子里像是被划过似的疼痛。我在那里站了起码有一个多小时,湿透了的衣服贴在我的皮肤上,使我不停地打抖。我准备了一个晚上的激情,换来的却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凌晨时空荡荡的码头上。”
周林看到马兰微笑着,他也笑了,他说:“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听着江水拍岸的声响,眼睛却看不到江水,四周是一片浓雾,我把屁股坐得又冷又湿,浓重的雾气使我的头发往下滴水了,我战栗着……”
马兰这时说:“这算不上战栗。”
周林看了马兰一会,问她:“那算什么?”
“沮丧。”马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