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节气到了大暑,杜一夫就把家门反锁上,从窗户里跳出来。
他跳到院子里,在地上落稳脚跟,用一把灰色铁锁锁住窗扇,然后从窗台上提起他的旧铝饭盒去上班,饭盒里有一顿午饭。傍晚下班回来,他开了灰锁跳进窗户,拉严窗帘开始做晚饭。正是闷热潮湿的月份,他也不给他那两间东房通风。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习惯了。
邻居们不记得杜一夫曾经开门进屋,从他搬进这院起——正是大暑的节气,他就从窗户里跳出跳进的,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无论如何他的回家方式有那么一种鬼祟劲儿,他能跳自家的窗户,说不定更能跳别人家的窗户。一时间邻居们心情很不好,仿佛这院里招了个贼来。可是谁也没有理由指责杜一夫,两间东屋是他的,他每月交房费,从哪儿进不是进,从哪儿出不是出呢?
多少年过去了,这院里没丢过东西,杜一夫也不扒别人家的窗台,他甚至跟谁也不说话。于是大家就想,他之所以反锁了屋门跳窗户是拒绝别人去他家串门。
果然,这么多年没人进过他的屋。
唯一需要与邻人发生联系的是每月一次的查电表。谁也不愿意从窗台跳进杜一夫的屋里查他的电表。虽然那是杜一夫家的法定入口处,可是让谁去谁都免不了有点腻歪,好像那动作本身就挺猥琐,好像他们是要窃取他的隐私。同时,人们又觉得那屋里说不定藏着什么意外,万一冒冒失失跳进去,出了意外门又不开你还得跳出来。凡人的功夫并不高深,你不见得能跳得那么利落。杜一夫免却了大伙的为难,他把电表挂在屋檐底下的门框上,谁爱查谁查。人家把查得的度数写在纸上,用小砖头压在他窗台上,他把该交的人民币也用小砖头压在窗台等着他们取走。这种联系办法有点像特务接头对暗号取情报,但日久天长人们不以为然了,什么事都怕日久天长。
后来人们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他的老婆跟了另一个男人。人们还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并且儿子曾经想进他的屋。好像是有一年的夏天,黄昏的时候,人们正坐在院里乘凉,他的儿子领着个姑娘来了。那是个英俊、匀称的青年,站在东屋门前叫着“爸”,声音很小而且懦弱,差不多成了嘟哝。门始终没开,杜一夫拉开窗帘伸出头往外看,儿子又来到窗前。他们彼此认出来了,虽然他们很多年没见过面。杜一夫独自搬到这院时儿子和他妈住在一块儿,脑袋才齐着他妈的腰。杜一夫想起儿子当时哭着不叫他走,也不顾他妈是怎样沉着脸拽他的胳膊。儿子边哭边喊“我要衣——服(一夫)我要衣——服”。喔,多么亲热的没大没小的称呼啊,在以后的岁月里,杜一夫常常怀疑他与儿子有过那种哥儿们的义气时光。
现在他手握炒菜铲子盯住窗外这个大小伙子,竭力要弄明白他想干什么。儿子把那个姑娘介绍给父亲,说是他们结婚特意来给他送喜糖的,说着他瞟着屋门,意思是有什么话最好进屋去聊。杜一夫看见姑娘手中提着一只扁长的巧克力盒,就冲她扬了扬炒菜铲子,好像示意她跳窗户进来。她很惶惑,儿子却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知道那门是不会开了,他们必须破窗而入。这时他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极想跳进屋去寻找他从前丢失的那个“衣——服”,他觉得他必须得跳进去才能真正看见窗前这个男人,他们应该像两个男人那样坐下来大度地说些男人间的事。因为不断想着男人,他又想起了女士优先,于是扶住新婚妻子胳膊肘请她先上窗台。
那时她穿着超短裙,她有两条漂亮得吓人的腿。她假装不明白丈夫的手用在她胳膊肘上的暗示,虽然她的腿值得炫耀可她决不打算拿它爬窗户。她觉得不进屋或许是明智的,窗内这个与丈夫有些相像的老男人无疑是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铲子,可谁也不能肯定那含混的动作就意味着邀请。她希望尽快告别眼前的尴尬,于是她把手中的巧克力盒送进了窗户。她让丈夫明白了她的暗示,他们双双离开这个院子,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杜一夫扭过脸又去炒他的菜,窗帘又拉得挺严,好像连菜的气味都怕别人闻见。这以后邻居们连看都懒得看他,你看他一眼没准儿也能形成对他视觉上的侵犯。人们干吗要侵犯杜一夫呢?除非那些从来也不认识他的人。有一回,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到这院邻居家串门,这是一个刚刚系上红领巾的小学生,有着格外开朗和美好的心情。他希望碰见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希望引人注目,他愿意同他们打招呼,好让他们认识他的教养和礼貌。他在院子里碰见拎着饭盒正要上班的杜一夫,立刻跑上去打了个队礼说:“爷爷好!”
杜一夫被这个小学生吓了一跳,当他确信小学生是在跟自己说话时,不由得满怀疑虑地问道:“干什么?”
他把小学生给问住了,小学生原本什么也不想干,就是礼貌地跟他打个招呼。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回答,那小学生一溜烟地跑了。
他并不觉得等待回答有什么不妥。许多年他从不跟人打招呼,也没有听见过别人招呼他。“爷爷好”是什么意思?爷爷又是谁呢?如果爷爷就是他自己,那么由此说来他已经变成了爷爷?那个小男孩又有什么必要说声“爷爷好”就跑呢?既然好就是不坏。
说起不坏,杜一夫会想起他第一次锁门跳窗户的情景,当他确信自己是从窗户里出来时他觉得这么做不坏。因为是第一次,心情又不免有点紧张,下班回来一眼瞥见上了锁的窗子,他甚至有点气馁好像自己是个贼。那时他把锁捅得稀里哗啦,扒起窗台也笨手笨脚,膝盖给碰得青一块紫一块,渐渐地,他熟练起来。熟练能使一个人从容,他由这从容中获得了愉快,每日那定时的几跳畅通了他的腑脏,他的饭量都因此而大增。他从容地由窗台出入把胳膊腿使唤得格外灵便。他的膝关节从来也不出毛病,像他那般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膝关节没毛病的呢?风湿、积水、半月板损伤……
膝关节的完好使他的步子轻捷,年年月月他迈着这样的步子独往独来。这仿佛是他奋斗半生得来的结果,又仿佛是他为着一个莫名的结果而施行的手段,即使面对同事他也能几年不与他们讲话。他在一家银行做事,那银行的职员都知道他最怕的是人,他们都看得出这世上他最怕的东西莫过于人了。于是他们也把他怕了起来,尽最大努力减少与他说话的可能,他觉得他们看他的眼光遥远而又古怪。
他不仅不与人交往,连洗衣服都不往院里晾,好像衣服晾在院里的本身就是和邻居来往——有必要让他们看他的衣服吗?他的衣服都是在屋里捂干的,因此老是有种馊米饭的味儿。他老是穿深色衣服也不顾满脑袋头皮屑一个劲儿往下掉,深色衣服衬出肩膀上两小片灰白色颗粒像细箩筛出来的面,使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经常彻夜不眠。
倒是没见过杜一夫整夜不睡觉,邻居们只知道他每天晚饭后必须得出去,他带着一脸倦色,迈着灵活的步子走出院子走出胡同,空着手什么也不拿,像是奔着一个地点而去,又像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出了胡同一直往热闹繁华的马路上走,走出四五站地他满脸的倦色就渐渐地褪下去,肩上的头皮屑也被抖落了不少。晚风清新凉爽,吹拂着他的衬衫,使它不再有馊米饭的味道。他随意地在某个汽车站牌下停住,脖子里那条长期闲置的声带就有了发音的欲望。
他看看前后左右,这是一个远离他的东屋、他的院子、他的银行的地方,到处都是些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公共电车、汽车跑的都是些他永远也没走过的路线。天黑了他更加放松了身心,黑夜把一切弄得扑朔迷离而又热烈张狂。再也没有比陌生的环境更令人放心的环境了,再也没有比陌生人更令人放心的人了。这一切正撺掇着他得意忘形。远处高高的霓虹灯忽明忽灭,宛若女人艳丽的大嘴正过瘾地数落,身后那个卖煎饼灌肠的小铺里飘出没有恶意的香气,等车的人们因为互不相识而彼此愉快地打量,杜一夫听见自己喉咙里有“咯咯”的声响。
他没有理由再等待什么,他觉得喉头一阵阵发热,他觉得嘴唇在蠕动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想起了从前一次儿子来看过他,他没送送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叫他走了,那么现在他可以送他了。他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居然不是开窗)侧身一边让儿子出来,接着把“门”掩上与儿子并肩地走出院子。他觉得他应该送他到汽车站,于是他们来到这个站牌底下,他觉得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他那么亲热地絮叨起儿子小时候的往事,一点也不为这亲热的语气感到不好意思。这时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停在站前,他觉得儿子跳了上去,他冲车挥着手,那手势很舒展很自如,像一个好客的人经常迎来送往做惯了那样。他冲车上喊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爸想你!”他很动情,等车的人们就更多了几分愕然。他们都看见了这人拍着一小块肩膀高的空气在那里自言自语,然而他拍得那么真切,致使那块空气分明就是一只肩膀,一只英俊青年的肌肉发达的肩膀。他并不理会他们的愕然,久久陶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易觉察的红晕,他就像初次发现自己会走路的幼儿那般兴奋。他坚信儿子听见了他的叮嘱,再有敲门声他定会高呼:“请进!”
“请进!”杜一夫在渐渐冷清下来的便道上呼喊着,带着盛宴散尽的那么一点满足、一点亢奋、一点回味和一点惆怅往回走。归途显得那么漫长,他有足够的时间调整他的思路。待到进了他的院子他便熟练地向窗户走去。他忘记了这东屋有门,刚才在街上他还“掩”过“门”,清晨起来他的衣服上满是馊味儿。
馊味儿和清晨并不妨碍他每晚的远征,一切用不着谁来提醒,就好比上苍的安排,又仿佛因了那样的白天必须得有这样的夜晚。甚至刮风下雨和雪天也不能阻挡他在汽车站牌下的“殷勤”,这种日子反倒丰富了他那“殷勤”的内容。
他在雨中“撑开”一把“伞”说:“您把这伞带上甭客气,家里我还有好几把呢,您瞧车来了快上车吧。我怎么办?我跑两步就到家了!”他把“伞”硬塞进他的“客人”的“手”中,他一如既往地冲一辆远去的汽车挥手致意。
有时候他不光送客他也迎宾,他在便道上郑重地倾听“门外”的声响。他问着:“谁呀?”他听出了来客是从前的老同学,而且不止一个,有的还带着孩子。他满面喜色前去开门把“门插销”碰得“叮哐乱响”,“门”开了他迈出“门槛”一手扶住“屋门”(动作细节的完备决定了杜一夫动作的逼真)让“他们”进屋。他迭声地喊着“请进请进”并且高声答应着老同学手中的孩子对他的招呼。许多年来他从未见过他的那些老同学,所以他们此刻仍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而“他们”手中的“孩子”也只能是几岁的娃娃了。杜一夫手忙脚乱地“拿糖果”给“他们”,他首先拿出了那盒巧克力。据一位曾经见过杜一夫在便道里迎客的妇女说,她觉得神奇极了。那个男人伸手做了一个拿的动作,她立刻就看出他是在拿巧克力盒而且是铁盒。果然杜一夫就开始招呼“围在他膝前的孩子们”吃巧克力。他给他的客人们“拿烟”、“泡茶”、“安排座位”,与他们叙着几十年没有续上的话题。一切都被他想了起来从前在大学里的那些时光。
“你们还记得咱们那个时候唱的歌吗?‘快乐的人们’可不是‘快乐的人们’吗?什么?你要我唱一个?咱们一起唱好不好?忘了词可以互相提醒,唔,唱吧!”他脸朝马路朝悠闲和不悠闲的路人、朝走走停停的电车汽车唱起来:
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
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
我们的歌声唤醒了城镇,
也唤醒偏僻的大小村庄……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但站牌下等车的人们都听见他在唱。他们扭过脸来望着他,他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许他是用着他的方式感觉着他们,在他的方式里,站牌底下的陌生人可能正是他的那帮同学。这时他发觉同学们要告辞了,他急切地阻拦、挽留他们:“怎么回事就剩下我一个人么!”他强烈地要求“他们”在他家吃饭,他要给“他们”包饺子。他说着就在便道上蹲下来好像已经开始了“择菜”和“剁馅儿”。
但是“他们”真的要走了因此他复又站起来,他跟“他们”一一握手,他还“抱”起一个“孩子”吻了“他”的脸颊。他送出“屋门”又送出“院门”并且下了两层“台阶”——马路牙子权且就是台阶。一辆末班车过来了车上散坐着稀稀拉拉的乘客。他真心地为他的同学高兴,因为车是这么空每个人上车都能有座儿。他目送上车的人对他们扬起了手,他觉得胳膊有点颤抖就像是累着了。他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又快乐非常——他接待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孩子啊,他拥有那么多的来客、歌声和聚会。
他同客人的告别是如此诚恳,以至于那些真正陪客人来到汽车站的送客者都觉出了不好意思。他们望着杜一夫那类似“无实物练习”一般的系列举动和津津有味的言谈,忽然发现自己面对真人反倒不知怎样告别了。也许这是真的,杜一夫单枪匹马已经将迎来和送往做到了登峰造极,弄得那些真主人和真客人再诚恳也显出造作。于是站牌下那些送的和被送的一时间都没了动作只传递个告别的眼神儿。似乎稍有动作便是在模仿杜一夫,或者是杜一夫在率领着他们做动作。他们决不愿模仿这陌生的男人,世界已经够荒唐的了。失去了动作的告别使他们的形体看上去有点生硬,因为不愿使用杜一夫式的告别语言,而他们一时又别无他话,他们彼此就更显得尴尬。他们有点恼火,却又莫名的受着杜一夫的吸引。这个在便道上忙忙活活的男人把虚假表现得这样真实,令人不能不对真实本身产生疑问,此时他们觉得杜一夫比他们自己要真得多。人们干吗要互相道别和互相迎接呢?这一切真的有意义么或者说有什么真的意义?站牌下的人们有时候会想。这想法会使他们产生一瞬间彼此的厌倦和没趣儿,仅仅一瞬间罢了,瞬间过去便是照常的日子。
末班车孤孤零零地开走了,杜一夫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觉得他并不比谁差,他的日子同所有的人没什么两样,银行里那些遥远而古怪的眼光本不该射在他身上,他有朋友、有同学、有待客的巧克力,面对着成群的客人他周到而又得体。他走在空无一人的便道上,回味着刚才打算制作的饺子,他觉得那一定是茴香馅儿的,他甚至觉出牙缝里已经塞着丝丝缕缕的茴香。他把头偏向坦荡的马路放肆地张大了嘴,将手指伸进去在牙缝之间找寻着。他想起从前他最不能闻茴香味儿,还有芹菜和香菜,每逢闻见这种味儿他的太阳穴就发紧就头疼。他是上大学之后才习惯了茴香的,大学里吃食堂顾不了那么多,同学们吃着一样的饭菜连大便的气味都相同。那么刚才他的确吃了茴香,他的大学时代就在他的嘴里咀嚼,还有歌声——“快乐的人们”。
他从一家副食店门口走过,那么多蔬菜就堆在门外的货架上,不必担心有人去偷。他认出了茄子、扁豆、冬瓜、油菜什么的,没有茴香。货架旁边靠着一把淡黄的大扫帚,那是为第二天早晨来上班的店员预备的,他们清扫了门前,顾客便纷至沓来了。他忽然对那一架子蔬菜和那把大扫帚生出莫名的感动,他觉得什么样的日子也抵不过这家关了门的堆满蔬菜的副食店,这关着门的店不是比白天大敞着门更亲切更可爱么?他买了多少年的菜从来也没有留意过那店的本身。招待客人邀亲朋聚会不都与这样的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么?夜晚的副食店更有一种安全的宁静。
他一路抖擞着精神回到家里,轻灵地跳进了东屋,带着满面灰尘不开灯就摸黑躺在床上,并且突然想起明天是星期日。他望着黑暗中那扇被他锁住许多年的屋门,觉得或许明天有人会敲响它呢,他多么好客啊,今晚的一切便是证明。
早晨醒来他又穿上了那件落着头皮屑的衬衫,带着潮气的衣服粘在汗淋淋的肉上使他的心情特别的阴郁。他在纷乱的桌面上找到一碗昨天的剩粥,连牙也不刷就喝起粥来,这时他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捧着粥碗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就像小时候闻见茴香味、芹菜味那样。他弄不明白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面对这声音他又该怎么做。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经验,恍惚想起有一回儿子来看他时敲过一次门,那时他拉开窗帘同儿子说话。
杜一夫放下粥碗,来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并且打开了一扇窗子,他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口站着。女人见杜一夫开了窗就奔到窗前来,这使杜一夫忽然有点疑惧。他这才发现他是多么害怕敲门声啊,这个陌生的女人为什么要敲他的门?她有什么必要进这东屋呢?杜一夫与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他也没必要与他们联系。难道这便是他昨夜躺在床上的那个企盼么?他一阵阵后怕。他本来应该将另一扇窗也推开请客人进来的,就像他从前曾经这样邀请过他的儿媳。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将那两扇窗户全部关紧,还觉得不放心便插上了插销。窗外的女人惊异地看着他,于是他又把窗帘拉上。
他坐在暗淡的屋子里听见那陌生女人远去的脚步声,内心渐渐地宁静下来,他想他是得体的,一切如故。
原载《天津文学》1993年第1期
点评
《马路动作》是一篇带有鲜明的荒诞主义色彩的小说。作者以极为夸张的笔法,从人物的生活境遇、为人处世、心理矛盾等方面来切入,给读者展现了一个极反常态、行为荒诞、严重自闭的杜一夫形象。主人公杜一夫是一个拒绝与任何人交往,恐惧与任何人交往,精神上存在一定残缺的银行职员。他没有一个完满的家庭、无法享受父子骨肉亲情之乐、没有和谐的邻里关系。他喜欢独来独往,沉浸在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反锁大门,紧闭门窗,每日从窗户爬出爬入是他习以为常的生存方式。但人际交往的恐惧并没有完全吞噬他对人际交往的向往与渴求,他每晚外出一旦来到陌生的环境时,就会自而然而地通过手势和想象的话语进行人际交往的排练,以美妙的想象来实现他对人际交往的参与;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无论他如何反复操练与人交往的“马路动作”,一旦回归现实,人际交往的恐惧感依然会使他无所适从,只好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残存度日。
我们或许会问,为什么杜一夫会如此怪异与另类呢?为什么杜一夫在人前显得冷漠孤僻,可当他在夜晚逃离到遥远的陌生世界时,能用最真诚的态度去对待他生命中的亲人、友人?是失败的家庭婚姻让他将内心封闭起来,不愿在人前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渐渐地也失去了与外界交往的兴趣吗?是他对常人阿谀奉承,卖笑示好的行为也越来越敏感,无力改变周遭,无心追逐名利,只好做个缩头乌龟来保护自己吗?为什么铁凝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目的是什么?所有的这些问题正是值得我们反复咀嚼和思索的。可以说,《马路动作》是铁凝对社会变革下日益荒诞的现实生活“有感而发”的艺术呈现,在这个人与人的关系日益物质化、利益化、功利化的人际社会,人与人之间如何才能维持正当合理的人际关系?如何在与人友好相处的同时能保持本真的自我?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探讨的话题。铁凝正是通过对人前人后表现得截然不同的杜一夫形象的戏剧性刻画,一方面对现代社会中出现的那些荒诞现象(包括那种完全自我、自闭心理)的剖析与嘲讽,另一方面对现实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人如何融入社会、如何保持自我等的反思,从而引发读者对现实社会与人生的深层次思考。
(佘爱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