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1
大鬼第一次看见小康,是在红旗瓷厂的宿舍里。
小康当时正站在窗边。大鬼推门的动作很野蛮,吓到了小康,他的身体颤了一下,脑袋向后转,转一半,又坚定地拧回去,对准窗外了。看小康的身形,还是个少年。一头乱发灰扑扑油腻腻的,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他穿着肥大的深蓝色西装,衣袖是挽起来的,手在西装的口袋里掏,掏出了一个东西,是小孩子吃的那种彩色果冻。大鬼看着小康用牙齿咬开塑料封纸,吐掉,然后是哧溜一声的吸食,那一小团橙色立刻消失了,剩下一个空瘪的果冻壳,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大鬼叫起来,往哪儿扔?小康僵住,慢慢蹲下来,捡起果冻壳放在墙角的字纸篓里。大鬼嗤地一笑,说,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喜欢吃果冻的?
等不到小康的回应。大鬼坐下来换鞋,瞥见对面的床铺已经铺好,花布被子和花布枕头,都是用旧了的色泽,看起来脏兮兮的,枕边放了一只铝皮手电筒。床底下已经塞满,两双旅游鞋,一双黑色的在地上,里面窝着袜子,一双白色的应该是新鞋,隆重地放在纸箱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红白条蛇皮袋很抢眼,袋子中央用墨汁写了个大大的康字。大鬼咳嗽了一声,说,你就是老康的儿子?到窑上做加料工?好,你前途无量么。小康在吃另一个绿色的果冻了,又是哧溜一声,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应这次搭讪,大鬼已经失去了耐心,拍一下桌子:你是哑巴还是聋子?你他妈的只会吃果冻,不会说话的?
小康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像一只惊鸟撞过来,撞在大鬼的脸上,稍作停留,又匆匆飞走了。大鬼听见了小康的嘟囔声,说什么?我不说话的。
并不像他父亲。小康的面孔算得上白净,清秀,唇上一圈又黑又密的胡须,不知道是刻意蓄留的,还是因为懒得修剪,看起来那是男性荷尔蒙张贴的告示。他的无礼,甚至是那圈胡须,都冒犯了大鬼,但那张脸上的少年稚气无可隐藏,它提示大鬼,对方几乎还是个孩子,不必过于计较。
说几句话会把你累死?大鬼脱下袜子,在空中啪啪地摔打,他说,老康是你爸爸不是?老康那么懂礼貌,见人三分笑,怎么会教育出你这么个儿子?你是扮哑巴还是学高仓健?你到底是不是老康生的?
这次,小康说话了,小康对着窗外说,驴日的二球货。
大鬼确定小康是在用方言骂人,只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到窗边朝外面瞟一眼,窗外并没有人迹,大鬼搭住了小康的肩膀,问,你刚才在骂我?二球货,是你们那边的骂人话吧?
小康要扒开大鬼的手,没有成功。手放开。小康说,我没骂你。我没跟你说话。
你没跟我说话,那你在跟树说话?你没骂我,那你在骂树?树是驴日的二球货?我请教你,什么驴能日出一棵树来?
小康转过脸,避开大鬼的眼睛。我没跟树说话。他说,我也没跟你说话。
窗台上放着一只搪瓷碗,面条早被大鬼吃光了,汤和葱花还在碗里,大鬼端起来闻了闻,怪笑一声,我们食堂的面条汤,很香吧?猝不及防地,大鬼将搪瓷碗扣在了小康的脸上。面汤四溅之际,小康愣在窗边,大鬼甚至有时间欣赏酱色的面汤在小康脸上流淌的辙痕。大鬼说,怎么样,香不香?小康的嘴边有一撮葱花,他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跳起来,像一头疯牛朝大鬼俯冲而来。小康的脸像一块石头,尖锐而沉重地撞在大鬼的手臂上。
而且,小康咬了大鬼一口。
咬得很深,也很精确。小康的牙齿似乎长了眼睛,恰好咬在大鬼的刺青部位上。事情顿时就严重了。大鬼的刺青在瓷厂是著名的,它是上下结构,内容互相冲突。上方一只虎头,下方一个文字:忍。它们代表虚无的荣耀,也是最通俗的座右铭。现在,一排牙痕镶嵌其中,虎头开始刺痛,荣耀在破碎,忍字开始刺痛,座右铭在摇晃。大鬼把小康推到了门边,轻易地掐住了小康的脖子。从小康脆弱的喉结上,大鬼感受到了自己非凡的腕力。小康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抵抗,他在窒息中流出了眼泪,目光绝望地瞪着大鬼的手臂。大鬼不清楚小康是在欣赏自己的牙痕,还是在品味刺青的意味。虎头。忍。大鬼说,现在,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小康的喉结在大鬼手里蠕动,大鬼听见他艰难的声音,我,忍。大鬼说,不是你忍,是我在忍。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大鬼看见小康闭起了眼睛。
再睁开,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小康的怒吼冲出了大鬼五指的封锁,我偏不说话,驴日的二球货!
2
大鬼在瓷厂当电工,已经很多年了。
他的家在城北桑园里,离瓷厂不算很远,照理说没有资格住集体宿舍,但他自称家庭关系不睦,看见父亲就想骂,看见弟弟就想打,家里不宜久留,总是赖在厂里。他原本带了条毯子在各个宿舍打游击,东睡西卧,是模具工老秦给了他机会。老秦患了白血病,常年住在医院里,大鬼趁机占了他的床铺。那间宿舍还住了杨会计,人很文静,又要求上进,平素醉心于各种自学考试。他不敢驱逐大鬼,只能向有关领导诉苦,说跟大鬼住一起,他度日如年,已经连续两门自学考试没有通过了,再这样下去肯定影响工作,瓷厂的账目若是出了差错,怪不得他。厂里的领导对大鬼都有所忌惮,不想惹他,又格外器重杨会计,便专门在阅览室里为他隔出一个小房间,供他学习。杨会计起初是回宿舍睡觉的,回宿舍便会受到大鬼的骚扰。有时候骚扰以谈论国家大事为名,有时候是黄色笑话,有时候是半夜咕咚咕咚喝啤酒的声音。最离谱的一次遭遇,缘于杨会计不屑于回答大鬼的一个问题,大鬼问他,你怎么不交女朋友?问了三遍不回答,当天夜里大鬼便动手,扒了杨会计的内裤检查,说,你问题不大,就是包皮过长,割了就可以了。杨会计忍无可忍,第二天就把床铺被褥也搬去了阅览室。过了很多天,杨会计没有回来,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做大鬼的室友,大鬼便用红色墨水在宿舍门上写了两个大字:鬼屋。既是宣示产权,又威胁了别人。久而久之,别人的集体宿舍,便被大鬼独占了。
小康搬进来之前,后勤科来过人,带来一瓶油漆,刻意用白色油漆刷了宿舍的门。鬼屋两个大字被盖住了,门板上隐隐泛出些红色,像是两朵被埋葬的大红花。大鬼没有追究此事,他心里清楚,这个小康无处可去,从此以后,他必须与小康朝夕相处了。
他们之间的敌意是一场暴风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应该说,这是大鬼的功劳,他觉得与小康这种山里人较量,总归是杀鸡用牛刀,还落个欺负人的名声,没意思。大鬼当时正与东方电影院的一位女售票员恋爱,那姑娘有个美妙的绰号,叫东方梦露。每逢周末他都要去与东方梦露约会。这样的早晨,他的心情总是很好,盥洗完毕便来到小康的床边,用牙刷刷小康的唇须,嘴里还用英文喊早安,古德毛宁!古德毛宁!那把牙刷被小康打飞了好几次,直到有一次,小康不再还手,只是在枕头上转过脸来,打量着大鬼脚上铮亮的尖头皮鞋以及身上时髦的丝光T恤衫,突然问,你女朋友,见过你的刺青吗?大鬼一愣,说,你难得说句话,我怎么听不懂?小康转过脸去说,要是在我们那儿,正经姑娘不敢跟你的。大鬼明白过来,咯咯笑起来,真是乡下人。刺青算什么?人家是东方梦露,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啦!
大鬼对小康的热络,多少显得鲁莽。这一点,大鬼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的与人相处之道一向怪诞,若是作恶,一切便自然而然,若是善意或友爱,偏偏就表达不当,弄不好就令人生厌,成为别人的负担。对于小康来说,这负担便是骚扰式的交谈。小康终究不是哑巴,渐渐愿意跟大鬼说话了,只是谈话不对等,通常大鬼说了半天,只能等到小康的只言片语,不是否定,便是拒绝。大鬼最擅长的黄色笑话,有一半小康听不懂,再三提示解释之后,才能勉强博他一笑。大鬼觉得无趣,邀请小康一起到别的宿舍打扑克,小康说,不打。大鬼说,你不会打扑克?小康说,你们赌钱,我不赌。又邀请他一起去外面的卡拉OK唱歌,小康摇头说,我不会唱歌。大鬼说,你不是陕西的吗,陕西人不会唱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不会?小康茫然,谁说陕西人都会唱歌?我就从来不唱歌。我们那里,男人不唱歌。大鬼同情地看着小康,问,那你会什么?看电影总会的吧,我陪你去东方电影院?美国的香港的,枪战片警匪片武侠片什么都有,不花你一分钱。小康想了想,似乎有兴趣,最终却还是摇头,反正都是瞎编的,算了。小康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遇到发薪水的日子,大鬼都要出去与东方梦露约会,有一次不知为何留在了宿舍里。他邀请小康一起去瓷厂后面的新丰村走一趟。小康说,去那儿干什么?大鬼对他挤眼睛,那儿有个洗头房,叫夜巴黎,对面还有一个维纳斯,洗脚的,你不知道啊?小康说,花钱去洗头?花钱去洗脚?不去。大鬼怪笑起来,你是真纯洁还是装糊涂,你不知道夜巴黎维纳斯有小姐?小康眼睛一亮,闪避着大鬼的目光,你去过了?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跟你女朋友,吹了?大鬼挥挥手说,小姐归小姐,女朋友归女朋友,你别管我,我看你憋了一脸青春痘,为你考虑呢。看小康僵在窗边,大鬼先发制人地说,别再跟我说不会不会,打炮你总会吧?这件事情,你总会的吧?小康对着窗子说,不打,我的钱不往那儿扔。大鬼说,我就知道你不舍得钱,我请客,你出炮我出钱,这样总行了吧?小康拿起窗台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忽然正色道,请客也不行,犯法的,我不做那种事。
大鬼很失望。无论是作为他的马仔,还是作为他的哥们,小康都没有培养前途。毕竟不是一路人。大鬼对小康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有时候他尝试与小康认真地说说话,谈谈瓷厂的前景,谈谈各自的前途,谈谈爱情的困扰,甚至严肃地谈谈女人的肉体,一看见小康多疑而警惕的目光,他就泄气了。他知道自己在小康的眼里,已经丧失了严肃与认真的资格。
3
窑上有人告诉大鬼,说小康已经结了婚,老婆在老家的山村里,是个民办教师。还说看到过他们的结婚合影,小康的老婆虽然土气,但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这个消息让大鬼很惊讶,在他的眼里小康还是个少年,怎么也没想到,小康竟然已经结了婚。大鬼多少有点悻悻然,想想别人居然能够看到小康的结婚照,他跟小康朝夕相处,他待小康那么友好,却享受不到任何信任。小康那天下班回宿舍,顺手从桌子上拿他的香烟抽,大鬼拍了下桌子,那是谁的烟?要抽烟自己买去!小康不知所措,看看他的脸色,又把那支烟塞回香烟盒里去了。大鬼冷眼注视着小康,这样过了几秒钟,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也显出一丝异样的严峻,他说,小康,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小康眨巴着眼睛打量大鬼,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惧色,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嘴里嗫嚅道,谈什么?你能跟我谈什么?大鬼怪笑一声,谈你,谈你的事。大鬼走过去,一只手重重地搭上小康的肩膀,小康慌张地甩脱了他的手,但大鬼的手不依不饶,又在小康的头皮上拍了一下,然后手掌摊开,对准了小康的脸。结婚照拿出来!大鬼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的结婚照,还有你的老婆,拿出来让我欣赏一下!
小康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不如说是一种不安。他垂首思考,起码过了一分钟,从墙架上抽出一本杂志,抖出来一张彩色照片。看就看吧。小康的目光在照片上一跳,弹起来投在大鬼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像是在期待什么,也像是躲避什么。
但大鬼用手掌把照片捂住了。大鬼闭上了眼睛,一副享受悬念的样子。听说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大鬼夸张地做着呼吸的姿势,啊,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要深呼吸。小康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要看就看,少来那一套,你女朋友是东方梦露,我老婆一个山里女子,土里土气的,有什么可激动的?
说不定你老婆是山里梦露呢。大鬼盯了小康一眼,嘴角上仍有笑意,但揶揄的目光几乎有点凛冽了,小康,你要跟我比老婆吗?小康一惊,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紧张地瞪着大鬼的手,目光缓缓爬行,爬上大鬼手臂的刺青部位。虎头。忍。昔日的牙痕已经消失不见了。小康抱住了脑袋,喉咙里咕噜一响,他说,不该给你看的,你快点啊。
大鬼的手慢慢移开了,他低下头,以一种庄严的姿态欣赏照片。是那种典型的县城照相馆风格的结婚照,背景是一片蓝色幕布,有两根白色罗马柱,一片粉红色的玫瑰,两个飞翔的小天使悬在空中,手里拿着爱神之箭。他看见小康穿着那件肥大的深蓝色西服,喜悦之色被拘谨与腼腆遮蔽,看起来接近无助的状态,他的脸上当时没留胡须,显得格外稚气。旁边的姑娘穿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黑色健美裤与白色球鞋,怀里抱着一束鲜花,仔细看,她烫了头发,戴了一个红色的发箍,容貌稍嫌老气。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各自僵立,谈不上甜蜜,也谈不上亲密,似乎一切都只是强人所难。姑娘的一双眼睛确实很大,很黑,但因为紧张地关注着摄影师的镜头,眼神凝滞,并没有多少神采。大鬼是忽然狂笑起来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乌溜溜倒是乌溜溜,眼袋怎么这么大?你养过金鱼吗?那是乌溜溜的大水泡啊,哈哈,山里梦露!她只比你大一岁?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妈!
只是一刹那的震惊。小康瞪着大鬼,面孔发白。他在辨别什么,很明显他从大鬼脸上发现了某种深刻的恶意,但并不确定它的来历,这使他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迷茫。那一丝迷茫很快消退,有一片隐隐的泪光,交织了羞耻与痛楚,开始在小康的眼睛里涌动。小康突然朝大鬼扑过来,夺下了大鬼手里的照片,小康嘴里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你们这些二球货,我骗你们的。这不是我老婆,是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