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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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万用表(3)

整整一个夏天,大鬼都没有等到小康。倒是谈小菲爱逛锦绣街,大鬼在国庆假期期间见过她一次,身边的人不是小康,是一个胖姑娘。谈小菲从邻近的服装店袅袅婷婷地出来,几个购物袋都在那胖姑娘手里提着。路过大鬼这里,她们欲走还留,目光在橱窗的模特身上一番流转,看见大鬼出来,谈小菲脸上浮现出一种嫌厌的表情,扭身便走。大鬼对她喊,你跑什么?我又不找你打针!小康呢?谈小菲头也不回,是那个胖姑娘站住了,愤愤地朝大鬼翻了个白眼,什么小康大康的?我们不认识他!

大鬼没有想到,小康后来真的惹了麻烦。当然他也没有料到,小康遇到了麻烦,会来向他求助。离开瓷厂宿舍两年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小康的信任,或许小康最终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遗憾的是,大鬼不再是瓷厂的那个大鬼,小康怎样看待自己,大鬼早已经不做计较了。

是十月里的一个下雨天,锦绣街上人迹寥寥,大鬼在店堂里与人下棋,忽然有个人头顶一摞报纸,湿漉漉地走进来,站在门边对他哈腰,说,鬼哥,我来还钱了!

又见到了小康。他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手臂上醒目的刺青被遮蔽了,脸上却多出一只大口罩。大鬼注意到他的眼角上有明显的瘀青,过去摘下他的口罩,发现小康鼻青脸肿。大鬼下意识地问,你去北门了?遇上三霸他们了?不听我的警告,吃苦头了吧?小康颓然地坐在一只纸箱上,说,我没去北门。是我老婆。我回了一趟老家。让我老婆打了。大鬼想笑,忍住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回家做什么,去离婚了?为了谈小菲?小康不说话,似乎默认了大鬼的猜测。大鬼说,你老婆用什么东西打你的,打得脸上这么花哨?小康沉默几秒钟,说,万用表。大鬼一时反应不及,什么表?小康叫起来,万用表,我们的万用表啊!大鬼一愣,然后便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想想此事蹊跷,他又追问小康,我还是糊涂,她为什么要用万用表打你?小康迟疑着,他眼角的瘀青在店堂的灯光下泛出紫色的光芒,我们村里的人没见过万用表,我带回去了,给他们看个新鲜。小康开始躲避大鬼追询的目光,他转过脸看店堂里的试衣镜,捂住了脸孔,又掉转脑袋,望着门外的锦绣街,锦绣街上仍然一片雨雾。我骗她了。她不肯离婚。小康说,谁让她不肯离婚?我测了她,我用万用表测她了。大鬼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嘴里还是忍不住问,测她什么?小康终于低下头,用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用一种怪诞的眼神看着大鬼,测那事。她自己让我测的。小康说,是她自己嚷嚷要测的,还让我当着家里人的面测,说她清清白白,测一百次也不怕。小康抱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喉咙里似有一阵哽咽,又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是故意给她栽赃,我就是想跟她离婚。小康的目光热切地投在大鬼脸上,眼睛开始释放求助的信号,她疯了。昨天她找到瓷厂来了,她要把我拽回家,去给她恢复名誉。我也要被她逼疯了。

大鬼打量着小康,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冻结。他的棋友已经离去,留下一颗烟蒂,还在烟灰缸里燃烧。大鬼穿越店堂,走到小桌边掐灭了烟蒂,他看着残存的棋局,忽然说,小康,不是我把你教坏的吧?

鬼哥,我没那么说。我从来没那么说过。我是来找你还钱的,那条裙子的钱,还记得吧?小康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卑下,又有点可怜。他跟到大鬼身边,看看棋盘,看看大鬼的面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棋盘下。鬼哥,你不是认识三霸吗?能不能帮我个忙?小康又掏口袋,这次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中华牌香烟,递一支给大鬼,我老婆最怕三霸那种人,鬼哥你能不能让三霸到瓷厂跑一趟,吓唬吓唬她,让她别闹,赶紧回家去?大鬼斜睨着小康手里的那支香烟,嗤地一笑,你好聪明,可惜生意太小,三霸不会做的。小康说,怎样才算大生意?多少钱以上才算大生意?大鬼冷冷地看了小康一眼,动刀子,做掉,都是大生意,做掉你懂吗?大鬼说,你要不要把你老婆做掉?

小康打了个冷战,大鬼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个冷战。不,不动刀子,不做掉。小康的声音已经发颤,他说,只要吓唬吓唬她就行了,她一个山里女子,就是犟一点,吓唬一下她肯定就走了。大鬼笑了一声,推掉小康手里的香烟,说,自己吸吧,我现在不吸烟,只喝茶。然后大鬼开始动手泡茶,他只泡了自己的一杯,呷了一口说,普洱茶,养生的。小康茫然地瞪着他茶杯里深红色的茶汁,好,养生好。大鬼又呷一口茶,说,我好像是把你带坏了。你是不是要让我对你负责到底?我就负责到底,干脆我去瓷厂跑一趟,亲手把你老婆做掉,怎么样?店堂里的空气顿时凝固,小康手里的那支香烟掉到了地上。小康瞪着大鬼,似乎在竭力判断那是否是大鬼对他的又一次作弄。大鬼在微笑,那种微笑持续了几秒钟,渐渐露出讥讽的端倪,带着些蔑视,还带着些厌恶,然后大鬼在椅子上欠了欠屁股,对不起,大鬼说,我要放个屁。喝了普洱茶,我老是放屁。

大鬼知道他在刹那间压垮了小康,不仅靠那句话,不仅靠那一个屁。小康忽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你在耍我,我就知道你又耍我,你这个二球货,驴日的二球货!

6

大鬼没有见到小康的老婆。

后来,他也没有再见过小康。

听瓷厂的人说,见到过小康老婆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只是听见过那山里女子沙哑的哭声,她从早到晚待在小康的宿舍里,从不出来,唯有哭声确凿地证明了她的存在。偶尔几次,小康夫妇用家乡方言激烈地争吵,大多内容是能够听懂的,住在隔壁宿舍里的人,能分析出女方此行的目的,她誓死要把小康带回老家。至于那对小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小康刚回来又必须回去,当时整个瓷厂无人知晓。

有人八卦,以为小康的老婆会去医务室大闹一场,但这样的热闹并没发生。医务室离集体宿舍其实不远,谈小菲也曾经听到过小康老婆的哭声,她还问别人,那是猫在叫,还是有人在哭?有人机智地开玩笑,谁知道,那儿不是有间鬼屋吗?说不定真的是闹鬼了。当时有很多人在场,听到了那个精彩的玩笑。很多人后来都为谈小菲做证,说要相信谈小菲,她与小康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约是一个礼拜之后,鬼屋终于安静,一切都平息了。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食堂女工去市场买菜归来,看见小康提着一只漂亮的拉杆箱,铁青着脸走出瓷厂的后门,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左手右手各提了一只纸箱,对他们谦恭地微笑。食堂女工眼睛打量着她,嘴里问小康,这就送老婆走了?不留她多住几天?小康没有说话。那女人说,不住了,我在这儿待不惯。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对着食堂女工说,我不是小康的老婆,我是他姐姐呀。

瓷厂的人们后来都在谈论这件事。两个食堂女工口径不同,一个说小康的老婆当时流着眼泪,另一个则坚持,小康的老婆说那句话时,脸上挂着不正常的笑容。大家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想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哭是笑,都是正常的。

还有人在她到达瓷厂那天见过她,说那山里姑娘的水泡眼,或许是哭得太多的原因,如果忽略了水泡眼的得失,她看起来并不丑,精神似乎也是正常的,只不过,相比如今的时尚青年小康,那样子确实是有些显老,有些土气了。

没有人料到小康会一去不返。走之前他跟瓷厂请了五天假。五天以后,他打了长途电话给厂里,说家里出了点事,还要过五天才回瓷厂。此后就没有音讯了。瓷厂的生产经营当时已经很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少一个人,便少一份负担,所以并没有人去过问小康的下落。过了好久,有个小伙子穿着硫酸厂的工作服,跑到瓷厂的集体宿舍来,说是小康的表兄,受小康委托来收拾东西。人们问他小康为什么不回来,表兄说是家里人不准他回瓷厂了,看别人茫然不解,又补充一句,小康在瓷厂学坏了。有人打听小康家里出了什么事。表兄说,他老婆跳了崖,没死成,落了个全身瘫痪。人们一片惊叫,急着追问究竟。表兄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拗不过众人热切的目光,他勉强开口,这件事也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表兄说,反正家里人都怪小康,是小康不好,他在瓷厂学坏了。

小康留在宿舍里的东西,都被表兄扔进了一个蛇皮袋里。最后撬开了小康的抽屉,一眼看见一个万用表,静静地匍匐着。表兄也没见过万用表,拿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是听音乐的吗?旁边有人说,那不是听音乐的,是电工用的万用表。又提醒表兄,那不是小康的东西,是厂里的公物。表兄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把万用表扔回了抽屉,是公物我就不收拾了。他说,麻烦你们,把它交还给厂里吧。

大鬼有一阵子老是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从不说话,偶尔可以从电话那端听见狗吠鸡鸣之声。查找来电区域,应该来自陕西。大鬼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知为何发慌,再也不敢接听。有一次恰逢酒后,酒意为大鬼平添几分勇气,他接了电话问,你是不是小康?又变回哑巴了?那边还是沉默。大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接风,先喝酒吃饭,再去水晶宫洗桑拿,怎么样?也就是这时候,大鬼听见那边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咣地一响,发出清脆的震颤,然后是杂沓的来回穿梭的脚步,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哭声。大鬼拿着电话听,一边耐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小康,准确地说,是等来了小康的呼吸。小康急促的呼吸慢慢转变为压抑的哭声,他在哭,哭得越来越响,像个伤心的孩子。酒意让大鬼的心肠变得很软,平生第一次,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小康,你又不肯说话了?大鬼说,你不肯说话就别说了,我替你说,大鬼是二球货,大鬼是个驴日的二球货。

大鬼掐掉了电话。从店堂的试衣镜里,他看见自己的面孔,有点苍白,有点浮肿。他喝了一口普洱茶,想起电话那端咣的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呢?不是万用表。那不是万用表。大鬼思索了半天,断定那是一只搪瓷扁马桶的声音,是一只搪瓷扁马桶掉在地上了。

原载《钟山》2016年第1期

点评

小说围绕山村青年小康到瓷厂上班后的变化展开叙述,以小康的成长变化为主线,呈现了一个青年在成长中的价值扭曲和人性贪婪。小康从初入瓷厂时对大鬼的拒绝和反抗,到最后几乎变成第二个“大鬼”,性格的变化显而易见,他不仅沾染了城市不良青年大鬼的各种劣习如文身、不合群、打架斗殴,还准备抛弃结发妻子,另找新欢,那个初入瓷厂站在窗台前的倔强青年已经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一个陌生的城镇青年,一个新的“大鬼”。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外部环境对个体成长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但是这一结果是环境的外在催化所必然产生的吗?小说中那个颇具象征意味的万用表,直接触发了小康婚姻的危机,却直到最后还被小康宝贝似的携带着不忍抛弃,这其中的原因值得玩味。成长的话题一直都是现代小说表现的重要维度之一,但是这一话题所包含的复杂内容远未被开掘和呈现出来,这篇小说所表达的内容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言说这一主题的可能向度。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