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电视剧与社交媒体
——专访克莱·舍基
撰文 陈一伊
翻译 陈升龙
亿万富翁们希望改变某个系统的一部分,但当我们回顾互联网的历史,是电子邮件、网络服务这些个人使用的东西带动了变革。改变人们斗争的对象和方式,就改变了社会。
“就像是地理上的新西兰”,对于中国的社交网络的独特性,他用了这样一个类比。但这种孤立却以另一种方式激发了中国。在美国,社交媒体是传统的延伸,但在中国,它是一个被压抑的传统空间之外的巨大、活跃的新世界。
光头,身材粗壮,语速飞快,站在四壁空空的办公室里,在巨大电脑屏幕前飞快地打字,克莱·舍基(Clay Shirky)像是一个中西部的壮汉与极客(Geek)的结合体,而不是一名曾在耶鲁大学受训的画家、纽约戏剧业的从业者。
在纽约大学的上海分校,克莱·舍基以社交网络最敏锐的观察者的身份与我们谈话。他是纽约大学的新媒体教授,也是一系列知名公司的咨询顾问,他的文章与观点广泛地出现在《纽约时报》、《连线》与TED视频上。“关于互联网技术的社会与经济后果的杰出思想家”,《连线》杂志前任主编、《长尾》一书的作者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这样评价他。而另一位传奇人物凯文·凯利(Kevin Kelly)声称存在一个舍基法则(Shirky Principle)——“社会机构会试着保留那些他们能够解决的问题”。
舍基最重要的两本书《人人时代》(Here Comes Everybody)与《认知盈余》(Cognitive Surplus)都有了中文版,为书作序的包括腾讯创始人马化腾——这个中国(也是世界)最大的科技公司之一的领导人称他“对互联网给人类带来的变迁洞若观火”。
自1993年出版《网络之声》(Voices from Net)以来,他就是这戏剧性变化的见证人。
在整个1990年代,他目睹了网景(Netscape)神话般的兴起,以及紧接而来的互联网(dotcom)狂潮。他敏感地意识到,当人们理解到搜索与电子商务是互联网最重要的后果时,经常忽略了它的社会性。他成了社交媒体最早的呼吁者之一。
“我们正在经历人类史上最大的一次表达能力的飞跃”,当克莱·舍基在2008年的著作《人人时代》中这样写时,互联网已有了20亿用户。
不管是规模与速度,这都是个惊人的成就。在1990年代中期,互联网还是个崭新的玩意,是一群非循规蹈矩者的亚文化群落,在世界范围内最多有一百万的使用者。不过一代人的时间,它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呼吁在2008年变成了现实。自Facebook与Twitter在2004年先后问世以来,它们不仅席卷了世界,还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大生意。
但最让克莱·舍基兴奋的不是社交媒体商业上的成功。与之前历次信息革命不同,互联网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平台,它不仅规模巨大、人数众多、沟通成本极低,而且打破了受众与表达者的界限,人们同时是生产者与消费者,一个大规模的“业余化”时代到来。从Flickr到Wikipedia再到Twitter上的战争报道,从不同角落涌现出的个人似乎在进行一场成功、高效的集体行动,完成了一个传统组织与个人都不可想象的结果。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是出于个人兴趣、热爱,而非功利结果联合在一起。
在两年后出版的《认知盈余》中,他继续发展了这个主题。如果将全世界受教育公民的自由时间看成一个集合体,一种认知盈余,然后充分利用这种盈余,它将产生怎样结果?美国人每年花在看电视上的时间是两千亿个小时,这是两千个Wikipedia项目所需要的时间。
出生于1964年的克莱·舍基正是电视的一代。他深信,二战后美国社会的电视剧集,正像18世纪在伦敦流行一时的杜松子酒一样,是某种麻醉剂,它们都发展出一种被动的、消费的文化。
倘若这些时间可以转化成创造与分享,可以把被动的消费者转化成积极的创造者,而且是在全球范围内发生,它将意味着对社会资本的重建。人们不仅分享知识、情绪,也分享信任,共同行动。
对于克莱·舍基来说,物理学家菲利普·安德森(Philip Anderson)的哲学——“多即不同”(More is different)是他所有思考的基础。他坚信,规模会带来新的变化,越复杂的系统越可能产生崭新的创造力。只要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承诺、一个有效的工具和一个用户可接受的协议,散落在各处的个体,可以轻易达成协作的同盟。
我对于社交媒体充满怀疑,它似乎充满了一个事物新生期的混乱,在群体的智慧与爱被汇聚在一起时,愚蠢、仇恨似乎也同样被放大。而且当人们欢呼社交媒体的参与性时,也看到财富如何被迅速集中——正是依赖全球性的免费义务工人,Facebook才可能汇聚如此巨额的财富。但是没人能否认他的判断——“我们正经历人类史上最大的一次表达能力的飞越”,这“革命”已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身处的时刻,或许多少像是古登堡印刷术发明不久的16世纪。对于上一次的印刷机革命,新教、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民族主义的兴起不过是它引发诸多的后果中的一部分,而这一次,我们将迎来怎样的变化?
[一]
单读:你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撰写了第一本著作《网络之声》,能描述一下纽约当时的网络文化吗?
克莱·舍基:我写的第一本有关社交媒体的著作是《网络之声》,不幸的是,书出版时网络正把我所写的所有东西冲走。我90年代初期使用网络,当时的主要工具是新闻组(Usenet)和邮件列表(Mailing list)。这两个都是社会应用,我对网络生活的社会方面的影响感到非常激动。我写的那本书基本上是我个人的网络经历,不是很具有分析性。与此同时,网络开始像野火一样蔓延。我仍记得网络到来的那一时刻,我们觉得自己是世界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个亚文化。在1993年,我们越来越感觉到,网络不只是另一个应用,它开始吞并所有东西。随着首个可视化网络浏览器的出现,人们意识到网络不只是人们感兴趣的东西,而是可以拿来做事的东西——巨大的变化是,人们开始创建公司。人们当时感觉互联网文化和商业互联网有重合的部分,创建公司的那些人非常沉浸于互联网,他们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1993年至1995年两年里让我们感到最大意外的是,原来的亚文化网络突然成为惊人的商业引擎,在1995年,我们已经知道了2000年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亚马逊和雅虎创建后,人们已可以看到互联网的三大支柱中的两个,电子商务和搜索,唯一缺少的是社交媒体。在1993年4月我的书出版时,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向网络,而不是互联网的社会部分。互联网的社会部分在2000年左右回归,这是我的工作得到承认的时刻,互联网的社会应用是互联网的三大支柱之一。
单读:所以你还记得“网景”(Netscape)首次上市的情形?
克莱·舍基:在许多不同方面,“网景”首次上市是非常重要的时刻。这件事情告诉许多人,网络涉及更多的金钱,涉及更多的转变。对于我们这些1995年之前就关注网络的人们来说,“网景”上市说明了即将到来的变化的规模,从中可以赚取的金钱将使我们以前看到的一切相形见绌。“网景”首次上市也使许多人意识到自己落伍了——互联网很重要,但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我落伍了。就我所在的圈子里,“网景”首次上市是变化的象征。人们意识到,即使他们不使用互联网,互联网也将影响他们的生活。
单读:当互联网泡沫于2000年破灭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克莱·舍基:对于90年代初就从事互联网的人们来说,这是可以预见的。尤其是对于我们1993年就进行互联网商业活动的人来说,1998年就出现过一次互联网泡沫破灭,只是人们不记得了,资金没有了,公司倒闭了。在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前,人们认为金钱和公司都变得更愚蠢了,当互联网泡沫破灭时,没有人认为市场误解了价值的基本面。不过,回首过去,一切重要的事情都是在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后发生的。传统行业的人士在互联网泡沫破灭后认为,互联网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就是在人们认为互联网不重要的时候,发生了带来真正变革的东西。
单读: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社交媒体的崛起?
克莱·舍基:我2000年1月和一位从索尼辞职创立首家互联网媒体的朋友喝咖啡。他告诉我,有一个叫“生活日志”(Live Journal)的很好玩的东西,那是一个博客平台,它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你点击你的朋友就可以看到朋友们发的帖子。我开始玩“生活日志”。与此同时,我刚读完沃森的博士论文《小世界》,它是有关社交媒体逻辑结构的。“生活日志”实践的正是《小世界》里所阐述的理论。我开始社交媒体的研究,部分原因是那里面我有要看的东西,也有解读它的工具。另一部分原因是,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互联网的社会属性。在2000年底之前,互联网的社会属性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伯恩斯在2001年请我给纽约大学的ITP研究生项目上课。这两个因素使我走了研究社交媒体的道路。
单读:你当时意识到社交媒体会变成这么大的生意吗?
克莱·舍基:回首过去,我们当时都确信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在一些程度上认为它会像水电一样普及开来。我们不知道的是,它那么戏剧性地改变了所有事情的结构。网络空间这个概念的一个问题是它与现实世界相分离。在移动互联网出现后,网络空间的概念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向后退的。事实上,互联网真正融入了真实世界。一个有意思的调查显示,许多在使用Facebook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使用互联网,从线上到线下已经不存在界线。互联网把生活中的每一部分黏合起来,它满足了人们获取信息、表达意见以及社交的欲望。社交媒体的规模非常之大,韩寒的微博粉丝数超过了法国的上网人口,这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不过,对于我来说,更令人感兴趣的是在没有微信的情况下你无法组织社会生活。
单读: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微博、微信的?
克莱·舍基:我1997年去香港度假,有一位来自新华社的人士在香港大学讲演活动中提到“网络防火墙”,我有点意识到政府过滤信息项目的巨大规模。我通过“全球之声”(Global Voice)有关中国的报道了解到一些情况。当中国政府2006年封杀Youtube、Twitter、Facebook,我知道中国有非常积极的社交媒体用户,这些需求肯定会找到出口。我2013年才开始知道微信,在2013年打压“大V”行动后,人们才把注意力转向微信。当然,现在,微信是一切。有三家公司可以讲述互联网全球化的故事,阿里巴巴、微信、小米。如果这三家公司在全球取得成功的话,中国将成为投向尼日利亚、巴西、印尼等中等国家市场的发射平台。
单读:在你看来,它们的障碍是什么?
克莱·舍基:它们所面临的障碍是不同的,这很有意思。对于小米来说,它处在苹果等公司不那么容易发起诉讼的环境里。当小米到印度时,它就遭遇了诉讼,不得不停止业务。这主要是法律议题,它的硬件相当不错,我和我的家人现在都用小米。对于阿里巴巴来说,中国的金融基础设施非常与众不同,支付宝就像是美联储。它不是一个标准的金融产品,其他国家不需要像支付宝这样的服务。当阿里巴巴向海外扩展时,支付宝和天猫、淘宝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在中国那样密切。微信是在防火墙把其他社交媒体都清除后所产生的,它在海外将面临竞争者。此外,中美两国都对各自的产品有信任度的问题,怀疑对方的产品是用来监视自己,这也是腾讯在海外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单读:你提到中国社交媒体是一个独立的环境,能进一步阐述吗?
克莱·舍基:中国在2006年划定界线,Youtube、Twitter、Facebook都从中国消失了。在那之后,中国就很像新西兰,拥有与世界相分开的生态系统。这就像是一个单面镜子,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防火墙里的东西,防火墙里的人看不到外面,除非是用VPN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有文化和规则的不同。当“大V”遭到打压后,微博失去了一些吸引力,微信肯定从中得利。
我们的经验是中国会越来越开放。目前,经济和旅行得到进一步的开放,但媒体的开放度却缩小了。在以前,媒体会在收紧后又放松,但这次不同,一直没有放松。中国关闭了所有带中文字幕的影视网站,但这次媒体的收紧令我们感到意外,它的广度、深度都超过以前。我们希望看到事情朝相反的方向发展。我在想,我们在这里的学生为何享受不到波士顿校园学生所享受到的东西,这令我感到悲伤。在我看来,想知道外面世界所说的东西与完全反对政府是不能画等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