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学校上生物实验课,要不是进行蟾蜍神经解剖实验,做妈妈的也许至今仍不知道方川患有恐惧症呢。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有两节生物实验课,内容是蟾蜍神经解剖实验。当时,一听到解剖两字,方川的心脏就紧缩成了一团,刚走进实验室,两手就哆哆嗦嗦地颤抖了起来。到生物老师把一只只活蹦乱跳的蟾蜍发到每个同学的手上时,方川就不顾在女同学面前现丑,可怜兮兮地轻声对老师提出要求:“能不能给我一只死的?”
老师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样高的男生,啼笑皆非:“多大的人了,竟然还怕这种小动物!”方川只怕老师的大嗓门被旁边的同学听见,只得忍气吞声地闭上了嘴。这生物老师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但把个子最高的方川排在第一个,而且把一只最大的蟾蜍塞到了他的手中,要方川先给同学们做个榜样。
从理论上说,方川对实验步骤可以倒背如流:先用一根铁针扎进蟾蜍的脑髓,破坏它的中枢神经,然后再用手术刀剖开它的肚子,看看心脏在怎样跳动……
可是,眼看着蟾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方川手里的针哆嗦了半天也扎不下去,不断地在他手上蠕动的蟾蜍让他心惊肉跳,他只怕这丑陋的家伙冷不丁咬他一口……
然而,针终于扎下去了,可这一针哪是扎在中枢神经上呀,它直直地扎在蟾蜍的背上,蟾蜍负痛跳出了方川的手掌,带着一根明晃晃的针在地下翻滚,样子狰狞可怕极了。
顿时,教室里尖叫声、椅子倒地声,器械落地声响成一片。女同学们边喊边往教室外面逃,混乱中只听一声闷响,只见方川的身子顺着墙根滑下去,很快便人事不省了。
妈妈就是在接到学校的电话后,匆匆赶来学校的,她扶起渐渐苏醒过来的儿子,这才知道比都长得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的川川所患有的恐惧症根本没消失。妈妈当即愁上了心头。
儿子川川的性格脾气,从小就像个小女孩,说话细声细气,做事慢手慢脚,与陌生人说话就脸红,胆子特别小,见不得鲜红的血。平时,家里杀鱼杀鸡什么的,他吓得连看都不敢看,走过集贸市场里的肉摊前,两腿也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有一次,川川生病了,妈妈带他去医院诊治。在护士为他抽血化验时,他看到自己鲜红的血液抽进针筒时,竟吓得脸白如纸,当场休克了过去。妈妈把他领到青少年心理专科门诊,医生解释说,这是恐惧症,就是通常所说的晕血症,是一种常见病。妈妈问医生怎么治疗,医生望了望川川说,等他长大了也许自然会消失的。
妈妈信了医生的话,所以没把这事怎么放在心里。可是,妈妈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川川的身心已发育了,都已是16岁的大小伙子了,这恐惧症一点也没有消失。这叫作妈妈的怎不要为此发愁呢?
然而,更让妈妈愁上加急的是,自从实验室那事发生后,川川的恐惧症越演越烈了。他除了在生理上仍是见血就要晕,并逐渐发展到不吃鱼类肉类外,连心理上也显得异常脆弱与谨慎。方川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在课堂上,他总是拼命地记笔记,唯恐漏掉了老师的任何一句话,下课后,又总是与习题影形不离,考试一结束,他老是急不可耐地找别人对答案,一旦答案不一致,他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平时那个偶尔在课堂上偷看“金庸”的潇洒劲没有了,在课堂上打瞌睡、画老师漫画的小动作没有了。更糟糕的是,从前,方川考完试总是仔细检查一遍就轻松交卷了,因为他坚信自己不会错。而现在,他唯恐错了一个标点符号。再熟悉的题,他也要从许多方面思忖他会不会错,仿佛是为了查错才做题似的。不管是模拟考试还是正式考试,他总是检查了又检查,思考了再思考。
可奇怪的是,他越是谨慎慎微,出错率反而越高。一次化学测验,方川只得了75分,排在了全班的倒数第一名,创下了他历史上的最低纪录。
眼看儿子的食欲越来越差,成绩越来越不稳定,妈妈急得火烧眉毛。妈妈知道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关键是他身上那可恶的恐惧症。妈妈到处求医问药,给川川配来的开胃药健脑液等装满了一个抽屉。可满满一抽屉的药液服下去,川川的情况却一点也没好转,相反,他的脸色越来越黄,体重也越来越轻。放寒假时川川带回来的成绩报告单上,六门主课竟破天荒地开了两盏“红灯”。
事到如今,妈妈束手无策,只有抹眼泪的份了。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整天围着可怜的儿子团团转,一遍又一遍地从心里发问:这下可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治好川川的恐惧症呢?
这天,在省杂技团当团医的舅舅忽然从天而降,来到川川家作客了。妈妈见到舅舅,自是忍不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川川的恐惧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舅,向舅舅请教有什么妙方秘招能治川川的病。舅舅听了,竟胸有成竹地点头说,他有办法。条件是让川川跟他上他家住上一个寒假。妈妈自是求之不得,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舅舅是川川从小就最佩服的有本事的人,舅舅要带他去舅舅家里住上一阵散散心,他当场同意了。于是,舅舅就把外甥带走了。
可是,没想到川川一到时舅舅家,舅舅就扔给他一大沓CD片,给川川下达了任务。他要川川仔细地看完每一张碟片,并写出观后心得。川川一看碟片,全是世界杂技经典录像。他对杂技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他觉得这种运动太惊险刺激,尤其驯兽表演的场面更恐怖,那些张牙舞爪的猛兽们,随时都可能把胆敢与它们共舞的驯兽员吞噬与毁灭。川川要想拒绝舅舅的要求,但架不住舅舅的恳求。
舅舅说,这是他工作的需要,务请川川帮助他。无奈,川川只得硬起头皮,打起精神,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
杂技表演俨然是一种冒险的运动,特别是“椅子顶”与“高空走钢丝”,看到演员们凝神屏息在无依无托的高空翻滚腾挪,川川觉得那简直是把生命在开玩笑。所以每当川川看到惊险的场面时,他一次次都看得心惊肉跳,使劲闭上眼睛或转过头,不让急跳的心儿蹦出嗓门眼。更让川川魂飞魄散的是驯兽表演了,当那个娇小柔弱的女子驯兽师走到那一头头一匹匹凶猛的虎豹狮象面前,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挑逗它们时,川川差点关上电视机。尤其是当女驯兽师居然把自己的脑袋伸进狮子张大的口中时,一时间,川川竟浑身颤抖,两眼发直,面如土色。但是,为了舅舅交代的特殊的任务,为了详细地写下对每一场表演的观后感,他只得一遍遍地默默告诫自己:那是电视,是假的;再一次次地硬起头皮,强打精神往下看。遗憾的是因为太紧张,好几场表演他都没能看清楚。为此,川川只得一遍遍重复播放,直到看清楚、记明白为止。
川川没想到的是,当他一遍遍地看多了以后,不知不觉中,他对这种他一向讨厌的杂技表演有了新的认识,产生了新的感觉。渐渐地,他终于能在电视机前坐稳身子了。
这一大沓CD片,他足足看了一个星期才看完。他在观后感中最后总结道:“杂技是一门典型地充满了竞争意义的艺术,在这门艺术的具象表现中,我终于发现,原来,人是能战胜一切的精灵,是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而要获得这一场场竞争的最后胜利,唯有彻底调动潜伏在人体内的基本功能,即不畏强暴、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精神因素。非洲狮固然凶猛可怖,野性十足,但它之所以最终能在一个娇女子的脚下俯首称臣,含着敌手的头颅尚脉脉温情,光这一场面就足以说明了人这一高级动物与其他所有动物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每一个有着正常思维能力的人,应该永远是厨师,而不是厨师案板上的鱼肉。我要在众多刀俎中直起腰板,昂起头颅,并努力做到游刃有余……”
在这叠CD片看到最后一张时,一股看不见的豪气在川川的胸中不知不觉地荡漾了开来,他的呼吸变粗了,饭量也增大了。他在最后那篇观后感中写道:“人生也与拳击赛一样:胜利者在读秒声中站了起来,而失败者则是在读完秒后还趴在地上……”
全部CD片看完了。川川的观后感也写完了。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文字交给舅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上午,舅妈上班去了,家里就舅舅与方川两人。舅舅休息在家,亲自下厨,为川川做一顿他最拿手的荠菜肉馅饺子。川川在里间看碟片,舅舅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绞肉机呼呼地转动着,煤气灶上煮着一锅滚水。忽然,舅舅一声惨叫从厨房里传了出来:“川川,快来救我!”
方川浑身一个激灵,从沙发上直跳起来,冲向厨房。顿时,厨房里血淋淋的一幕把他吓得愣怔在原地:舅舅的一只手不知怎么搞的,卷进了绞肉机里,一片殷红的鲜血正顺着绞肉机的边口与底盘往外挂。舅舅脸色煞白,两眼瞪成了一对鸽蛋样,他惊恐地瞪着呆如木鸡的川川,叫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我的手都断了,还不快来救救我?快呀!”
舅舅的手断了?巨大的恐怖迎面袭来,使川川全身发软,魂飞魄散。但为了救舅舅,他不知怎的竟一头冲到了舅舅面前。但他一时上又不知该怎么救舅舅,急中生智,他竟劈手抓起了灶台上的手机。
“你要干什么?”舅舅一声大吼。
“我,我打110……”川川的声音在颤抖,两腿在筛糠。
“浑小子!什么时候,还打电话?”舅舅目眦欲裂,声若炸雷,“你想让我的血放干了死去才罢休?”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川川哭了,手舞足蹈,却束手无策。
“先给我拔了插头!”舅舅大声吩咐。
川川闪电般地拔了电源插头。
“再用手轻轻转动机器,让手退出来。”
“是,是……”此时此刻,所有一切的恐怖与紧张,都变成了抢救舅舅的焦急与紧张,他双目圆睁,屏住呼吸,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绞肉机上,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握住滑腻腻的沾满血液与肉末的机器转盘,逆时针轻轻转动起来。一点一点,终于,舅舅轧在绞肉机里的右手退了出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快找块布,帮我包扎一下。”舅舅痛得脸都涨红了,双眉紧皱成一线。他丝丝地抽着冷气,哆嗦着说道。
“是。”舅舅的想法和外甥想到一起去了,方川疯也似的满屋乱转,最后在房间里的五斗橱抽屉里找到一卷干净的纱布,然后风一般扑到舅舅面前。
就这时,他怔住了,因为此时此刻他看见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舅舅,他正用一块毛巾使劲地擦拭着沾在右手上的血肉,露出来的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掌。
“舅舅,你这是……”川川一时上还没被眼前发生的奇迹所唤醒,他怔怔地望着舅舅,感到一切都似在梦中。
“傻小子”,舅舅放声大笑,“我的演技怎么样?”
“演技?”川川仍似梦似醒,疑惑地瞪着舅舅。
“对,通过这场即兴小品,川川你从此不再是一个恐惧症患者了!”
天!川川这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他不由低头看了看沾在手上的血迹与肉末,脸腾一下白了又红了。
后来的故事就不多说了,因为从此方川身上所潜伏的恐惧症,确实消失殆尽了。但有一点必须高兴地告诉各位读者诸君的是,就从那时起,自信与勇敢也同时降临到他身上,同时,他的学业突飞猛进,走在了同学们的前面。
(原载广东作协《少男少女》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