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班主任是之前曾提过的那位刘老师,陕西榆林人,从地图上看,距离我的老家天水并不远。三十岁之前,刘老师都在井下工作,隔三岔五便与死神侧肩而过,但即便这样,日子过得依然捉襟见肘,月初还能下点洋芋面片,到月末锅里就只剩洋芋没面了。成家后,刘老师的思想开始有了变化,思索再三,刘老师学起了英语,一来英语较为速成,二来也比较适合自学,坚持了三年多,刘老师成了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里,第一个从矿坑里爬出来的人,但不知为何,茫茫中国,刘老师一眼就相中了青岛,但刘老师心里清楚,仅凭他的自考大专学历,能留在这座城市的估计只有青春和汗水。头次见面,刘老师希望我可以继续担任班长一职,但一番思索后,我还是回绝了,因为中考非比寻常,不能有半点闪失,而且转眼来青岛也四年了,苦吃了那么多,我希望有一个善果。
其实白山的高中部这时也成立了有三四年了,但无论怎么看,这个高中部都如同一个笑话。每年九月,白山都能迎来一批中考落榜考生,但这批人来得快,走得更快。因为基础差,这些人高考全完无望,来自白山每日能干的基本只有吃饭睡觉。一年半载后,家长了解了实情,便又拉着孩子回家了。而且伴随着申奥成功,青岛也进入了快速发展期,每个人都不断提高着对自身的期望,这让原本就非常艰难的教师管理招聘工作,变得更加步履维艰。因为工资待遇低,学校费尽周折招来的老师干不了两个月便转身走人,痛定思痛后,学校只得另辟蹊径,从现有的食堂员工中培养一批留得住,用得上,养得起的人民教师。
此事由校长亲自牵头,将食堂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全部集中起来,经过三轮认真的甄选和考核,最终有七人脱颖而出。其中一人原本担任食堂洗菜一职,经这次破格提拔后,成为了校生物教研组的青年骨干教师,还有一人原在校锅炉房负责烧水,经这次遴选后,顺利进入了校物理教研室,更有一人原负责校食堂打饭工作,但因为每次盛饭时都能谨守原则,一视同仁,对加菜加饭行为坚决说不,被校长誉为无线战线,无私奉献,无名英雄,无上光荣,从而一步登天,出任校政治教研组副组长兼校食堂工作领导小组专职巡视员。
正当我满怀信心,准备放手一搏时,学校突然通知,根据市府新规,无青岛户籍的考生,从今年开始,均不得报考市区公办高中,只可以报考位于高科园的两所中学,以及几所兴办没几年的私立高中。刘老师的儿子就在高科园中学就读,据他所讲,那里一个月只歇一天,其他时间全部教室宿舍两点一线,学校没地方洗澡,洗衣服就更别提了,教室环境如同猪圈,宿舍环境还不如猪圈,地上除了长短各异的烟头,便是各种打完飞机的手纸,还有早已无法分辨颜色的内衣内裤,多数人寝室的被褥基本三年不换洗,所以家长找人根本不用看门牌,看一眼被褥的颜色就足以了,颜色深就是高年级,颜色浅则为低年级。小刘的话让我陷入绝望,直到有一天,一个胖胖的假小子走到了我的面前,毫无先兆地问我:“听说你以前踢足球很厉害,还是咱们白山校队的队长!”
我笑了笑说:“那已经是20世纪的事了。”
“听说决赛时你奋不顾身鱼跃冲顶,结果自摆乌龙,把市长杯拱手让给了小海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拼命睁大那本已很大的眼睛问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脸无奈地说
“哈哈哈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踢都踢了!再说了,那可是市长杯决赛,能进一球也算名垂史册了!”她笑着说
“也是哦!”我无奈地说道
“那你现在怎么不踢了?”她继续问
以前白山有专门负责足球队的老师,后来他一走就没教练了,也就没有再参加任何青岛市的足球比赛。”
“这么说来还挺可惜的,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踢足球。”说这话时她一脸兴奋
“你?”我打量了一番她那臃肿的身材,怀疑地问道
“对呀,我是守门员!”她脱口而出
“这我相信!就你这虎背熊腰,往那一站,确实能把半个门堵死。”
我话音刚落,她便用怒火中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低下头,笑了笑。
过了几日,她说要和我好好谈谈,虽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也只好点头答应了。谈话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早操前一个小时,地点则是田径场的看台,为了不迟到,我还让生活老师专门设了一个闹钟。
看得出来,为了这次谈话,她确实煞费苦心,从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一直讲到了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讲完中国她又开始列举国外的例子,什么爱迪生一千五百次发明灯泡,特斯拉八十岁才获诺贝尔奖提名,总而言之,她想表达的只有两点,一是中考不成还有高考,努力学习,命运迟早会被改变的;二是她想和我一起学习,一起努力,然后去同一所高中。她让我至少答应她一条,权衡一番后,我勉强答应了第一条。
答应完没几天,韩日世界杯开始,我想这中考其实每年都有,但中国队参加世界杯,真的不知道几百年才有一次,便果断搁置了自己的复习计划,开始全力观赛。世界杯结束后,中考成绩也出来了,五百一十七分,虽然差了青岛市普通高中录取线有四十多,但还是轻松超过了白山的特等奖学金分数线,可以分三年,减免五万元学费。老妈老爸对我的中考成绩非常满意,鼓励我不要骄傲,要继续努力,但爸妈并不知道真实的白山高中是怎样的,如果知道,我想他们一定会寝食难安。
暑假很快过去,我再次回到了青岛,一进家门,从未关心过我学习的爷爷破天荒地问道:“高中要去哪上?”我说还在白山,爷爷听完点了点头,便转身下楼去了菜地。我收拾着东西,准备明天回白山报道,这时从地里浇水回来的爷爷对我说:“我刚才浇水时碰到了院子后面的小刘,他说白山的教学质量不行,校风也不好,是不是真的?”
爷爷说完这话我哭笑不得,因为过去五年我无数次说过白山的问题,但爷爷从来置之不理,唯一的答复便是让我多找自身原因,多做自我检讨,奶奶更甚,说什么:“人最伟大的胜利,就是要能战胜自己,真有悬梁刺股韦编三绝的决心,没什么环境是学不好,屁大小孩不要总是强调客观因素,要先看自己主观方面做好了没有,如果自己主观态度端正,没有什么外部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爷爷让我先别去白山交学费,他要打个电话再落实落实。电话通了后,爷爷开门见山地说了我的情况,几分钟后,爷爷把听筒递给了我,我拿起听筒,耳边传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一句啰唆没有,直接问道:“你好,我问一下,青岛的高中里你比较想去哪所?”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我不知道,只要是普通高中就行。”
“这样啊,那你先稍等一下。”
这时那人放下了电话,向身旁的人说道:“他说只要是普通高中都行。”
“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屁,你就问九十二中,九十中和九十八中这几所他最想去哪个,然后安排好了。”
这时那人又拿起了话筒,问我道:“九十二中,九十中和九十八中,你想去哪所?”
三个做梦都不敢想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耳边,让我霎时间惊慌失措,连连答道:“都行,都行,哪个都行。”
“好的,那我先联系下学校的负责人,稍后给你答复。”说完,那人扣上了电话。
讲完电话我便出了门,刚才那人的话我丝毫没往心里去,因为市府下发的红头文件上白纸黑字写到,非青岛生源不得报考市区普通高中,莫非还能撤回不得,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且白山之前几届学生里家中有钱有权,但没有本地户口的学生也不在少数,除了一个据说老爹和区长是把兄弟的去了改制学校借读外,其他人还不是老老实实留在了白山。晚上回到家,奶奶给了我一张纸条说:“刚才人家来电话了,说三所学校都没问题,去哪随你,但人家推荐去九十二中,说一来九十二中条件好,二来离咱家也近,这上面是九十二中负责人的电话,你明天去了打个电话,他会帮你安排的。”
奶奶的话让我觉得是在做梦,我赶紧去卫生间冲了个凉,回来再看,那纸条依然躺在客厅的茶几上安然无恙。拿起纸条回到自己的房间,仰望着那已经看了五年多的天花板,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我不敢给同学打电话,也不敢打给老师,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妄想症。我试图冷静,却怎样也无法冷静,我躺躺坐坐,又坐坐躺躺,等待着窗外太阳升起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