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泡菜
■河西走狼
三个条件
民国年间,成都有家饭铺,招牌菜叫温泡菜,是一个姓温的师傅泡的,就凭这一道菜,这饭铺每天吃客爆满,生意十分红火。
按理说,老板李吉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却一直眉头紧锁,为啥子啊?原来,李吉见温师傅岁数大了,让他在饭铺里的学徒中收个徒弟,但温师傅却说祖传手艺不外传。饭铺里的人都晓得,温师傅只有个女娃,叫招娃,是个瓜脑壳,怎么继承手艺嘛。李吉十分着急,这泡菜手艺要是失传,饭铺也开不长了。
这年秋天,温师傅得了一场病,治好后突然想通了,主动对李吉说:“十年前,老家发大水,是你收留了我们父女。我想过了,我可以给饭铺带出个徒弟,就算是感谢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李吉一听很高兴:“啥子条件?”温师傅慢吞吞地说:“第一个条件,让你的儿子李坤给我当徒弟。”李吉一听,愣了一下:李坤是个闷葫芦,脑壳也不算灵光,为啥偏偏选中他呢?
见李吉一脸的不解,温师傅说:“要是找别个来学,学会了不给你干,你怎么搞?还有,李坤是我看着长大的,心眼实在,是块学泡菜的料。”
李吉觉得有道理,答应了:“要得。另外两个是啥子条件?”温师傅回答说:“这两个条件,你可要仔细考虑好了,我不勉强。”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我打算回老家新繁养老去,让李坤跟着我回去学。”李吉一听,着急了:“你回去了,饭铺的泡菜谁来搞?”
温师傅笑了笑:“这个不是问题。我回去后,两个月就给你送来一批泡菜,直到李坤学成为止。”李吉答应了。
温师傅点点头,终于说出了第三个条件:“最后这个条件嘛,就是让李坤跟招娃结亲,到我家当上门女婿。”
李吉一下子毛了:“你啥子意思?我看你是在成心耍人,根本就不想收徒弟!”
温师傅慢悠悠地回答:“我早就跟你说过,祖传手艺传内不传外。只有李坤成为温家的人,我才不违背祖训。”李吉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才说这事要问问李坤意见。
节外生枝
果不其然,李坤听了,也是一百个不愿意。李吉叹了口气:“不愿意就算了。明天我把饭铺门关了,以后你想吃啥子喝啥子,自个儿想办法,我不再管了。”
李坤闷声说:“不管就不管!”李吉听后哭笑不得:“你个瓜娃子,怎么就不明白?老子这是缓兵之计!给你把话说明吧,你最多受两年的憋屈,只要把手艺学到手,转身就把那个瓜脑壳休了,皇城坝的漂亮妹儿随你挑!”李坤“哦”了一声,这才答应了。
见李坤三个条件全答应了,温师傅十分高兴,过了几天就带着李坤和招娃回新繁了。临走前,李吉提醒说,千万莫忘了送泡菜的事。温师傅说忘不了。
三个月过后,李坤托人捎来信,说擦了三个月的菜坛子后,温师傅开始叫他换坛沿水了。李吉晓得,在饭铺时,温师傅把泡菜坛子当命根子,谁都不能动一下;如今让儿子换坛沿水,说明他真把李坤当成半个儿了。李吉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只要熬过两年,儿子就是温泡菜的正宗传人了。
刚过一年,温师傅送来第六批泡菜时,捎口信说,这批泡菜是李坤泡的,让李吉尝一下。李吉又惊又喜,立刻打开菜坛子,挨着尝了泡好的几样菜,朝天椒爽口,青豆香脆,萝卜鲜美,和温师傅泡的口味一模一样。
李吉捎信给李坤,叮嘱他用心学,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时候让皇城坝的吃客们都晓得。在饭铺里,吃客点温泡菜时,李吉就让堂倌多送一碟,并主动介绍说,这是儿子拜温师傅学的泡菜,免费品尝。
一天上午,李吉没得事做,就去隔壁的茶铺搓麻将。屁股还没坐热,堂倌忽然跑进来,说:“老板,少爷回来了。他让我过来叫你回去!”
李吉愣了一下,这个时候回来干啥子嘛。他麻将也不搓了,扭头就匆匆出了茶铺。进得饭铺后,李吉一眼就发现儿子的左胳膊上戴着个黑孝套,一下子惊呆了:“温师傅……出啥子事了?”
留了一手
李坤耷拉着脑壳,说:“老头儿在半个月前,忽然得了急病,等我把郎中请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李吉一听,立刻慌了神:“完了,你手艺还没学会呢!”没想到,儿子却摇了摇头:“放心吧,该学的我全都学会了。”李吉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问:“那个瓜脑壳呢,你是怎么安排的?温师傅没了也好,你就莫娶她了。”
李坤嗫嚅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老头儿临走时,再三嘱咐我,要我千万莫嫌弃招娃,日后可以给我打下手。我认真想了,要是撇下她,她早晚都得饿死,所以就把招娃带回来了。”李吉听后瞪了他一眼:“真是个傻脑壳!一个瓜脑壳,怎么给你打下手嘛!”
第二天,李吉想考察一下儿子学的手艺,就让李坤泡了一坛子萝卜条。到了第八天,他打开坛子,见里头的盐水十分清澈,味道也好闻,十分满意,就捞了一小碟萝卜条品尝。
谁知,嚼着嚼着,李吉忽然皱起了眉头,问李坤:“你是不是按温师傅教的方法泡的啊?”李坤连忙点头。
李吉又说:“味道怎么没温师傅的好啊?好像差点啥子东西。”李坤一听,很惊讶,也尝了一口,皱着眉头没说话,又从送来的坛子里捞了一些,一比较,发现是差点东西。
正在这时,招娃忽然疯疯癫癫跑进屋来,说肚子饿了,见碟里有萝卜条,一把抓起来就吃,吃着吃着,她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不好吃,不是我老头儿泡的菜。”
李吉愣了一下,问:“你怎么晓得?”招娃嘿嘿一笑:“我一尝就晓得了,还差一样东西。”李坤惊呆了,急忙追问:“差啥子?”谁知,招娃却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晓得。”说完,她就跑出去耍了。
李吉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心里头全明白了,温师傅并没有把祖传的手艺全部传给儿子,而是留了一手!李坤也没主意了:“这怎么搞啊?”李吉让他把泡泡菜的所有工序仔仔细细讲了一遍,结果和温师傅生前在饭铺的泡法没啥两样,怎么就差味道呢?李吉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琢磨着,实在没法子,李坤就出去把招娃拉回来问:“招娃,你说我泡的泡菜差一样东西,到底差啥子?”谁知,招娃却一脸茫然:“我没说过这话啊!”李吉一听,脑壳就开始疼起来,这下麻烦大了,以后饭铺怎么开啊?
该你出手
李吉越想越气,抬手就要把招娃轰走。李坤心肠软,求了半天,李吉才勉强答应让她住进柴屋里。
眼看着最后这批泡菜越卖越少,李吉心急如焚,他临时想了个办法,把前几批泡菜坛子里的盐水混在一起,让李坤新放了一些菜,口味还不错,勉强能撑个把月。可是,卖完后再怎么搞?李吉急得满嘴起火泡。
李坤呢,像个霜打过的蔫茄子,整天盯着泡菜坛子发愣。到底差啥子东西?他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
这天晚上,招娃忽然哭哭啼啼地来找李坤,说她没得冰糖吃了。李坤就去前院饭铺,给她抓了一大把。招娃拿起一颗,放到嘴里,傻呵呵地笑着回柴屋了。
这时,李坤突然想起了一件怪事。在新繁时,他泡好第六批泡菜的那天晚上,老头儿尝了尝坛子里的盐水后,忽然大声叫唤招娃:“幺乖儿,泡菜泡好了,接下来该你出手喽!”当时他没在意,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后发现,招娃正拿着揭盖子的竹刀,打开一个坛盖子,从口袋里掏出啥子东西,偷偷往坛子里放。李坤以为招娃在捣乱,喊了一下,她马上就跑开了。
第二天,李坤特意泡了四坛泡菜,分别是萝卜、朝天椒、青豆和姜块。等到了第七天晚上,他学着老头儿的腔调,大声叫唤招娃:“幺妹儿,泡菜泡好了,接下来该你出手喽!”
果不其然,招娃听到叫唤声,马上就应声跑了进来,要李坤出去。
李坤隔着窗户缝扒起一看,只见招娃麻利地拿起竹刀,挨个打开四个坛盖子,从口袋里掏出冰糖,分别放进了坛子里……李坤恍然大悟。
过了七天后,李坤打开坛盖,捞出泡菜一尝,味道果然和老头儿泡的一模一样。李坤想起了老头儿临死前说的话,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又喊来李吉,李吉尝后,十分惊讶,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坤说是招娃的功劳。李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啥子功劳?”李坤却避而不答。
放下泡菜坛盖子,李坤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招娃接到了后院住,他还对饭铺的厨子和堂倌发话:“从今天起,招娃就是我的干妹儿,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手指头!”
解放后,国家评首届川菜大师时,李坤成了唯一一个靠泡菜手艺获评的人。他在写《四川泡菜》这本书时,也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温招娃。
(发稿编辑:赵嫒佳)
雪貂卧冰
■相忘江湖
光绪年间,辽东临江县城有位经营皮货的罗掌柜,五十多岁年纪,传闻他儿子罗满仓在外地做生意,邻居们很少见到。
这晚,罗掌柜在城外一位朋友家中喝了点酒,乘着酒兴往家走。大月亮照在雪地上,亮堂堂跟白天似的。走着走着,忽然见地上横着一团黑影,罗掌柜近前一看,地上躺着个人。他壮着胆子伸手试试鼻息,还有口气!顾不上多想,罗掌柜把人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家中奔去。
此人二十多岁年纪,灌了姜汤躺在热炕上慢慢缓过劲儿来,跳到地上给罗掌柜夫妇俩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小伙子自称黄久茂,河北人氏,叔叔在北方做官。夏天时黄久茂的寡母也去世了,他无依无靠,动了北上投奔叔叔的念头。辗转了半年,黄久茂到了辽东,带的盘缠花得溜干净,却始终没打听到叔叔的下落。
“我连冷带饿,倒在荒郊野岭上,若不是遇到恩公,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这儿了,您二位就是我的再生爹娘!”
两口子心眼都好,听完小伙子的遭遇唏嘘不已,罗掌柜道:“安心在这住下,总缺不了你一口热饭吃,你叔叔的下落且慢慢打听着。”
黄久茂大喜过望,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才起来。
就这样,小伙子就在皮货铺子留下了。他为人机灵,没多长时间就上手帮着料理生意了。罗掌柜夫妇的亲儿子不在身边,就认他作了义子。
转眼进了腊月,罗掌柜家里鸡鸭鱼肉备得充足,等待儿子罗满仓回来过年。
数着算着到了腊月二十三晚上,送完了灶王爷,罗掌柜两口子和黄久茂正围着煤油灯吃苞米糖呢,只听外面一阵声响,一个汉子推门进来,扑通跪下,大声喊道:“爹,娘,儿子回来啦!”
来人身材魁梧,面目凶悍,正是罗掌柜的儿子罗满仓。老两口喜不自禁,赶紧把儿子搀扶起来,介绍了黄久茂相认,匆忙置了几个菜,一家人喝起酒来。
夜半时分,罗家人早已睡熟了,忽听一声喊:“别走了胡子!”屋子里瞬间火把通明,十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将一家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带走了。
隔天上午,邻居们围在罗家皮货铺门口议论纷纷,猜测他家出了什么事。有眼尖的人忽然道:“咦,那不是罗掌柜的义子吗?”
众人一瞧,只见黄久茂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大伙儿围上去,七嘴八舌地打听缘由。
黄久茂苦着脸说道:“没想到我义兄居然是大梁子山那伙胡子的头目,昨夜回来过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被官府连夜捉了去,可怜我干爹干娘也跟着受牵连,官府见和我没有关联,这才把我放了回来。”
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安慰一顿之后散了。
罗家皮货铺子照常开张,黄久茂声称要替义父守好摊子,等候两位老人家回来。腊月二十八这天,一位仪表堂堂的人带着几名随从走进铺子,黄久茂殷勤地迎上去。
来人一报身份,差点把黄久茂吓趴下。此位大人姓赵,竟是户部的人,负责北方采买,前番和罗掌柜定了一条雪貂皮,今日来收货了。
黄久茂慌神了,之前从没听过这件事,店铺内也没见过雪貂皮。
赵大人勃然大怒:“皇家采买,岂能儿戏!如果今天收不到货物,我便拿你问罪!”
几个随从纷纷亮出刀剑,黄久茂吓得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
赵大人拧着眉头思索片刻道:“若罗掌柜在,捉一只雪貂倒不是难事,你既然是他义子,难道没听说过诱子的事吗?”
黄久茂摇头表示不知。
赵大人道:“貂心善,若在雪地看到冻僵之人,便会附到人身上,用皮毛为其取暖,这时候捉它不费吹灰之力,难只难在须寻一名耐冷之人做诱子。”
黄久茂大喜:“小的恰好有防冻的药物,只消涂在身上,在雪地躺一时三刻没有大碍。”
赵大人沉吟道:“我派人将你送到雪貂出没的地方,如果真能捉到雪貂,本官赏你白银三百两;如果你没这个运气,哼哼……”
黄久茂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从自己的包裹中找出一个瓷瓶来,倒出蜡黄的药水把身上涂了个遍,由几名随从看着,骑马跑了一个多时辰,来到密林深处。众人拴好马匹,在林子中查看足迹。不到两袋烟的工夫,一名随从忽然喜道:“有了!”
只见林中出现了一道新鲜的爪痕,黄久茂虽然不认识,但几名随从都显得很有经验,确定正是雪貂的足迹。
黄久茂脱掉棉衣,穿着小衫薄裤躺在雪地上。几名随从拿着他的棉衣,一边后退一边用松枝扫平地上的脚印,远远躲了起来。黄久茂涂的药水挺管用,开始还真一点不冷。林子中的树影一点点向东倾斜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黄久茂有些受不住了,浑身哆嗦起来,心想:不行,得先起来活动活动。
就在这时,有个影子闪了一下,黄久茂心里一喜。他眯着眼睛偷瞧,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在一棵大树下探头探脑,正在观察自己。黄久茂不敢大意,死死闭上双眼,放慢呼吸,等着雪貂自投罗网。雪貂围着他转了几圈,忽而在他脸边闻闻,转眼又远远逃去,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凑近,始终不肯偎过来。
黄久茂冻得要死,却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功亏一篑。如此这般,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黄久茂感觉不到冷了,眼皮却越来越沉。他暗道不好,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关节已经不听使唤了,徒劳地扭动几下,却发现全身动弹不得。
恍惚中,一群人从树林中钻出来,为首之人正是那赵大人,雪貂纵身跳到他的怀里,他拿出一条鸡腿喂给它吃。
黄久茂在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救命!”
几个人垂下头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黄久茂吃惊地发现,竟然是罗掌柜和他的儿子罗满仓。原来罗满仓竟是辽东总采办,是那赵大人的上司。
只听罗满仓冷冷地说道:“大梁子山的土匪头子叫罗满长,和本官名字相近,可怜你错把李逵当成了李鬼,竟然以身做饵,提前躺在家父回家的路上,被家父救回家中,等我回家时暗中报官,以此图谋罗家皮货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旁的赵大人笑嘻嘻地接话道:“我当天就拿着印信去了临江县衙,县令吓了个半死。罗大人一家为人低调,乡民无人知晓罗大人是辽东总采办,倒是你不知从哪听闻大梁子山匪首是罗掌柜的儿子,这才冒出了歹毒的念头。我们将计就计,给你演了这一出戏,这条雪貂是我驯养的,自然不肯去救你这个小人。”
罗掌柜叹了口气:“貂儿天性良善,奈何总有恶毒之人利用它的善良予以加害,事可一不可二,你自生自灭吧。”
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留下黄久茂僵硬的躯体孤独地躺在雪地上。
(发稿编辑:刘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