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末代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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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马库斯依旧在尽力履行着自己的职能,其适应能力令人有点不安。某种永不退化的本能警示他注意危险,注意别人拉帮结派地反对他——他最危险的时候莫过于别人认为他遭到围攻的时候。他那铁青的脸都僵直了,即便那些看惯了他眼内角的反光的人也再也看不见那反光。那眼角的余光被自然生长出来的一些小白须遮盖掉了,这时候他身上的铠甲才齐全了。

由于在这群人中他是最年长的,施塔尔是最年轻的——在今天看来相差也没有很多岁,不过在当时他初次跟他们这些人平起平坐时他还是个22岁的少年奇才。跟现在相比,他那时候算得上是投资家中的投资家。那时候无论什么投资成本他都在脑子里算得一清二楚,计算的速度和准确度令他们吃惊——因为虽说在人们的观念中犹太人都是理财能手,他们却并非这方面的奇才,甚至行家也不是。他们大多数人获得成功各有不同的原因,也各有互不通融的本领。作为一个群体,这帮不怎么内行的人一直保持着一个传统,他们乐意看到施塔尔施展出超凡的理财才华,享受着某种辉煌,就好像这种辉煌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就像足球比赛中的啦啦队一样。

而施塔尔呢,正如大家很快就将看到的,已经成熟起来,超越了那种特殊禀赋,虽说那一禀赋永远在他身上留驻。

艾格王子坐在施塔尔和公司的法律顾问莫特·弗雷夏克之间,对面坐着剧院老板乔·坡坡洛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心中对犹太人隐隐地怀有一份敌意,他曾经想治愈自己这个毛病。作为一个脾气火爆,又曾在外籍兵团里服役的人,他觉得犹太人太过迷恋他们自己的皮肤了。不过他倒是愿意退一步想,他们到了美国这个不同的环境里也许就改变了;当然,他认为施塔尔无论从哪方面说都算得上一个人物。至于其他人——他觉得所有商人都是些没劲的家伙——说到最后,他永远都会提到他血管里流淌着贝纳多特[30]家族的高贵血液。

我的父亲——我想叫他布拉迪先生,艾格王子跟我说起那次午餐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正在为一部片子发愁,里恩鲍姆提前离席时,他就走过来在施塔尔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你觉得去南美拍片子的那个主意怎么样,门罗?”他问。

艾格王子看到大家眼睛一眨,注意力一齐集中到他们俩身上来了,十余双扑闪的眼睫毛就像鸟翅膀,拍打得啪啪作响。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我们正在拍呢。”施塔尔说。

“还是按原来的预算?”布拉迪问。

施塔尔点了点头。

“投入和产出是不会成比例的,”布拉迪说,“在这个不景气的时候是不会有奇迹发生的——《地狱天使》和《宾汉》那样的片子再也不会有了,那时候你尽管扔钱进去,总是收得回的。”

这次发难很可能是有预谋的,因为那个希腊人坡坡洛斯接过话头,说了一通含糊其词的话。

“这是没法采纳的,门罗,因为我们采纳一个方案是要根据情况而变化的。全面繁荣的时候行得通的事情到了现在却几乎想都没法想象了。”

“你认为怎么样,马库斯先生?”施塔尔问。

所有的眼睛都跟着他的眼睛朝桌子的那一头望去,可是,就像是未卜先知似的,马库斯先生早已朝他身后的私人服务生示意他要起身了,此时,服务生双手操着他的椅子,他就像在一个篮子里。他看着他们时那满脸的无助使人很难相信,他有时候晚上还会跟他那年轻的加拿大女友跳舞呢。

“门罗是我们的制片天才,”他说,“我相信门罗,而且非常仰仗他。我没看见发过灭世洪水啊。”

他离开时房间里一阵沉默。

“现在全国上下都找不到一部毛收入有两百万美元的电影了。”布拉迪说。

“没有的,”坡坡洛斯表示赞同,“即便你揪住观众的头把他们推进电影院去,也没那么多。”

“可能没有吧。”施塔尔应道。他顿了一下,仿佛想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我认为新片专场特映能赚一百二十五万。加起来也许有一百五十万。国外有二十五万。”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多了一份困惑,多了一份不解。施塔尔转过头去叫服务生接通他办公室的电话。

“可是你的预算呢?”弗雷夏克说,“你的预算是一百七十五万,我知道的。你的预期收入全部加起来也就那么多,没有利润。”

“这不是我的预期收入,”施塔尔说,“我们不敢肯定能超过一百五十万。”

房间里没有一丝响动,艾格王子甚至听得见长长的一段灰白色烟灰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的声音。弗雷夏克惊愕得脸都僵直了,正要开始说话,一只电话筒却从他肩膀后伸了过来。

“您办公室来的,施塔尔先生。”

“哦,好的——喂,你好,杜兰小姐。扎夫拉斯的事情我搞清楚了。那是个卑鄙的谣言——我敢拿我的衬衫打赌……哦,你做好了啊。好的……好的。现在你就这么办:今天下午就把他送到我的眼科医生——约翰尼·肯尼迪医生——那里去,叫他写一份诊断报告,复印一份——你听明白了吗?”

他挂了电话——转过头来看着满桌子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激动。

“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听说过皮特扎夫拉斯眼睛要瞎了这件事?”

有两个人点了点头。但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悬着一颗心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刚才施塔尔透露出来的数字是不是真的。

“全是胡说八道。他竟然说他一次眼科医生都没去看过——从不知道制片厂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施塔尔说,“也许是有人不喜欢他,也许是有人说了他太多坏话,他都一年没工作了。”

大家习以为常地咕哝了几声表示同情。施塔尔签好支票,挪动了一下好像要起身。

“对不起,门罗,”弗雷夏克不依不饶地说,而布拉迪和坡坡洛斯在一旁看着,“我还刚来这里,可能有些弦外之音和言下之意我都还没听明白。”他说话的速度很快,不过由于用上了从纽约大学学来的这些夸夸之谈,他自豪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预期的收入比你的预算还少了二十五万,我理解得对不对?”

“这是一部高质量的片子。”施塔尔佯装不明就里地说。

现在大家都听明白了,可是他们依旧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施塔尔是真心认为这部片子会赚钱的。没有人像他那样——

“两年来我们一直在求稳,”施塔尔说,“现在是我们拍一部亏钱的片子的时候了。好片子有亏必有赢——这样会给我们赢得新客户的。”

他们当中仍然有人以为他的意思是说这是笔投机买卖,而且有利可图,可是他又没留给他们半点含糊。

“这片子会亏钱的。”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他的下巴微微朝外翘着,眼睛含着笑意,闪着光,“就算这片子亏了,那也比《地狱天使》更称得上是奇迹。正如帕特·布拉迪在学院奖颁奖晚宴上所说的,我们对公众承担着一份责任。在制片计划中插入一部亏本的片子也是一件好事。”

他朝艾格王子点点头。后者马上连连鞠躬,同时最后一次扫了所有人一眼,想看看施塔尔说的话产生了什么效果,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的眼睛微微朝下,不是注视着桌面上方的某个地方,而是在飘移不定,此刻全都在迅速地眨巴着,可是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

从那间包房里出来后,他们穿过餐厅的一个拐角。艾格王子陶醉了——真开怀。眼前是一片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的绚丽景象,有吉卜赛人,有市民,也有士兵,有的蓄着连鬓胡子,有的穿着布满饰带的外套。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他们却是一些生活和行走在一百年以前的古人;艾格心想,如果他跟他的同时代人将来一起到哪部古装戏中来当群众演员,那该会是怎样的景象啊。

后来他又看到了亚伯拉罕·林肯,他心中的感受一下子全变了。他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社会主义思潮刚刚兴起的时代长大的人,那时候尼古拉的《林肯传》广为传诵。书中告诉他,林肯是一位他应该仰慕的伟人,可是他却反而厌恶他,因为他是被强加到他头上来的。可此刻,看着他端坐在那里,跷着腿,慈祥的脸凝视着那四十五美分一份的晚餐——还包括甜点。他身上裹着围巾,仿佛是为了抵御飘忽不定的冷风——此时,终于来到美利坚的艾格王子,就像游客凝视着克里姆林宫里列宁的不腐遗容一样凝视着林肯。这么说来,这才是真正的林肯。施塔尔已经远远地走到他前面去了,只得转过身来等他——可艾格仍旧在那里凝视着。

这么看来,他心想,这才是所有那一切的真实的样子了。

林肯突然拿起一块三角形的馅饼塞进了自己嘴里,艾格王子有点害怕,连忙跑过去追上施塔尔。

“但愿你想看到的东西都会看到,”施塔尔说,觉得自己没有重视他,“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要看一些样片,看过之后随便你想看多少布景都行。”

“我宁愿跟你待在一起。”艾格王子说。

“我先去看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施塔尔说,“然后我就陪你一起去。”

有一位日本领事要来参加一部间谍片的发布会,这部片子可能会伤害日本人的民族感情。还有一些电话和电报要回。罗比也弄来了一些新的消息。

“现在他记起那个女人的名字来了。他确定她叫史密斯,”杜兰小姐说,“他问过她要不要来摄影场里换一双干鞋子,她回答说不用了——所以她没法找到了。”

“要全部打一遍那还真有点麻烦了——姓‘史密斯’的。还是很有帮助的。”他想了一会儿后说,“向电话公司要一份名单,把最近一个月里姓史密斯的新装电话的用户全部列出来。然后全部打过去问一遍。”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