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哇扎巴长到十三岁了。这天,他与宋秋、曲扎在阿尼玛神山上放牧。天空一如往日的明净碧蓝,云彩幽幽流布天穹的怀里,如果你仰躺在草山上,眼睛始终盯住天上生动变幻的云彩,你就会感觉到它们奇异和明亮的样子那样蛊惑人心,魂魄也被它们吸了去、而高处的雪山依然那样伟岸莹白,令你的心儿幽然洁净和清亮、太阳亮晃晃地高挂在天顶,似乎离人间并不遥远,它那炽热的光芒让你感到暖和的同时,也让人昏昏欲睡。
没有人觉得这一天有什么特别之处。日头开始偏西了。他们三人分头吆喝牧群。达哇扎巴自己选择到最近的沟谷,虽然距离近,但沟谷很深,有时难免遇到一些野兽。当他把畜群吆回沟口时,他突然觉得有些倦怠,心想:他们回来还早着呢。便坐在面向雪山的一块避风的草甸上,蜷着身子躺了下来。
当他醒来时,发现家人都围聚在自己身边,见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像冰雪融化般可人的笑意。母亲说:三宝啦,我儿子终于醒来了。父亲唤道:扎巴,你觉得怎么样?达哇扎巴说:很好啊,我怎么啦?他看见妹妹站在母亲身边,张开嘴巴,眼里溢出笑意来,她高兴地转身跑了。她要去告诉村人:我哥哥醒了。哥哥并没有像村人所说的那样没有希望了。母亲眼里闪着泪花说: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我们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达哇扎巴这才知道自己在那草甸上睡着后已经过了七天七夜了。其间,家人、村人和两个伙伴经历了多少担惊受怕啊。达哇感到很惊奇。父亲说:儿子,你是否碰到鬼怪?没有啊?为什么呢?达哇奇怪地反问。父亲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告诉他七天七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秋和曲扎不见达哇扎巴回来,而雪山开始把阴影留在草地上时,也带来了阴凉的风云。两人扯开嗓子喊他,可是,仍然不见扎巴的回答和身影。他们急了,便奔到沟谷去找他。当两人又急又怕地赶到深沟里时,头脑里闪过古怪的想法:扎巴被镇神藏起来了?遇到野兽,被野兽吃了?或者被鬼怪引诱走了?汗水一沁上额头就很快被风吹干了,风刮过草皮,又缠着草梢叫啸,呜呜的锐叫声,令心都揪紧了。两人边唤边找,终于在几头牦牛半围着的地方,发现扎巴幽然酣睡着。两人又气又急,嘴里说着诅咒的话:你麻风,你让我们到处找,你却睡在这儿享福。不见动静,宋秋又“哦”地一声惊叫,扑上去摇他,他是想吓他一跳呢。可是,扎巴嘴里呼呼儿喘着气儿,并不醒来。曲扎以为扎巴在装睡,便去捏鼻子,可是,扎巴张大嘴巴,摇摇头,又酣睡过去,连眼都不睁一下。宋秋大声地在耳边叫:你别装了,快起来吧,我们该收牧了。摇晃扎巴的身子。扎巴依然睡着。曲扎首先感到了害怕:他不像装的呢?宋秋说:来,我们拖他走,看他醒不醒?两人一人攥住一条腿,就在草地上刷刷地拖起来。牦牛散布开去。拖了几米远,头在地上碰来撞去,扎巴还是酣眠不止。这时,两人更加惊慌。知道扎巴不是装的。怎么办?两人的脑瓜子飞快地旋转着。宋秋说:扎巴是不是要死了?曲扎眼里满是惊恐和不安:不会吧?宋秋说:我们去唤大人吧。曲扎说:谁去呢?我一个人可不敢守在这儿。宋秋说:两人一起去?可是,这中间他被野兽吃掉了怎么办?还是你去唤扎巴阿爸吧,我守在这儿。曲扎说:你不要怕,天黑了鬼才会出来呢。宋秋身子一颤,说:你是个疯子,我都没想到你就说出来,想让我吓掉魂吗?曲扎转身就跑。宋秋突然喊住他:你等等。曲扎以为宋秋要让他守在这儿,他可不敢,便回头看着宋秋。宋秋说:你把身上的嘎呜解下来,留给我吧。曲扎麻利地取下斜背在身上的嘎呜,跑过去递给他,然后翻过草坡,走了。
当扎巴的父亲和弟弟到达那儿时,天空已经把黑幕拉上了。星星莹莹如珍珠,缀得天空一派熠熠闪耀。他们把扎巴背回屋里,给他嘴里喂了各种甘露丸,又在火炭上熏燃各种圣物让他嗅,可是,扎巴依然酣眠着。到了晚上,扎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又舒展开来,嘴巴嗫嚅着,似乎在吼叫什么或喃喃述说着什么。可是,不管想什么法子,家人始终没能让他睁开眼睛。就算用棍子把眼帘支上都没有用呢。他的眼里还是没有神光。而呼呼的喘息声令他们更加害怕,以为他会闭过气去。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医生把脉之后说,一切脉象都很正常,心脏也跳动得十分有力,生命应该无碍吧?却说不出是啥病。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无法使家人安心。一夜过去了,漫长的白昼过去了,扎巴还是没有醒来。他的身子偶尔还抖动着,鼻子呼出时粗时细的气流。父亲见扎巴还是那样,便找弟弟到山上的绒登活佛那儿打卦。又一个白昼在窗外亮开了天地的一切形态,可是,父亲的心底却越来越感到了寒冷。怎么办?这是怎么回事呢?弟弟终于回来了。弟弟说,活佛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扎巴的命硬着呢,大可放心,至于带到县城的事,活佛建议再缓缓,等等看吧。可是,一天又一天的时光在熬煎中残酷地挪过去了,村里人也来了,远方的亲戚们听说后也从远道来看望。母亲的眼窝陷得更深了,有时她躲到偏房里嘤嘤哭泣。当男人们撬开扎巴的嘴巴给他喂上茶水时,扎巴的喉咙咕咕地吞了下去。这使他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既然可以吞水,那也可以喂牛奶啦。这样看来,扎巴的生命应当没有问题。家人感到在焦急中度过的不是七天七夜,而是漫长的七年。然而庆幸的是扎巴终于醒了过来。
扎巴听完父亲的讲述,胸口感到憋闷难受。母亲端来了食物和酥油茶。可是,扎巴并没有食欲。母亲说:我长寿的儿子,你不感到饿吗?扎巴摇摇头。扎巴起身解手时,父亲伸手去扶他。扎巴却步子稳健身子直挺地走了出去。家人感到诧异。扎巴身子并没有虚弱,扎巴的一切恢复正常了。然而,他感到某种不安,嘴巴里似乎想告诉别人什么,可是,一切又像是被堵塞了似的,令他很不畅快。第二天醒来时,扎巴说他得去寺院找活佛,他心中有些疑虑需要求解,问他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父亲陪着扎巴到寺院,两人找到白玛活佛,向白玛活佛说了关于扎巴的事情。白玛活佛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热情地让他们坐下来,让侍者端来酥油茶。活佛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昨天做了一个祥瑞之梦。当扎巴看到活佛经堂里挂着的格萨尔像时,他突然感到某种迷离和恍惚。活佛让父亲到屋外,让扎巴蹲在他面前,嘴里喃喃地念起经文来。达哇扎巴敞开心扉,内心突然变得毫无杂念,那些经文似乎变成某种雪水徜徉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去了,而四肢筋脉胀得难受的地方也突然消失了,身心变得舒畅。当经声再次变得高亢起来时,扎巴感到一股春雨般的甘露从头顶浇到心里了,头脑中一片光明、洁净,这时,如同拨云见日,一切变得明晰清亮起来了。他突然忆起梦中的一切,啊,那是多么恢弘而精彩的“电影”啊,一页页一幕幕在眼前生动呈现。他感到某种兴奋,似乎不吐不快。活佛说:你尽情地说唱吧。扎巴张开嘴巴,像是换了一个人,激情地说唱起格萨尔王的故事来。那种迷醉和幸福之感,那种如连绵珠玉般的华彩文章,那种不由自主的浸身洇心,他从来不曾有过。当活佛将手中的青稞扬撒到他头上时,他戛然而止了。父亲瞪大眼睛来到屋子里,扎巴已经说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了。扎巴摇晃一下身子,便恢复到正常样子了。活佛慈爱地看着扎巴说:你有缘说唱格萨尔王故事,我已经把你的气脉打开了,你一辈子都要传扬格萨尔大王的故事,这是你的福分哟。又转眼向着父亲:你就让他去说唱雄狮大王的故事吧,他已经是布仲了(意为神授艺人)。
从此以后,达哇扎巴走村串户到处去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每当他说唱时,顿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些梦中经历的一切历历浮现在心镜中,他只是一个向导,他只是一个陈述者,每个人物说的想的唱的他都了如指掌,每个故事的细节如同自己亲历一般清晰明白,没有任何含糊。如果让他接连不断地说下去,他可以几天几夜连续说唱,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费尽心机,一幕接着一幕,一句接着一句,像连绵不绝的河流日夜不停,像空中降下的甘露永无止境。那时的扎巴是神灵附体的扎巴,是非现实的扎巴,是超然忘我的扎巴,是一个神游在岭国时代的超凡艺术家,一个天定的纯然的歌者。他的心是海洋,他的嘴是河流,他的精神是太阳,他的魂是格萨尔王不朽的英雄之光。即使在“破四旧”和“文革”的时代,达哇扎巴都不曾停止说唱。当然,那时他是面对高山和河流说唱,面对万物敞开心怀。对他而言,如果剥夺了他的说唱,那他如同失掉了精魂,如同从口中夺走了食物,如同将他逐出了人类,便也没有了任何生趣。不让他说唱,他就会病倒,就会孤单落寞,那时,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像一个孤魂野鬼。
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他正在录音室里录制着第七十部格萨尔王说唱分部本。听着那些来自雪域之巅的纯美的诗歌韵文,我突然感到汗颜。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何曾写出如此的华章锦文呢?老人迷醉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时而拉弓射箭时而捋袖挑衅时而将手举在空中时而跺脚怒吼,眼珠的翻转灵活飞快,老人的额头上汗水淋漓……我知道,只要研究所的人不制止,老人会一直说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直到太阳和星星都陨落下去了,也不会终止。我悄然地转身离去。在人流车流像流水般淌动的城市里,当我从包里取出自己写的书,将它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时,我像是甩掉了包袱似的,感到某种释然和轻松,我长舒一口气,很快人流将我裹卷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