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设计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呢?更有趣的是它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以及之后的法国,这也是莫迪亚诺常常涉及的一块内容。那时的法国在我们的印象里,往往是一个等着雷霆大兵去登陆诺曼底的法国,是一个有着很多英勇的地下分子在抵抗**和维希伪政权的法国,但其实那时的法国,也有很多老百姓在艰难中苟延残喘与妥协的现实。《暗店街》里私家侦探的助手在寻找自己身份的过程中,就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里法国许许多多的社会边缘人物。例如一个在巴黎求生的美国钢琴家,他曾经有过辉煌的时期,但是现在却沦落到在夜店弹钢琴,下面的观众喝酒聊天,嘻嘻哈哈,没有人在意他。甚至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公然在家里跟人厮混,看到她老公回来,竟然说我朋友们还在这儿,你隔几个钟头再回来吧——失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一个曾经很了不起的时尚摄影师,现在变得疑神疑鬼,他常常听到电话里传出古怪的声音,总觉得周围有人要害他,在白天也要拉上厚绒窗帘,怕外面有人跟踪。书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而配合这些人物的小说叙述总是虚虚实实,有时甚至出现超现实的场景。例如一个不再被使用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仍能听到许多人在对话,说着一些奇怪的暗语,仿佛是一些死去的人在利用这个废弃的电话号码做一种神秘的交流。
小说的最后,主人公到底有没有找到他真实的身份呢?似乎找到了,但又不是那么确定,因为他总在回忆的时候,把一些想象出来的情境与记忆中发生的事混淆在一起。但是到底什么叫作记忆呢?我们又如何知道脑海里的记忆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呢?
举个例子。主人公有一天认为自己原来的名字可能叫佩德罗,于是他回到佩德罗去过的一些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向他们求证自己的身份。有一次他在佩德罗常去的一个大楼里这样思索:“我相信,在各栋楼房的入口处,仍然回响着天天走过、然后失去踪影的那些人的脚步声。他们所经之处有某种东西在继续颤动,一些越来越微弱的声波,如果留心,仍然可以接收到。”然后,紧接着的一句话特别值得留意:“其实,我或许根本不是这位佩德罗·麦克埃沃依,我什么也不是。但一些声波穿过我的全身,时而遥远,时而强烈,所有这些在空气中飘荡的分散的回声凝结以后,便成了我。”意思是说,假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这时最重要的并不是我到底是谁,而是我能不能从各种想得起来的——哪怕是想象出来的也好——蛛丝马迹、声音、气味、光线,以及半梦半醒时脑海中、眼帘里闪过的一些景象当中,拼凑出来一个“我”。虽然这些东西是那么飘忽不定,但如果能把它们固定下来的话,那便是“我”了。
再举一例。主人公在寻求自己身份的过程里,不可避免要去寻找很多他觉得自己过去可能认识的人、共过事的人、身边很重要的人,例如想跟他一起逃离**魔掌的那个他生命中至爱的女人。他要找到这些人,找到他们的去处。这就是说,一个人在寻找自己的时候,必然会牵涉无数其他的人,人总是存在于人际网络之中的。但问题是,当你想从人际关系里得知自己的全貌时,你就会遇到一个根本困难:我们认识的那些朋友,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依然是被隔绝的、孤立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去寻找自己呢?
再来看这样一段:“我和于特[5]常常谈起这些丧失了踪迹的人。他们某一天从虚无中突然涌现,闪过几道光后又回到虚无中去。美貌女王。小白脸。花蝴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会凝结的蒸汽更有质感。于特给我举过一个人的例子,他称此人为海滩人: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我不敢对于特说,但我相信这个海滩人就是我。即使我向他承认这件事,他也不会感到惊奇。于特一再说,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海滩人,我引述他的原话:‘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
在今天这个互联网、社交媒体流行的时代,其实没有人会失踪。以前也许真的会有这么一个“海滩人”,出现在很多不同人的照片里,他或者在躺着晒太阳,或者在嬉水,或者在打沙滩排球;但今天我们照片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搜寻出来,没有谁会是神秘的。不过有一样东西无论在以前还是今天,都永远是神秘的,那就是我们和记忆之间的关系。
莫迪亚诺一生的写作主题就是记忆,而如果你对法国现代文学稍有了解,就会知道书写记忆是一个多么有挑战性的任务,因为普鲁斯特[6]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已经确立了现代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关于记忆书写的典范。莫迪亚诺如何来挑战甚至超越普鲁斯特奠下的丰碑呢?我的看法是这样的——请允许我以最简单的方式讲:如果说普鲁斯特要做的事是不断回到过去,或者把过去拉到现在,让记得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立体,让它们与现在越来越融合直至模糊掉彼此之间的边界;那么莫迪亚诺要处理的与其说是记得的部分,倒不如说是不记得的部分。
记忆好像海浪在不断地冲刷岸边的一个沙堡,把它侵蚀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普鲁斯特想要把握的是沙堡剩余的形状,甚至想将它复原成被侵蚀之前的样子;莫迪亚诺关注的则是被侵蚀的过程,以及那些被侵蚀掉再也记不起来的东西。另外他跟普鲁斯特的一个非常大的分别是,他几乎每本作品都非常轻薄短小。
他还有一部作品我非常喜欢,叫《缓刑》。这本书不再通过别人来追寻自己的身份,而是单纯写一个人的回忆,里面几乎连一个侦探情节都没有了,故事线索非常简单,就是一个人在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大概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德国占领法国期间。故事的叙事者那时住在巴黎近郊,有一堆女人照顾着他和他的弟弟。他的爸爸总在外面,居无定所,神秘莫测,他们的父子关系非常淡漠。到了17岁之后,他干脆彻底失去了爸爸的踪迹。他的妈妈是一个演员,需要到处巡回演出,所以留下他跟弟弟在巴黎乡郊由一群女人照顾。这些女人也十分奇特,你无从确切知道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们住在这所房子里,又引来很多不同类型的人。这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去回忆的故事,几乎没有情节可言,整本书写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以及这个状态的终结。
(主讲 梁文道)
【《庆祝无意义》人生没有绝对的意义】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 ),捷克作家,自1975年起定居法国。另著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玩笑》《不朽》《笑忘录》《无知》等。
“无意义”,就是生活的本质。对此你不要轻易地排斥,而是要去认识这个“无意义”,爱这个“无意义”,还要学会生活在“无意义”之中。
著名的米兰·昆德拉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们都以为上一本小说《无知》就是他的收官之作,殊不知2014年他又有新作问世,而这距离《无知》已经十余年了,距离让我们中国读者如醉如痴奉为经典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已经30年了,难免让昆德拉迷们又惊又喜。
这本新作《庆祝无意义》,一看书名就是昆德拉的范儿。当然了,本书的译者马振骋说,这个书名其实是他精心意会而成的,看来译者对于昆德拉的风格也是心领神会。法文原著的书名按字面意思直译过来本是《父亲的爱》,译者是看了整本书之后才确定应该像现在这样翻译。书名的这个“无意义”放到全书内容里去理解,即是说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绝对的意义。“无意义”,就是生活的本质。对此你不要轻易地排斥,而是要去认识这个“无意义”,爱这个“无意义”,还要学会生活在“无意义”之中。
这本书开篇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在观察年轻女性时的目光与心态,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一生都在透过男女关系来把握和解释世界的昆德拉本人的感受。如此高龄的人能那么精准地体会两性的体态与心态,权且先用四个俗字赞叹一下——“宝刀未老”。但不能仅仅把昆德拉放在这个层面上夸奖,“好色”的昆德拉要远远高于所谓的情场成功男,昆德拉的形而下,只是通往高山仰止的形而上的第一级阶梯。书的开篇是这样写的:
这是六月,早晨的太阳露出云端,阿兰慢慢走过巴黎一条马路。他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超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
这引起了他的思考:如果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确实,阿兰心想,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
假若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臀部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粗暴;快活;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况且这是个双重目的地而更加刺激。
假若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在乳房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他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女性的神圣化;圣母马利亚给耶稣喂奶:男性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高贵任务前。
但是怎样定义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时代)的情色,当他(或它)在人体中央肚脐上看到女人的诱惑中心呢?
请注意,昆德拉通过寥寥数语,提出的是一个时代对于诱惑的描述和定义。意大利《晚邮报》把这本小说称为所有脆弱情感的颂歌,包括悲伤、快乐和美,而我觉得倒不如改一个字,这样来说:这本小说是所有脆弱情感的挽歌,包括悲伤、快乐和美。法国《解放报》说,《庆祝无意义》忠实于昆德拉一以贯之的小说要领:混杂着各种视角,梦想与现实交织,主人公的世界与作者的世界交织;也交叠了不同的时空,眼下和历史并存;以及集合了最荒诞的想象。没错,这本书中最荒诞的想象莫过于穿插其间的有关斯大林、赫鲁晓夫和加里宁[7]的段落了。
现在的俄罗斯版图上有一块飞地,它位于波罗的海沿岸,叫作加里宁格勒。它在历史上是立陶宛的一部分;后来也做过德国东普鲁士的首府,当时叫柯尼斯堡(即现在的哥尼斯堡)。柯尼斯堡在历史上很有名,因为它是德国大哲学家康德的故乡。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根据苏、美、英三国签署的《波茨坦协定》,柯尼斯堡和东普鲁士北部地区才被划归为苏联版图。1946年,为了纪念刚刚逝世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加里宁,柯尼斯堡被改名为加里宁格勒,那片地区就称为加里宁格勒州[8]。苏联强行把那里的德国人迁走,同时迁入大批的俄罗斯人。后来,原属于苏联一部分的立陶宛和白俄罗斯宣布独立,这样就使得加里宁格勒和俄罗斯本土分开来,成了一块飞地。
可是为什么后来列宁格勒和斯大林格勒都恢复了原名,重新叫作圣彼得堡和伏尔加格勒,唯有加里宁格勒一直到今天还叫加里宁格勒呢?昆德拉在他的这本小说中,极尽辛辣甚至是有些恶毒地为此虚构了一个可笑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说的,加里宁是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傀儡,虽然他长期担任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名义上是国家元首,但其实他什么都不是。每次斯大林开政治局会议的时候,这个加里宁都严守纪律,可是他患有前列腺增生,本该每几分钟就去一次厕所的,却因为不敢妨碍斯大林讲话,而没勇气去厕所。斯大林一旦讲话就盯着加里宁,每到这时加里宁的脸色就越来越苍白,斯大林则感到一种享受,于是讲得更慢,并且添上一些描写。直到加里宁的面容忽然松弛下来,鬼脸消失了,表情平静了,头上笼罩着一片平和的光环,斯大林知道加里宁又输了,因为他又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斯大林在加里宁身上体验到一种温情,“他瞧着他的同志在受苦,他带着温和的惊觉,感到内心有一种微弱的、谦卑的、几乎陌生的,反正是已经忘怀的感情在苏醒:对一个受苦的人的爱”,而这种温情有着不可言传的美,所以斯大林才决定把柯尼斯堡改名为加里宁格勒。昆德拉借小说主人公阿兰之口说,只有这一理由能解释这个奇怪又平庸的命名。而加里宁的这种受苦最为通俗和人道,“是纪念每个人都有过的一种痛,是纪念一场绝望的斗争,这场斗争除了对自己从未对他人造成过痛苦”。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加里宁格勒还是加里宁格勒。
(主讲 吕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