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读:温一壶月光下酒
6769000000006

第6章 白(6)

【《蒋公的面子》 对知识分子的另类想象】

温方伊,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艺术系2009级本科生,被保送影视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蒋公的面子》于2012年5月南京大学百十年校庆期间在南京大学大礼堂首演,校内连续演出30余场,2012年12月启动社会公演,2013年开启全国巡演。

后来让知识分子变得不像知识分子、变成臭老九的那个环境,不也是民国知识分子有份缔造的吗?

2012年的时候,有一部话剧非常神奇地红遍了全国的文化界,很多人排着队想要去看。其实该剧的剧本原本只是一个学生的功课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火呢?我们就来讲讲这个剧本,它就是《蒋公的面子》。

蒋公是谁?当然是指蒋介石。该剧描述的是抗日战争期间,在当时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1]——即今天的南京大学——里面,有三个教授在争论一个问题。他们都收到了蒋介石的年夜饭宴请,所以在争论要不要去赴宴,该不该给蒋公这个面子?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背后有着很复杂的意涵,它们被呈现在这个剧本里面。

剧本的作者是温方伊,她在创作该剧的时候,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学生。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个特别之处,即在于保留了很好的戏剧传统。今天,剧本很少会被独立出版,高校中文系也很少重视剧本创作,而被转移到戏剧学院或戏剧系里教授。可是南京大学不一样,该校的吕效平[2]老师多年来一直担任文学院的戏剧指导工作,不仅教学生写剧本,而且也带学生导戏。温方伊的这部作品,就是吕效平布置给学生的一次作业,它大概是完成最好的一份功课了,所以被吕效平挑出来搬上舞台。该剧先在学校内部公演,渐渐名声传了出去,在社会上也火了起来,南京观看这部剧的观众比其他剧都多。

它如此火爆的理由是什么呢?其实从刚才讲过的剧本梗概里就能看出一些端倪。过去十几年来,大陆正兴起一股民国热,越来越多的人会谈起民国,尤其热衷于谈论民国的知识分子。因为我们想象中的民国知识分子,都是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3]那类人物——身着长袍,戴圆框眼镜,儒雅而安稳,而且学问很大。他们为人高尚,身上往往带有特殊气质——或狂狷,或谦逊,或逍遥。此外我们还以为,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通常有着独立人格。例如刘文典[4],他可以拍案呵斥蒋介石,对这位拥兵百万的独裁者无所顾忌。在这些想象中,其实多多少少包含着对今天学术界及教育界的不满或失望。因此我们常常想要回到过去,去寻找一些历史的对照。

然而,如果你真的去剧场看了这部话剧,或者读过剧本,你会发现其中的思索比我们的想象远为复杂。温方伊对历史背景做过大量研究,她慢慢发现,其实那些传说中像神话一样伟大的民国知识分子,和今天的我们是非常相近的。并非民国知识分子的风骨格外硬朗、精神格外高洁,而我们今天堕落了;其实他们和我们都一样是人,所不同的只是环境有变化。还有不要忘了,后来让知识分子变得不像知识分子、变成臭老九的那个环境,不也是民国知识分子有份缔造的吗?难道不是吗?这便是温方伊颠覆我们想象的地方。

该剧做了一个很特别的设计,它在时空上有一个平行交错。主要剧情发生在1943年的冬天,三位教授在争论要不要去赴蒋介石的宴;交错的时空则发生在1967年的夏天,这三个人在“文革”中都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到了红卫兵的批斗。剧本意在通过这样的时空对照来观察三个知识分子的变化。表面上看,这个对照在技术上处理得不够完美,“文革”的篇幅太轻,与主要剧情之间失去了均衡,似乎它只是为了做一个简单的映衬。但仔细琢磨的话,这里面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味道。

在主要剧情的那个时空里,蒋介石兼任着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职务,所以剧本中的三个教授才会收到蒋介石的宴请。按理说,校长请客吃饭,总该去一趟吧?这可不一定。三位教授就是为此争论起来的,争论时还有人批评蒋介石是个独裁者,不够资格当校长等。

争论的结果怎样呢?其中的一个教授夏小山嗜吃如命,对他来讲,是否去参加蒋介石的饭局,关键居然在于能否吃到一个名厨做的名菜。他爱吃爱玩,性格上有不问世事的倾向。

另一个教授时任道很西化,喜欢谈科学,思想上有点左倾。他愤世嫉俗,不能容忍蒋介石,更不能接受蒋介石的部队枪杀过自己上街示威的学生。他不承认蒋介石的校长身份,坚决不想给蒋介石这个面子,可是最后还是有点动摇。因为他爱书如命,在桂林有一批版本很珍贵的藏书,但除了蒋介石,没人能帮他把书运到重庆来。所以给不给蒋公这个面子呢?

第三个教授卞从周,他和蒋介石的关系很近,甚至身份上可能是蒋公子的老师。他觉得知识分子就该为国效忠,蒋介石是抗战领袖,当然要拥护。于是他扮演了说客的角色,劝说另外两个人和他一起去赴宴。

后来到了“文革”期间,可以看到和前面存在一个很大的对比。这三个性格迥异的人在1943年争论过要不要给蒋介石面子,可是此时他们连争论都没有了。有一天,因为红卫兵之间发生武斗,看守他们的红卫兵小将都散去了,他们看看四下无人,就想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回家了呢?但想了想又说恐怕还不行,因为造反派没说让走,所以还是老实些吧。看看这些有学问、有资历、有声望、有地位的老教授,在“文革”期间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可以不给蒋公面子,但革命小将的面子是绝对得给的。

继续看下去,你会发现更为复杂的对比,每个角色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多面。比如时任道,他看似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最符合我们心目中民国知识分子形象的学者,实际上却是个伪君子。他既想维护自己的清高又想拿回藏书,于是设法让别人去赴宴,代自己向蒋介石求情。夏小山说他:“你不愿给蒋公个面子,却愿意受蒋公的人情。”他却狡辩:“我不去求,便不是我受他的人情。”卞从周诘问他:“既然您以与独裁者同桌吃饭为耻,那为什么就要我去呢?”他回答:“你不是经常陪蒋吃饭吗?”这个逻辑就好像说反正你已经卖过身了,继续卖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看夏小山,他看起来是一个与世无争的高人,但慢慢你会发现他是如何地左摇右摆。而卞从周呢?你会越来越对他多一些同情。因为他并非一味媚上,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政治理念,他真的以为知识分子应该参与某些国事的筹划,帮助政府进步。

我觉得整部剧本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文革”期间他们遭到批斗时被要求写检讨,回忆当年到底有没有去吃蒋公的年夜饭。三个人在回忆当中发生了很大的分歧,这些分歧为整个历史抹上了一团疑云。而这团疑云,其实代表了作者的某种追问:那段历史是真的吗?它会不会只是一个传说?它距离我们今天有多远呢?这样的追问,就隐含在这个关于记忆及其丧失的故事里面。

(主讲 梁文道)

注释:

[1]“国立中央大学”是中华民国时期中国最高学府,1928年由“国立江苏大学”改称而来,1937年迁至重庆、成都等地办学,史称“重庆中央大学”,抗战胜利后迁回。1949年8月8日更名为国立南京大学,翌年定名南京大学。

[2]吕效平(1955— ),江苏滨海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戏剧理论。

[3]即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

[4]刘文典(1889—1958),杰出的文史大师、校勘学大师与研究庄子的专家。

【《白》 白是一种颜色吗】

原研哉(1958— ),日本中生代国际级平面设计大师,日本设计中心的代表,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无印良品(MUJI)艺术总监。曾设计长野冬季奥运会开、闭幕式的节目纪念册和2005年爱知县万国博览会的文宣推广材料,展现了深植日本文化的设计理念。在银座松屋百货更新设计中,实践了横跨空间和平面的整体设计观念。在梅田医院CI设计中,尝试表现了触觉在视觉传达中的可能性。

不要试图去寻找白,而应当去寻找感觉白的方式。

今天在日常生活里带给我们审美教育的,往往未必是艺术家,而是一些设计师。这些设计师已经不只停留在把一些日用品或平面设计做得好看,而是努力设计出一种环境。在这个环境里面,人与人之间可以交流,同时也被环境所引导。这么讲有些抽象,具体让我们看看《白》这本书里是怎么说的。

《白》的作者是原研哉,他是一名日本设计师,这本书白得很干净的封面就是他自己设计的。相信大家对原研哉都不陌生,尤其很多年轻人喜欢无印良品的东西,担任该品牌设计总监的就是原研哉,他为无印良品定下了整体的美学导向。而原研哉这位在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设计大师,他最出名的事之一就是对白色的运用。

我最早对原研哉有印象,是因为他为日本的梅田医院设计了一套导视标识。那些指示牌看起来软绵绵、圆乎乎的,让人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一种人性化的温暖。其实白色本该给人冰冷的感觉,尤其在医院里,它甚至可以让人联想到死亡。但原研哉为什么能让白色看起来反而是温暖的呢?这就引出了白的不同层次感的问题。

我们看原研哉在书里怎么说,他在前言的一开始便写道:“本书不是讲颜色的。其实,我是在尝试探究一个叫作‘白’的实体,以找到由人们自身文化设定的那些感觉之源。”为什么说白不是一种颜色呢?原研哉的意思是,白只存在于人的感觉认知中。所以不要试图去寻找白,而应当去寻找感觉白的方式,这是很特别的一个说法。

我认为一个好的设计师或建筑师,往往也善于提问,而这些提问经常会触及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比如一个好设计师在设计一个杯子的时候,他考虑的可能不只是杯子的实用性和外观的漂亮,他还会思索什么叫作杯子,他甚至会重新定义杯子。同样的,原研哉对白有一个根本性的思考,他在追问白是什么。

白在一般人眼里是什么呢?它常常是用来映衬其他颜色的背景,你也可以联想到人死后白骨的颜色,以及人刚刚出生时喝的奶水的颜色。但更重要的,白其实是人感觉它的方式。举例来说,在原研哉的眼里,一张白纸的质地是非常细腻而多样的:

白纸有无数种。有些平滑如镜面,有些看起来则像鲨鱼皮一样粗糙;有些有着石膏般平整的表面,有些则有着蛋壳似的肌理;有些闪亮如覆上了滑石粉,有些则莹白如雪。我们找到的白纸可能摸上去如阴天般模糊不清,看上去如毛毯般又软又厚,或硬如木板,或轻如空气,或随和,或强硬……这个单子可以这样一直列下去。

所以他作为一名书籍设计师最后发现:

仅凭使用最白的纸并不能使人获得白的最强烈印象。事实上,一本只使用纯白的书给人留下的印象会很弱,远比不上一本对其封面、腰封、扉页、正文等处仔细斟酌着使用的不同深浅白的书。这大概是人眼对明暗的深浅适应太快的缘故。而只有当我们的感官必须对透明度和重量也给予评估时,白的完整面貌才会呈现,最强的效果才能获得。当把一张半透明的玻璃纸放在一种带有蛋壳肌理的糙白纸上时,一种白的深度感才会被唤醒。或当快速翻动镜子般的光面纸时,我们会遇见一种石膏般不透光的白,我们即会惊异于白之圣洁清丽。

这就是说,我们对白乃至其他颜色的感知是非常丰富的,其中甚至有情感、文化记忆等因素的影响。所以原研哉会说:“我试图找到那通过‘白’的概念营造的简洁和微妙的日本美学的源头。”

他在这本书里借着白讨论了很多日本审美文化里的重要话题。例如他谈到了日本画家长谷川等伯[1]的名作《松林图》——这幅画可谓日本书画史上的国宝,指出它和强调空间感的南宋水墨画之间的关系。他还谈到日本伊势神宫[2]“式年造替”的建造过程及其体现出的“空”的观念,“空”是日本文化当中的核心观念,它与“白”有着某种互通性。

当然,对我这样的爱书人来说,原研哉书里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他关于纸张和书籍设计的看法。例如他碰触到当下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书写。过去当白纸是文字的主要载体的时候,考虑到白纸黑字被写下去之后就无法改动,所以人们在动笔之前会仔细琢磨。可如今人们在电脑和互联网上写字,随时都能做出修改,于是在这个没有纸的时代,也就没有了落笔前的推敲,行文变得很随便了。反正一切都会被修改的,不是吗?

(主讲 梁文道)

注释:

[1]长谷川等伯(1539—1610),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画家。

[2]伊势神宫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市,是祭祀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的国家神社,日本神道教最神圣古老的神道场所。伊势神宫每隔20年要把神宫焚毁重建,这叫作“式年造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