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1963》 三个同龄人的旅行回忆】
杨照(中国台湾):本名李明骏,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著有长篇小说《吹萨克斯风的革命者》《大爱》《暗巷迷夜》;中短篇小说集《星星的末裔》《黯魂》《独白》《红颜》《往事追忆录》《背过身的瞬间》。另有散文集、文学文化评论集多部。
马家辉(中国香港):台湾大学心理学学士,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科学硕士,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博士,是知名媒体人、主持人、专栏作家、文化评论学者。著有《明暗》《日月》《江湖有事》《爱恋无声》《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死在这里也不错》《温柔的路途》《暧昧的瞬间》《爱上几个人渣》及李敖研究等。
胡洪侠(中国大陆):199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获硕士学位,是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曾任《城市广场》主笔,现为《晶报》总编。著有《微尘与暗香》《书情书色》《书情书色二集》《夜书房》《微书话》等书话集多部,主编《1978—2008私人阅读史》等图书多部。
同样一个话题,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个性不同,这三个人的心态也各异。
《三人行@1963》是一本内容比较轻松的书,它的书名也很有意思,用了一个互联网符号——“@”。“@”实际上是为了表明这本书三位作者的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出生于1963年。不过虽是同龄人,三个人的出生地却不同,分别来自中国台湾、香港和大陆。其中杨照出生于台湾,马家辉出生于香港湾仔,胡洪侠出生于河北故城,恰好是分属三地的三位文化人。
这三位文化人曾同时在一个报纸的文化副刊下发表随笔,每次围绕同一个话题进行书写,构成三人间的对话,有点像文字版的《锵锵三人行》[1]。话题有“出走”“酒吧”“空姐”“海滩”“酒店”“机场”等等,它们都和旅行有关。其中有一个话题特别有意思,叫作“你会环游世界吗?”我们看三位作者分别是怎么说的。
首先,杨照这么写道:“平日我可以过很紧凑的生活,也不在意仓促赶路赴约。到外地访问时,就算主办方排从早到晚满满的行程,我都可以欣然接受,有时还自己提议缩短吃饭的时间。但那就是工作,那是工作行程,不是旅行。”我同意他的这个主张,我自己也是这么做的。然后杨照接着说:
关键就在时间的运用,是省着用、小块小块切开来用,还是大块大块挥霍着用。真正旅行时,我通常连相机都不带,就算带来通常也不用。我的经验是想着要照相,考虑照什么不照什么,都会把时间切得片片段段,破坏了悠闲整体的感受。所以通常也都只有工作行程中顺道路过的景点,我才会依照那样的片段时间逻辑,赶忙拿出手机来拍几张留念照。真正的旅行,风光、景点、事与物、人与活动,可以靠足够时间印烙在记忆里。
环游世界最大的问题在:那是工作还是旅行?如果是旅行,我一定不会去。三万六千公里的交通距离,不管用什么交通工具,都令我想了害怕。如果是工作,那么该去就去,我不会逃避,但既然是工作,关键就在绕地球一圈过程中做了什么,绕地球一圈本身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这是杨照,他说他害怕所谓的环游世界。
再看马家辉怎么说,他的看法有些不同,他说:
中年朋友坐下来吃喝聊天,热门话题之一理所当然是退休计划。有人提供信息,有一种飞机票,大概12万元港币,环游世界,商务舱,但限制是必须于一年之内用完,也只能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走,不可以回头飞行。——听来真的像,我年轻时看过的一个台湾电视旅游节目“绕着地球跑”。
看来马家辉是有点动心了,继而他说:
前几天在深圳的一场演讲活动里,忽然听见胡洪侠感慨,“家辉,我们都已到了‘前退休期’或‘退休倒数期’了,要想想前路怎么走了”,我乃打从心底冒起认真的退休计划,或该是说,冒起一个退休时间表,三年,最多三年,够了,真的够了。至于退休后要干啥,倒没认真细想,有时间表而没路线图,见步行步,到时候再说。
因此当我知道地球上有一种东西叫作“环游世界机票”之后,眼睛便亮了。环游世界倒是不错的主意。老了怕累,搭飞机不能不坐商务舱,用12万元港币能够飞遍几洲几城,在某城某地玩累了,在宽敞的商务客位上躺着睡,偷瞄一下空中小姐(人老,心不老!),应可稍稍恢复精神和体力,到了另一城市,下机再玩。暂别香港,一年之后,尽兴而归(如果能够平安归来的话!难说!),再看下一步如何开展。
马家辉是把环游世界作为退休后的一次休整,虽然他距离退休还早呢!
而胡洪侠呢?我想是因为经历不同,气质也不同,他的回答和杨、马二人完全不一样。他说环游世界的话题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常听老师说,你们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然而,那时候,我的眼再‘放’,也只能看见我们村周围那一小片地方。世界没有找过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它。我只是听说,世界是用来供我们改造的,世界是等着我们去解放的,世界是需要我们去征服的,世界是随时准备和我们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从这段话就能看出,中国大陆成长起来的这一批“六零后”,与同期在香港、台湾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非常不同。胡洪侠还说:
后来,我长大了,世界却变小了。我把户口从“别人的世界”里迁出,我成了“外面的世界”里的新移民,我开始慢慢有了“自己的世界”。今天或许可以这么说:当年,尽管我们也算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世界,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之内。如今的年轻人,动辄就要环游世界,而且也竟然可以做到。然而,当年我却从来没有过环游世界的想法,甚至也不知道还有“环游世界”这回事。现在,乃至今后,我也不再想什么环游不环游的事了: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世界”,先守住它再说。
这段话言下之意,是等守住自己的小世界之后,再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其实对现在的胡洪侠来说,他所生活的小世界与外面的大世界已经没有什么隔阂了,不像他小时候——也是我的童年时代——两个世界之间完全是隔绝的。
所以你看,同样一个话题,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个性不同,这三个人的心态也各异。而对我来说,童年时就算我想做环游世界之梦,也完全没有条件可去实现。现在虽然有这种可能性,但就像杨照说的,其实还会受到各方面的限制,比如没有充足的时间。
(主讲 何亮亮)
注释:
[1]《锵锵三人行》是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出品的一款著名谈话类节目。
【《惜别》 悼念母亲】
止庵,做过医生,当过出版社副总编辑,如今是随笔、传记作家。著有《周作人传》《神奇的现实》《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等。
死的确可以让我们认识生——与死相比,生是可以触及,可以改变,甚至可以补救的……我们可以尽一己之力做点什么,假如我们想到应该如此的话。
《惜别》这本书和我有一点点关系。
说起来时间太快了,四年前,我在深圳碰到这本书的作者止庵,交谈当中谈到他母亲的去世。他母亲是在2010年去世的,这让他很伤心很难过,因为他跟母亲的关系非常密切。止庵家住北京,一直以来,每天晚上他都会陪母亲吃饭,然后陪母亲看电影,比如他们把小津安二郎的片子一部一部地全都看完了。他是非常孝顺的一个人。
我当时就给了他两个建议,一个是既然那么难过,要不要考虑搬家?因为住在原处的话,难免眼睛里到处是母亲的身影。再一个是建议他把与母亲相处的故事写下来,从那些故事里可以看到,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生命力、热爱生命的人。对于前一个建议,止庵拒绝了,原因他在这本书里也说了,他觉得没有必要搬家。他说守在原处看着一个亲人离世,就好像坐在岸边看着潮水慢慢退潮,时间会慢慢改变一个人与死亡的关系。可是对第二个建议,他倒是去做了,把他的种种想法和感受都记录了下来。当然,他可能原本也有这个写作计划,因为他是作家。
四年过去,他这本写母亲的书出了,就是《惜别》。止庵原名叫王进文,他本来是学医的,做过医生,后来改行去当编辑,也自己搞创作。他对周作人、张爱玲特别有研究,对其他民国时期的作家作品也相当熟悉。他写散文,也写评论,非常博学。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他年轻时候一本小说看到中间没看完,几年后翻到中断的页码继续读,完全接得上,所有人物和情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太厉害了!他写过很多种不同类型的书,但我猜《惜别》这本他写得最有感觉,因为主要在谈他母亲。可又不只在谈他母亲,也是在谈生命,谈死亡,谈生命与死亡的关系。
止庵在书里回忆了母亲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过程,里面还引用了很多母亲以前写过的信以及生病之后写的日记。日记里记录了整个生病过程里的感觉,以及死亡带给她生命的启发。
例如止庵有一个哥哥,在25岁那一年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没有回来。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一直在怀念这个儿子,心中有很多不解、很多问号,即使在病中也如此:
我思念东东,我总想他如活在人世,应该回来看看老母,我已年老,又病重,他本是个细心的人,临走的早晨还给我上了手表的发条,给我擦干净眼镜,给文竹浇了水,一切为我办的事都办了,我还是以为他会回来看我。可是一去三十一年,一点音讯都无。如你不在人世,那你葬在何处,我去哪里为你扫墓,献上一束歉意的花,请你原谅妈妈。可我总不这样想。我为什么患了这么重的病还在等待你的归来,我是这么盼望着,我要对你补偿,我没有照顾好你,你是带着那么多的无望怨愤而离家的。你在哪里?
再比如,他母亲谈到自己得病时这样说:
我在天坛医院刚住院不久,梦见我躺在地上,有人往我身上抛土,一铲又一铲,我拼命地翻身,把身上的脏土翻掉,我奋力爬起身来。突然我就醒了,精神大振,我就和护工小马说我要创造奇迹,我一定要创造奇迹,我要加强锻炼,活动我的右半边身体,使我能起来。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因肺腺癌四期扩散到脑子里,才使我右半边身体不能动了,我得了痼疾。
还有一段日记说:
过去我总认为我是个开朗的人,有烦恼之事出外走走,花点钱就过去了,不会得癌症,没想到还是得了。
我总觉得自己做的是个噩梦,梦见我得了恶疾,而醒来这都是假的。我真是不相信我会得这种病,我一直想会不会是医院诊断错了,我老是想不通为什么。
从文字里能看出,他母亲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这本书让我也联想起其他一些同样写死亡的书。比如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1]去世之后,她的儿子也写了回忆录,里面讲到他母亲被称为“美国最聪明的女人”,而她在癌症病情非常严重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会得这种病,不相信自己会死亡。还有一位英国的思想家、文学家C.S.刘易斯[2],有一本悼念爱妻的书,书名翻译成中文很感人,叫作《卿卿如晤》。刘易斯说,他本来是有宗教信仰的,但妻子的离世让他开始怀疑宗教。他不禁会问:假如神爱我和我的妻子,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呢?
所以通过亲人的死亡,我们往往能够从新的角度来理解生命。就比如止庵在这本书里的领悟:
死的确可以让我们认识生——与死相比,生是可以触及,可以改变,甚至可以补救的……我们可以尽一己之力做点什么,假如我们想到应该如此的话。
死亡所带来的痛苦原来来自于彼此之间死亡的次序。这里,关键不是谁比谁活得更长,而是谁比谁死得更早。
这两段话我读了之后特别有触动。
总之,这本书不仅让我们看到止庵个人的生活经历,也让我们能够更了解生命,更热爱生命。
(主讲 马家辉)
注释:
[1]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美国文学家、艺术评论家,著有《反对阐释》《激进意志的风格》《论摄影》等。
[2]C.S.刘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1898—1963),英国作家,著有系列小说《纳尼亚传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