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宸修对着浴室门着急的时候,我正蜷缩在几近温凉的水里,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
“瑾言,瑾言,好了没?你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水都凉了!”见我没有回答,门外的声音开始焦急起来,“瑾言,你没事吧?你千万别想不开啊!快过来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用脚踹了啊!”
门外还在无休止地砸门和高喊,我“哗”地拉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快要发狂的男孩,在他瞬间满面通红的注视下,围着浴巾走了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毫不在意宋宸修时不时偷瞟过来的目光。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对于一个刚刚成年的男孩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心里,他是陪伴我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是照顾我呵护我的哥哥,是倾听我心事的朋友,是我可以全心依赖的亲人。
我从不担心他会对我做什么,我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可是,即便这样,我还是放弃了他给我的温暖,选择了背道而驰。
敲门声响起时宋宸修正在厨房给我煮姜汤,我以为是爸妈回来了,也不介意就这副打扮,示意宋宸修去开门。
如果我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我一定会假装自己不在家,任他敲破门,也坚决假装不在。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当陈靖易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懒懒靠在沙发上衣不遮体的我,以及一副家庭妇男打扮的宋宸修,整个人突然就沉默了。
他张了张嘴,然后缓缓笑了。
他说:“瑾言,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窗外,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那扇蓝色的防盗门慢慢合上,像是关上了我青春岁月里最华美的一扇窗。我看不见陈靖易离去的落寞身影,却看见自己的悲伤,无从遁形。
后来,我曾无数次回想起他第一次对我说话时的神态。
他的双眸如墨般深邃,像深渊,又像深不见底的大海,看着我的时候,安静而又深情,令人一不小心就会沉溺下去。
我曾以为,我们的缘分起始于那一场救赎,其实不是。
我们早就已经见过面,在我还不知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渗入到我的生活中了。只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并不知晓。
于是,最适合相遇的那个时刻,他出现了。他对我说:瑾言,我们在一起。
于是,我的世界,从此变成他心尖上一抹晶莹的月光。
我仿佛坠入了一场梦魇,梦见了一年前,我遇见陈靖易时的模样。
那时,我刚刚升入高三,是天真、骄傲却又有些不懂珍惜的女孩。
那个时候真年轻啊,年轻而又无知。良好的家境、一对格外疼爱我的父母和一个极为宠我的青梅竹马让我患上一身的“公主病”,我仿佛生活在粉红色的童话世界里,对于别人对我的好,向来觉得理所应当,从未思考过这样是否真的正常。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我不顾父母的阻拦,执意报名去商场参加促销活动,且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们,这叫体验生活。
卖场说是搞活动,其实也就是装扮成唐老鸭或者米老鼠之类的卡通人物,一边派发传单,一边陪路过的小朋友或者年轻男女拍照。
我自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培养我吃苦耐劳的良好品格,当我穿上大概有几公斤重的唐老鸭的“外壳”时,内心更是忍不住得意起来。
然而,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这个小身板以及仲夏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天气。就在我大汗淋漓却又极其勤奋地陪着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照相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我中暑了。
眼前越来越黑,脑子越来越混沌,我像个巨大的皮球似的重重向后仰去。
就在我下意识地认为这下子自己势必会被摔成傻子的时候,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于是我知道,我被某位好心人给接住了。
既然苍天有眼,那么我也就不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于是,在一阵又一阵心悸和头晕恶心的征兆摧残下,我成功地晕了过去,晕倒在那位好心人的怀里。
那个时候,我尚且不知此人是老是少,可我知道那是一个男性。
我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植物的清新,花朵的馨香,混着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沉稳,来自我钟爱的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身边没人。我的唐老鸭巨型“外壳”被孤零零地扔在地板上,看起来格外冷清。
苍白的墙,苍白的床,对着这些苍白的颜色,我忍不住自哀自怜地翻了一个白眼。
“瑾言,你醒了?”
听见宋宸修的声音,我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
看到他将热腾腾的粥从保温瓶里舀出盛进碗里晾着,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强忍着饥饿问他:“我爸妈呢?怎么就你在这儿啊?”
“他们知道你没事就先回去了。要是感觉还行,咱们就回去吧。毕竟医院这边肯定比不上家里的条件。”
我点点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个,你知道是谁送我来的吗?”
宋宸修盛粥的手顿了顿,我看见他眼中的隐忍,正奇怪着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应时,他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护士说,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刚走。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时饥肠辘辘的我完全没有继续思考问题的能力,只用一个“哦”字就将他的奇怪反应忽略了过去。
以至于很久以后,我回想往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叹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有时错过,有时分离。
我想,我遇见陈靖易,这就是上帝安排好的,命中注定的事情。
高三开学不久,我的“公主病”再次复发,在我跟母亲为了一丁点琐事大吵一架之后。
她终于冷冷地甩给我一通话:“林瑾言,做人要知足!你知道你现在吃香喝辣的时候,还有多少不如你的人正在这个社会的底层煎熬吗?你知道你对着别人吆三喝四的时候,有多少可怜的孩子连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都没有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跟你爸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们把你宠成了这个样子!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该围着你转。你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就会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幸福!”
就这样,我被母亲丢到了雨露嘉禾儿童康复训练中心。
这所学校是以孤独症儿童行为矫正、融合教育、潜能开发为教学特色,帮助孤独症儿童走出困境,真正融入社会。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母亲那么大的爱心,也不知道孤独症是什么,只是觉得无聊,心想反正也没事,不如去看看。
结果去了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自闭症。
这些孩子们孤僻离群,对外界事物不感兴趣,语言功能有障碍,缺乏目光对视,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论你跟他说多少话,怎样逗他开心,都打动不了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懂,也有可能其实他们压根就没有听进去。
说白了,他们比智障或有生理残疾的病人更严重。他们属于重度的精神病患者。
周末,照例在雨露嘉禾做了一天的义工,接待了两对从外地带着孩子前来寻求帮助的父母,我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眼角看见一个身着黑色T恤的瘦高男孩正在往土里埋东西。
他的背影挺拔而又修长,完美的倒三角身材,像极了电视中酷劲十足的模特。
好奇心使然,我不禁快走几步,凑上前想瞧个究竟。没想到,那个男生似乎察觉到后面有人,还没等我完全走过去,他突然起身,抬脚跺了跺蓬松的土地,像是生怕我看见什么一样。
我不高兴了,原本对他的那点花痴感被他鬼鬼祟祟的行为立时抹杀:“我说,你往土里埋什么呢?不会是地雷吧?”
哪想人家根本就不理我,我在这边跟他说话,他不但不理,反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我急了,冲着他的背影说:“喂,你聋子啊?听不见我在跟你说话啊?”
也许他真是个聋子。我有些可惜,还没看见他的脸呢,不禁在心里悄悄叹一口气。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帅哥。刚刚那人光看背影其实感觉还是蛮好的,无奈背影已去,再可惜也没用。
趁着四下没人,我连忙蹲在土堆前,找了根树枝做铲子,一下一下把土抛开。
挖到大约三尺深的时候,一截红色的像是被线绳缠绕的东西露了出来。
伸出手准备将它拿起,然而良心的不安却将我带入两难之中。
于是,我一边在心里谴责自己偷窥有罪,一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就看一眼。看完后,保证放回去!
其实,我宁愿当时没有拿起那个东西,也许,后来的我就不会那么纠结。
可是,我始终相信很多事情本就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就算你刻意想要回避或者逃离,有些注定的事情,迟早也会被你遇到。
那是一个巫毒娃娃,通身红色,背后插一双薄薄的翅膀。
以前听人说,对着巫毒娃娃许愿,然后念动咒语,所有的愿望都将实现。
不过,我还真没听说过将巫毒娃娃埋在土里去实现愿望的。就好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种滑稽的方式,让我不禁有些好笑。
可是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巫毒娃娃,确切地说,是看着别在它身上的那张写满“爱情咒语”的粉色纸张。纸张的背面写了三个字,我仿佛中了魔障一般呆呆注视着它,整个灵魂都要被吸附过去。
我太过于专注,就像是那些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他们总是专注于某一件事情,而此刻的我,就是这样,专心致志地盯着纸上的字,以至于忽略了躲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的那个身影。
那三个字,让我觉得太过熟悉,却也让我觉得太过讶异。
那是我的名字,从小到大,我在课本、试卷和作业本上写过无数遍的——“林瑾言”。
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四周以及巫毒娃娃身上那股抹不去的,陌生却又熟悉的草木香水味。
默默将巫毒娃娃埋回土里,我起身,心却总也不能平静。
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紧张好奇中带着丝丝疑惑和对未来的莫名希冀。
就好像被卷入了一场梦,我很期待在梦境的尽头遇见些什么,可当我真的走到那里的时候,梦境突然被撕裂,前面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消失了。
就这样,带着一份失落和好奇,我去公交车站等54路回家。
雨露嘉禾学校位于市郊,本该人烟稀少,却因一家化工厂和家属区迁至此地,人口一下子多了起来,连带着交通也比之前发达了不少。
车到站,人们“哗”地拥了上去,活似往开水里下了一大盘饺子,水不开,一个个就这么沸腾着,喧嚣着。
我随着众人拼死拼活地挤上车,又被大部队簇拥着向车后方走去。
五分钟后,我终于找了个比较靠里的位置站着,身旁是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十分严肃。
人一多,空间就小了。那个中年男子示意我再往里移动一点,我听话地动了动,谁知道他的身体紧贴着我,也动了动。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直到腰间被覆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体,我心下一惊。眼角一扫,竟是一只男人的大手!
那双手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揉捏着我的腰,见我没有反抗,竟有向下移动的趋势。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公交色狼”,于是我“啊”地尖叫一声。那歇斯底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吓坏了覆在我身上的那只手,也吓坏了身旁的人,他们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不是犯病了。
我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敌人,但是很可惜,我低估了敌人不要脸的精神。眼看着那只手抖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接着,他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将手放在了我的屁股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一把抓住那只手狠狠甩到一边,然后冲着他的主人,也就是那个看起来正儿八经的中年西装男子大吼一声:“臭流氓!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欺负小女孩,你要不要脸啊你!”
话还没说完,那个中年男人居然比我还凶地冲我吼:“呀,看你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话可以乱说,人可不能乱咬,本来车上人就多,挤一下也是正常,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挤!相互之间多体谅一下就好了,难不成这么多人挤你,大家都是流氓吗?”
我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可我没有直接证据指责他性骚扰。早知道刚刚在他手上掐出个记号就好了,我郁闷地想。
憋屈之中,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清冷的男声,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可是夹在一群人之中,却能够让人很清晰地听到。
他说:“我可以作证,刚才那位先生确实曾把手放在这位小姐的腰上骚扰她。”
我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源头,然后,我就看见一个个子很高,身着黑色T恤的男孩子站在离我一米之外冲我淡淡点头。
那是一个说不上好看,却非常阳光的男孩。
他的肤色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鼻梁硬挺,一双墨黑的单凤眼像是被隔绝在异世的清潭,深邃而又安静,虽是单眼皮,眼睛却很大,注视着你的时候,仿佛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看着他的脸,明明不认识,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熟识已久一样,胸膛里的那颗心,“怦怦”跳动起来。
我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迅速酡红的双颊。
用力推开身旁的中年男子,我挤到男孩子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再被自己的情绪蛊惑,于是顺着晃荡的车厢和人群,向着车门的方向挪去。
直到下车,我站定后再度抬眼望向缓缓驶走的54路,惊讶地发现,那个男孩子竟然还在车上。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我身上,像是在跟我透露一个秘密。
我怔怔地望着他,直到车开走,才猛然想起下午离开雨露嘉禾时的情景。
黑色T恤,修长的身材,背影,巫毒娃娃,三宅一生的草木香水味……犹如醍醐灌顶般,我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从悬崖上落入水中,仿佛有水草般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踝,拖着我向水底坠去。
水顺着我的七窍流入身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肺里的空气被抽离一般快要窒息。我即将晕倒的时候,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了过来。
我睁开眼,一片银色的水光中,我看见一个男孩,他的唇贴在我的唇上,他的双臂轻轻环在我的腰间。
我被吓傻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摸摸我的脸,说:“瑾言,你不记得我了吗?”
“啊——”
我尖叫一声猛然坐起。
环顾四周,被窝香暖,阳光正好。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十一”假期之后没多久,某天我上网,发现大众点评上有一家新开的清吧颇受好评。
看完了网站上贴出的照片和介绍,若说这家以轻音乐为主、格调别致小资的清吧有什么独到之处,其实也没有什么,依然是半餐厅半酒吧,顾客可选择在吧室或餐室进饭,并可玩象棋、掷飞镖等。
但是,既然点评里那些热情的妹子们都在高调推荐,就必定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家清吧所有的服务生都是大帅哥!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呢?而且,我现在是多么寂寞,多么迷茫,多么渴望有点新鲜的东西来刺激我这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小心脏啊!
我问宋宸修:“哥们儿,市郊开了所清吧,咱去转转吧!”
他撇嘴:“不去,我要做卷子。”
我嗲嗲地跟他撒娇,试图用糖衣炮弹对他施行威逼利诱:“又不差那么一会儿,你陪我去嘛!去嘛去嘛!”
“正常点说话好吗?”宋宸修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好好学习,课后谁来帮你复习功课?”
我瞬间噤声。
很久以后,不管是我,还是宋宸修,当我们再回想起这一段经历时,心头都是千百种情绪。如果他知道这一次我遇到了谁,如果他知道在这天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我想,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与我同行,放任我自己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周五放学,我在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同学家吃饭之后,直接忽略了对我此行十分不满的宋宸修,拎起包打车直奔这所位于市郊,名曰“愿”的清吧。
要我说啊,一家清吧能不能招揽到顾客,除了装潢和酒水特色之外,最重要的,是它得有一个主题。
起初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愿”字时还不太明白,但是一进去,我顿悟了。
这简直就是花痴女人们的梦想天堂啊!
恩雅的苏格兰轻音乐缓缓奏起,帅哥穿着优雅的燕尾服非常绅士地对我说:“小姐,请跟我来这边。”
找了个位子坐定,要了一杯金菊果汁,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打量这群帅到“惨绝人寰”的极品。
然而,还未等我欣赏完毕,一个声音蓦然在小型舞台中间响起。
“接下来这首曲子,送给在座所有的美女。祝你们永葆青春,美丽常在!”
我把目光投向坐在舞台中央高脚凳上的男子,瞬间就听到我的内心在疯狂地咆哮:“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子,让我们这群做女人的情何以堪啊?这是神,不是人!”
我对着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极品中的VIP主唱发呆,把自己想象成女主角,他是男主角,然后很无耻地拼凑出一个浪漫华丽的童话故事。
当我从自己的梦幻世界中清醒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后背一身冷汗。
糟糕,这里离市区有好大一截路,关键是车也不太好打,要是回不去,我爸妈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我哀哀凄凄地拎起包一路小跑出门,也顾不得思考,这么晚了,这片区域是否安全。
一般来说,清吧不如酒吧那般喧哗嘈杂,选择的地理位置相对比较偏僻幽静。目测一下,即便穿过清吧门前的这条胡同,大马路上人也不多。
我有些发憷,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散发着薄凉光华的月亮,不停地祈祷,但愿不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意,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被一群人堵在胡同口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我心想:完了。
幽黄的路灯斑驳地照在领头男子脸颊的那处刀疤上,我眼角抽了抽,却依然故作镇定地看着他,说:“你们想干吗?”嘴上说着,我的一只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按着藏在掌心里的手机键盘,试图快速找出“110”那几个数字,寻求警方救援。
我知道,这个时候找宋宸修是没有用的,他不是警察,救不了我的命。再者,从小到大,我对他的那种简单的依赖,似乎还未曾构成这种求助救命的信任。
刀疤哥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最滑稽的笑话,他说:“妹子你真逗!你问我们要干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说着,他招了招手,身后的那几个人便围了过来。
我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尖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
“喊人?随便你喊!”刀疤哥面前的一个黄毛小弟说着就要伸出手来拽我的胳膊。
我吓得尖叫一声,看也不看,一巴掌胡乱地挥了过去。
“臭娘们儿,你敢打我!”黄毛也是一声尖叫。
我心下顿时一凉。这下可好,事情闹大了。
劫匪们一致认为我的自我保护行为过于激烈,“哗”地围了过来。
我开始尖叫,开始挣扎,甚至竭力乱踢身边企图抓住我的人。我不让他们靠近自己,然而我的手臂被人从后拽住,短时间内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仅仅挣扎了几秒钟,我便被人一把攥住头发,狠狠抵在了墙上。
脑袋撞到墙上的一刹那,我的眼泪突然无法遏止地流了下来。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我吓得瑟瑟发抖,很没骨气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被人拖着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
终于,拉着我的人站定,紧接着,我的脸碰触到一个冰冷的物体。当它锋利的一面悄然滑过我的脸颊,我终于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匕首,并且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它的尖端像毒蛇一般轻轻顺着我的脸颊向上滑动,我并未感觉到疼痛,却突然希望它能够给我一个痛快,好让我不这么恐慌。
就在我正晕晕乎乎、胡思乱想的当口,那把匕首突然从我脸颊上擦过,紧接着,只听见“嘭”的一声,身上强压过来的重量也瞬间消失。
我闭着眼,紧紧贴着墙角。
耳畔的声音嘈杂而又混乱,我听不清,可是我知道那是在打架。
有人来救我了。
我听见他们的咆哮声、嘶吼声和谩骂声,可是再没有人向我这里靠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警车呼啸而至的声音。
有人在沟通,有人在喊叫……然而那都与我无关。我缩成一团,依然保持着之前婴儿般自我保护的姿态,用惊恐的沉默来排斥外界的干扰。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我的身体,那双手温暖而又坚定。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那一刻,我的内心仿佛被突兀而又仓皇地注入了巨大的力量。说不清那种感觉,可是我知道,那种力量足以支撑我站在这里,面对一切困难。
因为,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三宅一生的草木之香。
抬头的瞬间,我泪眼模糊地睁大眼,然后,便直直撞上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没有看我,而是对着赶来的警察说:“警官同志,这是我同学,刚刚给我打来电话求救。她今天吓坏了,笔录能不能改天再做?”
“行,你们哪个学校的?留一下联系方式。”
做完简短的记录之后,那位圆脸警官看着男孩环绕在我肩膀上的手,善意地提醒:“以后可要注意啊,这么偏僻的地方,千万别再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了。”
浑身颤抖地坐进男孩的车里,我擦了擦眼泪,终于能够正视这位刚刚救了我一命的大侠。不,他可能已经救过我不止一次了,中暑那次,还有54路公交车上的见义勇为。我想起那些场景,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令人尴尬羞耻的梦,一瞬间,我的脸顿时红成一片。
我悄悄抬眼瞅向面前的男孩,当我真正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五官的时候,目光仿佛再也无法挪开。
小麦色肌肤,鼻梁硬挺,单眼皮,寂静的月色之中,他的眼神却安静而又深邃,像是缓缓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心跳,就这么静止了几秒。
直到他开口问我:“林瑾言,你没事儿吧?”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男孩,泪水干涸在脸上。带着尚未平复的慌乱,我故作镇定地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点头,淡淡的笑容像是沉浸在湖泊里的月亮,安静而又幽远。他说:“我叫陈靖易,跟你同校。怎么,还没认出我吗?”
他简短地做着自我介绍,没有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摆出任何邀功之态。
我想,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香水味,我也一定会忽略他,忽略这个模样并不算俊朗的大男孩。
见我仍旧是一副戚戚不安的表情,他的语气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叹息:“林瑾言,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胆子挺大的啊。我记得你家在市中心吧,那你是故意来找刺激的吗?一个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回去的时候也不找人接一下。你都不看新闻吗?这几天电视台播出的抢劫案件,就是发生在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陈靖易开车将我送回家。
看到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副驾驶上,牢牢抓住安全带,一副不信任他车技的表情,他不禁叹息:“放心吧,我技术好得很。车在我在,我在你在。”
我的脸色更白了。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这辆黑色的SUV缓缓停了下来。
我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正准备下车,他转过脸来看我,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
香水或许真的有毒,沁人的草木馨香扑鼻而来,我眼睑微阖,像是醉在了这样清新淡雅的味道里,心脏抑制不住地缩了一下。
我动了动胳膊,试图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却引来了他更大的力量。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扳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我仰起脸,恰好迎上他的墨黑双眼。
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一小块碎裂的月光,静静地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力量,像旋涡一样将我吸进去。
我懵懂地看着他,耳畔充盈着他低沉清冷的嗓音:“林瑾言,你说,为什么会是你呢?”
我怔怔地,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男孩的眼底那一小片白色的月光,柔柔地倒映在我的眼里,我想回避,却像是被这片月华吸附一般,挣不开,躲不掉。
他的手指渐渐发力,墨黑的单凤眼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林瑾言,其实,我去救你并不是因为我心眼好或者是无法忍受这种行为,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多费半点力气。这可能就是……”他想了想,既而格外文艺范儿地说道,“传说中的情不自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