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玉醒过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清晨的山顶,凉气森森,雾气很重,他的身上盖着一件外衣,为他遮去了些许寒意,他坐起身,看到亭外站着一个只着中衣的纤瘦背影,那人一身男装,头发随意束着,可他却知道那是个女子无疑,脑子里尽管很迷糊,但他清晰地记得那股淡淡的馨香。
那人转过身,看到他醒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快步走进亭子,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到他面前,道:“先吃点吧,接下来不一定有时间吃了。”
“你是谁?”谢子玉接过干粮,开口问道。
楚宁一愣,随即想到自己戴着面具,于是刻意用男声道:“我叫宁初。”
对,就用这个名字,要报复也报复不到楚宁身上!
谢子玉突然一笑:“你是女子,在我面前,无须伪装。”
说完,将外衣递还给她。
楚宁一怔,难道谢子玉认出自己了?
还未等楚宁开口,谢子玉又问道:“是你救了我?那你可知我是谁?”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楚宁惊讶道。
谢子玉眼神迷茫,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实不相瞒,在下如今脑子很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
谢子玉竟然失忆了!难道是自己那一脚踢的?楚宁看着谢子玉眼中蕴含的茫然和疑惑,想要说的话就收了回去,道:“我在客栈的时候遇到你被人追杀,一时不忍才出手相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份。”
楚宁很心虚,毕竟是被自己踢失忆的,不过她第一次看到谢子玉这副无害又无辜的模样,实在是新鲜又有趣。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追杀你的人定然不会罢休,此刻怕已发现我们并未走远。”楚宁眨了眨眼,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所以我想要跟着你,随时供你差遣,如何?”谢子玉看着楚宁,眼神真挚,表情认真。
楚宁的笑容微微一僵,人都失忆了,竟然还这么难缠。楚宁只想再踹他一脚,这哪是报恩,分明是拖着她送死啊!
“我此行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带着你。”楚宁拒绝道。
“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却无以为报,唯有和你一起才有机会报答你,所以我是不会离开的。”谢子玉郑重地说。
楚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一抬头看见谢子玉单纯而无辜的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果然谢子玉就算失忆了也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策。
“既然这样,你总得给自己取个名字吧。”楚宁无奈道。
谢子玉站起身,远处层峦叠嶂,一轮红日自远方缓缓升起,照亮了整个苍穹,天地浩瀚,在这一刻可见一斑。
“一粟。”他慢慢转身,笑望着楚宁,道,“叫我一粟。”
楚宁一怔,沧海中的一粟吗?自知天地浩大,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索性便用了这名,承认自己的渺小。自己虽然渺小,却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世间。
失了姓名,失了身份,失了记忆,所有与过往有关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无声消散,寻不到一点踪迹。若是寻常人,此刻怕是该惊慌无措,对前路心生恐惧,可他却不,他轻轻松松便抛开从前,一转身,成了新的自己。
毫不留恋,无所畏惧。
这便是谢子玉,这又不是谢子玉。
“好,那我便叫你一粟了。”楚宁莞尔一笑,眼中含了抹淡淡的欣赏。
“那我便叫你阿宁了。”谢子玉听了,微微一笑。
楚宁不置可否,正欲开口,空中突然传来一阵破裂声,无数支箭朝山顶射了过来,楚宁伸手抓过包袱,一个翻身,和谢子玉一起退出了亭子。
“肯定不能下山了。”楚宁道,她还在奇怪那些人应当早就发现他们没走那条路,怎么迟迟不来,敢情已经做好了布置。
“我如今有伤在身,若是下山,定然无法助你脱身,但我们在山顶,却并不是没有办法。”谢子玉并不看楚宁,而是看着对面的山崖,那里离此处应当不过一丈,以楚宁的轻功,应当能过去。
楚宁显然也猜到了谢子玉在想什么,坦然道:“我一个人可以,但带上你,未必过得去。”
“那便不带我,他们要杀的人是我,本就是我拖累了你。”谢子玉的眼中含了些许愧疚,这在楚宁看来简直就是百年难遇,若他是从前的谢子玉,她肯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脱身,可此刻,她却沉默了。
又一轮箭雨射了上来,与此同时,有不少人已经往山上奔来。楚宁避开箭矢,从地上捡起一根藤条,系到谢子玉的腰间,然后转过身,在自己的腰间也系了一圈。
“你如果死在这里,我就白白把你背上山了,若是倒霉掉下去,你就当给我垫背了。”楚宁咬牙说道。
谢子玉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好。”
楚宁看着那山崖,神色凝重,这一跃,生死一线,她深吸了口气,足尖轻点,跃到亭子顶上,然后借力向对面的山崖飞跃而去。
眼看就要到了,楚宁却一口气提不上来,猛地往下坠,她眼疾手快地将藤条往上甩,藤条绕住了山崖上的大树,险险将他们拉住。
楚宁的手心出了层薄汗,她不敢迟疑,借着崖壁使力,将自己和谢子玉送上了崖顶。
楚宁有些脱力,伸手解开身上的藤条,正欲躺下休息一会儿。谢子玉突然朝她扑了过来,“噗”的一声,一支箭射进了谢子玉的背。
楚宁连忙回头,抽出腰间软剑,一边挡住随之而来的箭雨,一边扶起谢子玉往后撤。
两人撤到山崖背面,楚宁当机立断帮谢子玉拔出箭,鲜血迸射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谢子玉的背上血肉模糊,楚宁的额上此刻也是冷汗涔涔。她看了眼伤口,迅速从怀中取出伤药,敷到伤口上,低声道:“还好没毒。”
“嗯,这点伤我受得住,快走吧。”谢子玉点了点头。
楚宁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弯下腰道:“我背你。”
谢子玉迟疑了片刻,终是慢慢伏到了她的背上,他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以后让我背你吧,把这次欠下的,都悉数还上。”
楚宁咬牙:“那得算上利息。”
“可以,你背我上一座山,从今以后的每一座山,我都背你走。”
谢子玉的声音带笑,楚宁微微一怔,心里掠过一丝极轻的涟漪,可她终究也没往心里去,只淡淡一笑,道:“好。”
下山的速度很快,幸好山下并无埋伏,楚宁将谢子玉放下,扶着他往前走去,没走几步,楚宁就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骑着马游荡的三个黑衣人。
这边山很多,想要追杀他们的人应该并不确定他们就在陆华山上,所以派了几拨人在各个路口巡视,而这几个,正好与楚宁他们撞个正着。
楚宁松开谢子玉,让他站到一边,自己往前一步,但见她身姿挺拔,眉目淡然,若不是手中软剑泛着寒光,便不会发现她眼底暗藏的杀意。
黑衣人看到楚宁和谢子玉,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提着剑冲了过来。他们快,楚宁比他们更快,她一个飞身,手中软剑一记决杀,中间的黑衣人便被她刺中了咽喉。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也被一个黑衣人的剑刺中,楚宁一声不吭,另一只手快速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掷向黑衣人的胸膛。
解决了两个黑衣人之后,最后一个黑衣人见状,转身便要逃走,刚转身便轰然倒地,楚宁诧异地转身,看到谢子玉。因为刚刚的出手,谢子玉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楚宁正想说话,却见谢子玉突然抬手示意她安静,凝神静听,隐约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再迟疑。楚宁迅速跃上一匹马,伸手拉上谢子玉,往反方向奔驰而去。
这一跑,便是一天一夜,不仅马跑虚脱了,马上的人体力也到了极限,楚宁并不认识路,一路碰运气,遇到岔路口便随便选一条。等她和谢子玉翻身下马,才发现他们进了一处隐蔽的山谷,这里有小湖泊,还有平坦的草坪。
路上楚宁已经掩饰了他们的行踪,这会儿不再担心有人会追上来,于是往地上一躺,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子玉的身体也早已支撑不住,他看了眼累到昏睡的楚宁,强撑着坐到了她旁边,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忽然,眸光一闪,看到了楚宁手臂上的伤痕,此时,血已经不再流了。谢子玉拿出楚宁包袱里的伤药,小心地掀开她的衣袖,莹白如玉的手臂上,伤口显得特别狰狞,他蹙了蹙眉,小心地给她敷上药后才躺到一旁休息。
等到两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天了,谢子玉由于伤势较重,不便行动,楚宁就让他坐着,自己去捡了些树枝生火。
“这湖里也不知有没有鱼,今天就先吃些干粮吧,明早我再去看看。”楚宁在谢子玉身边坐下,看了眼月光下的湖泊,说道。
谢子玉看着楚宁,这个容貌普通的少女,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却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中,这一路走来,她的沉稳、果决和忍耐,都让他刮目相看,让他不由想去探究,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她?
“阿宁,给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吧。”谢子玉忽然说道。他如今一无所知,这种空茫的感觉,着实不太好。
楚宁点了点头,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道:“当今天下一分为四,东有大虞,北有北越,南有南阆,西有西陵。其中大虞最为强盛,西陵其次,北越和南阆乃是大虞的附属国。不过现在大虞皇帝年事已高,朝堂争斗日趋激烈,其他三国近十年来也日渐强盛,所以这天下之势,尚未可知。”
“我们是哪国人士?”
“大虞,如今我们在大虞和北越的交界处,我准备去一趟北越。”
“那我跟你一起去北越。”
“不用,等我们走出这个山谷,便各走各的。”楚宁抬头,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对外面一无所知,认识的人唯你而已,你让我走,于心何安?”谢子玉听了,面色丝毫不变,只是目光直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辜。
“……”楚宁被问得一窒,忍不住想翻白眼,但谢子玉确实是因她失忆,万一出去又遇到杀手……
楚宁想得头疼,索性不想了,也不说话,兀自在篝火边躺下,想要睡觉。
夜渐渐深了,楚宁正要入睡,突然听谢子玉问道:“阿宁,你一个女子,为何只身去北越?你家人怎会放心?”
楚宁眼睛也不睁开,淡淡回道:“这大虞我待腻了,去北越换换口味。”顿了顿,又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谢子玉一怔,沉默了片刻,声音里透出一丝温柔:“阿宁,以后我做你的家人吧。”
楚宁愣了愣,随即转头看向谢子玉,清透的月光下,他的神情尤为温柔认真。楚宁的心微微一动,却又不以为意地笑了:“我这人施恩从不望报,你不必想着报答我,如今你失了记忆,我们才短暂相伴,有朝一日你恢复记忆,只管离去便可。”
容王谢子玉,怎可能成为她的家人?待他恢复记忆,回想此刻,怕是会后悔莫及吧。
楚宁重新闭上眼,不去多想,径自睡了。
而谢子玉,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一双眸子平静而了然,良久才闭眼睡去。
楚宁和谢子玉在山谷一待就是五天,玉锦给的伤药都是上乘的,再加上两人本身体质极好,所以伤口愈合得很快。趁着养伤的间隙,两人察看了一下四周情况,随时准备离开。
这日下午,阳光很好,空气中飘浮着暖意,多日未沐浴的楚宁盯着湖泊看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召唤,起身走到在一旁闭眼小憩的谢子玉身旁,出手点了他的睡穴。
楚宁从包袱里拿出换洗衣服,脱掉脏衣服和鞋袜,有些兴奋地奔向湖泊,湖水并不深,在阳光的照耀下带着微微的暖意,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满足得想要大叫。
鉴于谢子玉已经被她点了睡穴,所以她丝毫不担心他会突然醒过来。于是,放心地在湖中沐浴,兴致来了,还开心地戏水。
这是她这几天来最开心的时刻。
不过她也不敢在湖中久待,免得寒气入体,所以洗得差不多之后,她便从湖中站起来,转身准备去湖边拿换洗的衣服。
一转身,她的身子便僵住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向来聪明的脑瓜在这一刻也停止了运转。明明被她点了睡穴的人,为什么此刻正闲适地坐在湖边,从容地望着她?
楚宁很想大声尖叫,但是也只能默默地将身子缩回湖水里,红着脸瞪着谢子玉。
谢子玉轻笑,倒打一耙道:“我没想到阿宁对我如此放心。”
楚宁很想撕了他那张笑脸,之前在客栈沐浴,被他看到,今天也被他……
这么一想,脸上即便贴了面具,也红得能滴出血来。
“嗯,阿宁的身材很好。”谢子玉看着楚宁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煞有介事地给了一个肯定的评价。
楚宁大怒,骂道:“登徒子!”
谢子玉也不生气,轻轻一笑,主动转过身去,道:“小心着凉,我不看你了,快穿衣服吧。”
都看光了!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
楚宁一下从水中站起来,快速穿好衣服,然后噔噔噔跑到谢子玉面前,抬脚就要踹他,可惜还未踹到,脚踝就被谢子玉一手握住,他笑盈盈地转头看向她,表情有些无辜:“你若是不想让我看,说一声便是,你不说,我怎知你心中的想法?”
楚宁气结,这人果然不是君子!
突然,谢子玉敛了笑,迅速放开她的脚踝,轻声道:“谷外有人来了。”
楚宁也敛了神色,凝神听了会儿:“应该有几十个,我们现在不宜硬碰硬。”
“我前几日看到另一边还有出口,只是不知道通向哪里。”谢子玉站起身说。
“不管哪里都得走。”楚宁说着,拿起包袱,率先往另一边走去。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张面具,扔给谢子玉,道:“你这张脸太招摇,先戴着。”
谢子玉接过面具,也不犹豫,直接覆到了脸上。
刚走出山谷,楚宁和谢子玉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山谷外是一片宽敞的平地,只是,平地的前面,还有漫天黄沙—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沙漠。
楚宁的神色有些凝重,她早就听说过大虞和北越之间的沙漠,这是大虞和北越之间最近的一条路,也是最远的一条路。因沙漠变幻莫测,稍不留神就会葬身在此,能够横渡沙漠抵达北越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这沙漠被冠上了“死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