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泰安还没有答复这个问题呢,那刘以存主任,竟是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两张支票,站在桌子边苦笑了一笑,然后将支票放在经理面前。何育仁看时,是同业的两张支票,一张是大德银行的支票,是一千五百万元,一张是利仁银行的支票,二千万元。他看了支票的数目,两眼发直,然后将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太不够交情了。现在三点半钟了,只有三十分钟的工夫,让我们到哪里去抓三千多万的头寸?”
石泰安伸头看着,摇摇头道:“这确乎是有点落井下石。本票是开不得了。下午开出去四千多万本票,有三分之二,是交给同业的,希望他们今天不送去交换。根据经理电话的交涉,已经是没有问题了。纵然有一部分送去交换,头寸短得有限,我们还可以去讲点人情。若是再开三千多万出去,那数目就太多了。打两个电话商量商量罢。”
何育仁摇摇头道:“不行!大德和利仁,也短少头寸很多。”说着,他口衔了烟卷,两手背在身后,站起来,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每走一步,踏得楼板响,正和墙上挂的钟摆响相应和。他听到钟摆声,猛然抬头一看,却看到钟的长针已到了八点,到银行停止营业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站定了脚,出了一会神,忽然嘴角翘着,微微一笑。
石泰安也正是把两只眼睛都射在经理身上的,便问道:“经理有什么解围的法子吗?”他笑道:“中国人到了问题不能解决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拖。今天我也解得这个妙诀了。不管怎样,我们已拖到了三点三刻。他们不讲交情,我们也不讲交情,我们给他来个印鉴不清,退票!他再开支票来,已是我们下班之后了。”
石泰安道:“那不大好吧?”说着,仰了脸,望着何经理。他倒不问太好不太好,走到写字台边,伸了食指在支票的印鉴上捺着,轻轻向上向下一揉,把那印鉴的字纹就揉擦得模糊了。因把这两张支票拿着,交给刘以存道:“把这支票退给来人,请他们再开一张,这印鉴全不清楚呢。”刘以存拿着支票,虽然脸上也带一些笑容,然而那笑容却不正常,向何经理看了一眼就走了。
何育仁并不管那支票退出去以后的情形如何。但是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已是三点五十分。不觉噗嗤的一声笑了。自言自语地道:“不怕你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哈哈。”在他哈哈笑声之后,经理室外铃子响起,今天业务,宣告终止,全万利银行的人,已不怕有人提现了。不过何育仁虽感到暂时的轻松,但明日后日的头寸怎样周转,还是要事先想法子的。这就依了石泰安的建议,邀集了行里的干部人员在新市区自己公馆晚餐。动身之前,向公馆里去了个电话,教厨子预备几样菜,并且预备好一瓶好茅台酒。
六点钟以前,全部人员到了何公馆。因为他是一个有办法的银行经理。虽然重庆的房子是十分困难的,他还拥有一座小洋房。在小客厅里大家架了大腿,仰靠在椅子背上。何经理换了一个作风,口里衔了一支土制雪茄,两手捧了一张晚报,很从容地向下看。金襄理坐在侧面也拿了一张晚报看,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德国完了,以后联合国围剿日本,日本也没有多久的生命了。”
石泰安闲闲地昂了头吸烟,因道:“我们三句不离本行,还是谈自己的事吧。胜利快来了,我们现在第一步工作就要作个决定,这总行是设在南京呢?还是设在上海呢?其次,我们得考虑一下,汉口的分行是先成立呢?还是和上海总行一路开幕呢?”何育仁放下了手上的报纸,取出嘴里衔的雪茄,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弹了一弹灰。向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然后笑道:“我们还不要希望得那样远。那几家收着我们本票的同业,若都说话不算数,全向中央银行一送,那今天晚上,还大大的有番交涉呢?”
石泰安道:“经理亲自去和各家同业面洽的,我想他们总不好意思吧?为了慎重起见,回头我们不妨去打几个电话。”何育仁对这个建议,只微笑了一笑。恰好听差来请吃饭,大家就起身向饭厅里去。
那饭厅中间的圆桌子上,蒙了雪白的桌布,正中间已搬下了三大件菜。一样是尺二口径的大瓷盘,里面摆着什锦冷荤。两只大仰口碗,一碗是红烧鸡腿,一碗是红烧青鱼中段。小高脚玻璃杯子,里面虽然盛满了酒,而依然还是里外透明。这正表示了这贵州茅台酒是十分的纯洁。大家在椅子上坐下来,还不曾动筷子,就让这好酒的香味熏得口胃大开了。大家饮酒谈话,好菜又是陆续地来,已把今天忙头寸的痛苦与疲劳,忘了个干净。
七点半钟以后,何经理吩咐家人熬了一壶美军带来的咖啡,大家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消化肠胃里那些鸡鱼肉。听差走了进来,走近了主人身边,很和缓地报告着道:“交换科来了电话。”这报告声音虽低,何育仁听着,就像响了个大雷呢!
【二 交换的难关】
任何商业银行经理,对于交换科长的电话,是不会欢迎的。何育仁听说是交换科来的电话,心里先有三分胆怯。但是纵然胆怯,究竟短了多少头寸,还是不可知的事,当然要知道清楚。于是到小书房里,将电话听筒拿起来,只喂了一声,立刻向着电话机,行了个半鞠躬礼。因道:“是是是,张科长……哦,头寸不够。我今天下午,在同业方面,已经把头寸调齐了的。没想到他们不顾全信用……当然,万利银行自行负责……哦,十点钟前,要交出一亿二千万,会有这样多吗?……是是,我尽力去张罗。十点半钟,我到行里来,一切请多多维持。万利本身还在其次,影响到市面上的金融那关系就大了……好罢,一切面谈吧。”
何育仁放下了电话机,回到小客厅里来,脸色带点儿苍白,这神气就非常难看,那夹着雪茄烟的手指,兀自有些抖颤。石泰安心里想着:我说的话你不听,看你现在怎样对付?那金焕然襄理,却是忍不住,他已由座位上站起来,迎着问道:“是不是告诉我们多少头寸?”何育仁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不短头寸,打电话到我们家里来干什么?我没想到会短少到一亿二千万。”
金焕然道:“一亿二千万?决不会有那样多。”石泰安坐在一旁点点头道:“我想数目是不会太少的。昨天我们本来就短少着的头寸,因为数目还小,和交换科商量商量,就带过来了。今天上午,我们就短少着两千多万到三千万,下午大概是六千万,那么加上旧欠的,那的确是去一亿不远了。”何育仁皱了眉道:“现在说着这些话有什么用?事不宜迟,我们分头去跑跑,十点钟以前,我们在行里碰一次头。”说着,就昂了头向窗子外叫道:“叫老王预备车子吧。”大家一看经理这情形,是真的发了急,也都随着站了起来。
石泰安道:“经理要我去走那几个地方,我立刻就去。不过卖大面子的地方,最好还是经理自己去。”何育仁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们还是分途办理吧。”于是在身上摸出自来水笔和两张名片,在名片后面写着他们要找的人,和要找的头寸,写完了,各人给了一张,然后摇着头道:“不见得有多大的希望。不过尽力而为就是了,回头行里见吧。”他口里说着,人就向外走。出了大门,坐上人力包车,就直奔他所要找头寸的地方去。他第一个目的地,是赵二爷家里。
这赵二爷是重庆市上一位银行大亨,不但是对川帮有来往,对下江帮也有来往。银行界的人,为了他对内外帮都走得通,平常就不断地请教,到了有什么困难发生;若去向他求援,他斟酌轻重,或者是出钱,或者是出力,倒向不推诿。不过他有一个极大的毛病,私人言行,绝不检点,生平只有他给钉子人家碰,他却不碰人家的钉子,而且又喜欢过夜生活,白天三点钟以前,照例是不起床,三点钟以后,他坐着汽车,爱上哪里就上哪里。而且他家里的电话,只有他随便打出,你若向他家里打电话,探听他的行踪,照例是无结果,倒是你亲自向他公馆里去拜访,只要他在家,却不挡驾。因之在金融界请求赵二爷的人,只有冒夜活动,何育仁这银行,原来也曾请赵二爷当董事的,他答应有事可以帮忙,却没有就这个董事的职。这时他成了遇到了磨难的孙行者,非求救于观世音不可。因之抱着万一的希望,首先就到赵公馆来。
他到了大门口,首先看到门框上那个白瓷灯球亮着,其次是电灯光下,放着一辆油漆光亮的流线型汽车,那正是赵二爷的车子,证明了他并没有出去。立刻由包车上跳下来向前去敲门。他们家里的勤务迎了出来。在电灯光下带笑地点了头道:“何经理这时候才来?”
何育仁先怔了一怔,这家伙怎么知道我会来?便点着头笑道:“来早了怕二爷不在家。”勤务道:“二爷现时正在会客室。”何育仁道:“那么,请你去替我回一声,我在外面小客厅里等着吧。”勤务笑道:“不,二爷说了,请何经理到小书房里去坐着。”何育仁听了,心里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万利银行短头寸,已闹得满城风雨了。喜的是赵二爷猜到了自己一定来求救而且肯相救。若不是肯相救,怎么会预定了在小书房里见面呢?于是随在勤务后面,踱到小书房里去。
赵二爷的书房,倒是和他那大才的盛名相称。屋子里只有一架玻璃书橱,上下层分装着中西书籍,此外一套沙发,一套写字桌椅。桌子角上乱堆了一叠中英文杂志。桌面玻璃板放了两份晚报,一本精装的杜牧之的《樊川文集》,那书还是卷了半册放着的。提起来一看,正是《九日齐山登高》那首七律所在。“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两句诗旁边,还用墨笔圈着一行圈呢。他心里想着,这位仁兄,还有这些闲情逸致,于是放下书,随手拿了份晚报,坐在沙发上等候主人。
可是今天的晚报,全已看过了的,将消息温习一遍,也没有多大意思。翻过报纸的后幅,就把副刊草草看了一遍,但耳朵里可听到赵二爷在对过客厅里说话。赵二爷说的是一口土腔,非常容易听出来的。这时,他正笑着说:“啥子叫秩序?这话很难说。你说十二点钟吃上午,七点钟消夜那是秩序?我要两点吃上午,九点吃消夜,那难道就不是秩序。一个国民,只要当兵纳税,尽了他的义务,我有钱,天天吃油大,没得钱,天天喝吹吹儿稀饭,别个管不着。”
何育仁一听,这位先生又开了他的话匣子了。自己是时间很有关系的,却没有工夫听这分议论,于是在书房门外探视了几回。看到勤务过去,就向他招招手。因道:“请你去和二爷再说一声罢。我有点急事,要和二爷谈谈,大概有十来分钟就够了。”勤务似乎也很知道他着急,深深点了个头,就到客厅里去了。这算是催动了这位大爷。
他口衔了纸烟,笑嘻嘻地走进来。他身穿咖啡色毛呢长夹袍,左手垂了长袖子,右手将袖口卷起,卷出里面一小截白绸袖子来。他是个矮小的个子,新理的发,头上分发,理得薄薄的,清瘦的尖面孔上,略有点短须。在这些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既精明而又随便。
他笑着进门,伸手和客人握了一握,笑道:“我想,你该来找我了。不要心焦,坐下来慢慢地谈。”说着,让在沙发上坐下。何育仁虽被他揭破了哑谜,但究竟不便开口就说求救的话。因道:“二爷恭喜,已留尊须了。”他笑道:“这是我偶然高兴,这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若是有女朋友不喜欢这家私,我立刻就取消它。怎么样,今天头寸差多少?”他说着,立刻把话锋转了过来,逼问何育仁一句。他皱了眉道:“正是为了这事向二爷请救兵,刚才接了交换科的电话,他说短一亿二千万。虽然由我算来,不会差这些个。可是他说出来这个数目,怎么着也得预备一亿。不然的话,他们宣布停止交换,那我们算完了。”
赵二爷听了毫不动心的样子。将茶桌上的纸烟听子,向客人面前移了一移,笑道:“吸烟吧。慢慢地谈。”何育仁擦火吸着烟,沉静了两分钟,见赵二爷又换了一支新烟,架腿仰靠了沙发上坐着,昂了头向外叫道:“熬一壶咖啡来喝。”他将身子偏着,头伸向前凑了一凑,把皱的眉头舒转着笑道:“二爷,你得救我一把。”他笑道:“不就是一亿二千万吗?不生关系,我已经和张科长通过两次电话,他决计等你们一夜,好在也不是万利一家渡难关。”
何育仁道:“我也知道今天这一关,有好几家不好过。还有哪几家严重?”赵二爷笑道:“廖子经刚才由我这里去,你今天整了他一下子。”这廖子经是利仁银行的经理,今日下午开了两千万元的支票来掉换本票,万利银行曾以手指头按捺,坏了人家的印鉴,将人家的支票退回。赵二爷说“整”了他一下子,当然就指的这件事了。
何育仁不免红了脸,苦笑了一笑,一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来。但两分钟后他究竟想出个办法来了,笑道:“这件事是有点对不住廖兄。也是事有凑巧,我出去找头寸去了,不在行里,其实支票上,纵然有点印鉴模糊,打个电话,接头一下就是了,何必那样认真退票。”
赵二爷哈哈笑了一声道:“老兄,这个花枪,我们吃银行饭的人,哪个不晓得。两千万在别家无所谓,你这一锤,打在害三期肺病的人的身上,硬是要人好看。是把利仁的票子退回去,在上午也不要紧,下午退了回去,四点钟以后,你叫他哪里去找头寸?这个作风要不得,二天不可以。”说着,头枕在沙发椅靠上,乱摇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