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五爷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吃了晚饭以后呢?”他说着,就耸动着嘴唇上的胡子,微微地笑了。范宝华笑道:“文章就在这里了。晚饭后,我们找个朋友家里,我们打它两小时的唆哈,这一天就够消遣的了。”
魏太太听了这话,答应着跟了去,自然是十分不妥,知道人家游山玩水,游玩到哪里去?不答应跟了去,刚刚收了人家一枚钻石戒指,怎样就违拂了人家的意思?而况人家还有一枚更大的钻石戒指要送,还没有送出来呢。若是违拂了人家的意思,这枚戒指还肯送了来吗,她这样地沉思着,就不知道怎样去答应这个问题。坐在长的仿沙发藤椅子上,两手抱了皮包,在怀里撑着,慢慢地作个要起身而不起身的样子。
洪五爷笑向她道:“田小姐怎么样?能参加我们这个集团吗?”魏太太听到这话,索性就站起来了。因微笑着道:“有这样有趣的集团,我是应当参加的,不过我今天上午就出来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得回去看看。”
洪五爷道:“家里没有老妈子看顾着他们吗?”她道:“虽然有老妈子,她也不能成天成晚地带着他们啦。我家里就是一个人,难道洗衣服烧饭,她都不去过问吗?”洪五爷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田小姐回去一趟,那倒也无所谓,回头我们到哪里聚会呢。”魏太太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过山过水,到南岸去赌夜钱那大可以不必了,依着我的意思,还是改个日子罢。”
洪五爷听她的话,已是不反对共同赌钱了,这就笑道:“打牌是个兴致问题,既是提起了这个兴致,那就不能间断。田小姐若是嫌过江过河晚上不大方便,那么我们今天晚上,就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唆哈两小时。对于朱四奶奶,也无须客气,我打个电话给她,叫她预备晚饭。”魏太太在未认识朱四奶奶以前,是随便在些小户人家赌,除了看那五张牌,实在没有什么享受。自到了朱四奶奶家赌钱以后,这才享受到高等赌钱的滋味,洪五爷一提到她,就先感到兴趣了。因笑道:“这个地方,倒是可以考量,不过朱四奶奶并没有邀请我们,我们可以随便的就去吗?作客人的,也未免太对主人有些勉强了。”
洪五爷笑道:“对别人我不能代他的勉强,朱四奶奶和我是极熟的人,就是她不在家,我跑到她家去代作主人,她也没有什么话说。这是什么缘故,那我不必细说。我们多到她家去玩几回,你自然就明白了。”他说着这话,小胡子又在上嘴唇皮子上,连连地耸动了若干次,那正是他笑得乐不可支的情态。魏太太也抿了嘴对他微笑,她微笑的时候,乌眼珠子微斜着,两道长眉,不免向两面鬂角下舒展。范宝华已很知道她是高兴了。便笑道:“你就在五点钟左右,直接到朱四奶奶家里去罢。资本一层不必介意,有五爷在座,大可帮忙。”
洪五爷笑道:“我不推诿这个责任,不过有你范老板在座,你也不能不加上一点股子吧?”范宝华笑道:“我第一句话就失言了。难道田小姐上场就输?最好是她不带资本上场就行。”魏太太道:“不管怎么着,能抽空,我就到朱四奶奶家去看一趟罢。你们不必等我。”说着,她含笑向洪五爷点了个头就出门了。
她在作小姐的时候,就羡慕着人家的钻石戒指,不但是家庭没有那样富有,没力量预备,就是父母的力量可以办到,也不许可小孩子佩戴这种东西。现在于无意中就得了这么一个,而且还有一个更好的,也有可得的希望。她高兴极了,高兴得忍不住胸中要发出来的笑意。她只是抿嘴,把笑容忍住在嘴里。但是她在路上走着,心里决忘不了这件事。
她走着走着,就将皮包打开,取出戒指盒来,把戒指取着,就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她将手横着抬起来时,日光正好由上临下,手一侧,立刻有一道晶光在眼前一晃。戴钻石的人,花了几十担米的钱,换一粒小豆子,就是为了这个乐子。魏太太想不到自己从来没有打算争取这个乐子,而这个乐子,也自然地来了。她将小锦盒子收到皮包里去,就这样开始的戴着钻石。
她立刻也就想到,戴钻戒的人,一切都须相称。幸是先得了老范一大批钱,把衣服皮鞋全制了个透新,要不然的话,还穿着旧衣旧鞋,拿着钻石戒指,今天也不好意思戴了起来吧?她这样地想着,就不免低了头对她身上的衣服看着。织锦缎子夹袍美国皮鞋,这样的衣服和身上的珠宝,的确是配合起来了。既然满身富贵,那就不宜于走路了。正好路旁有几部人力车子停着,这就挑了一部最干净的招招手叫到身边来。自然不用和车夫讲车价,坐上去,说了声地方,就让他接着走了。
她坐在车上,殊不像往日。平常是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的。今日对街上来往的摩登女子看着,脸上便现出了一番得色。心里同时想着,我比你们阔得多,我带有钻石戒指,你们能有这东西吗?尤其是看到几个戴金镯子的女子,存着一分比赛得胜的心理。金镯子算什么珍贵首饰?一定要有钻石戒指,那才算是阔人。想到这里也就不免抬起手臂来,对着手指上的戒指细细赏玩一番。赏玩过之后,又对街上走路的人看看,意思是不知他们看到自己的钻石戒指没有?
但车子快到家门口,她忽然有个新感觉,自己丈夫正在坐牢,自己穿得这样周身华丽,人家会奇怪的。尤其是手指上带着这么一粒晶光夺目的钻石戒指,更为引起人家的疑心。于是在怀里将皮包打开,立刻取了几张钞票在手上,又脱下手上的戒指,放了进去,将皮包关上。她一想,别把这好东西丢了。再打开皮包,见钻石戒指放在两叠钞票上,一伸右手,无名指又套起来。这个动作完毕,也就到了冷酒铺门口了。
她下了车,将取出的钞票,给了车钱,匆匆地走进店后屋子去。所以如此,不是别的,她觉得这一身华丽,在这日子,是不应当让邻居们看到的。进到屋子里,见杨嫂横倒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两个小孩子,将方凳子翻倒在地上,两个人骑在凳子腿上。地面上撤了许多花生仁的衣子,和包糖果的纸。每人各拿了个芝麻烧饼在嘴里啃,魏太太嗐了一声道:“杨嫂,你怎么也不看看孩子,让他们弄得这一身一地的脏,来了人,像什么样子呢?”
杨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左手扶着床栏杆,右手理着鬓边的乱发,望了她笑道:“太太这一身漂亮,是去和先生想法子回来吗?”魏太太脸上犹豫了一会子,答道:“自然是,这日子我还有心到哪里去呢?赶快找把扫帚来,把这屋子里收拾收拾罢。”她的男孩子小渝儿,看到妈妈回来,立刻跨下了凳子腿,扑向母亲的身边,伸手道:“妈妈,我要吃糖。”
魏太太见他那漆黑的两只手,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摇了手道:“不过来,不过来,我给你钱去买糖吃就是。”她说着,将不曾放下的皮包捧着打开来,在里面取出两张钞票,交给杨嫂道:“带他去买糖果,屋子里让我来收拾吧。”杨嫂带着两个孩子,她是十分感到烦腻的,但是要她作别件事情的时候,她又愿意带孩子了。接了钱,立刻带着孩子走了。
魏太太要她走开,倒并不是敷衍孩子而买糖。她打开皮包,看到那个装钻石戒指的锦装盒子,就急于要看那粒钻石。因为在洪范两人当面,必须放大器的样子,不能仔细看。在路上坐车子的时候,也不能仔细看,以免露出初次戴钻石的样子。现在到了家里,可以仔仔细细把这宝物看看了。这东西虽然总要给人看的,可是现在露出来,会有很大的嫌疑。因之先关上了房门,然后才由皮包里取出小锦装盒来。当然,这时候她的脸上,是带一番笑容的。
可是当她将小盒子打开的时候,她不但收了笑容,而且脸色变得苍白。因为那盒里面,只有衬托钻石戒指的蓝绸里子,却没有钻石戒指。这事太奇怪了,这东西放在锦装盒子里,锦装盒子,又放在皮包里,皮包拿在手上,片刻也没有放松,这有谁的神仙妙手,会把这钻石戒指偷了去呢?她站着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来了,坐车到门口的时候,曾经打开手提皮包来,给了车夫几张钞票的车钱,莫不是在门口给车钱把钻石戒指拖着带了出来了?她想到这里答复着是的是的,立刻就开了房门向前面冷酒店里奔了去。
那些酒座上,正零零落落的,坐着有几位喝酒的酒客,见这位穿红衣服的年轻太太,由这酒店后出来,已是很为注意。及至她走到酒店屋檐下,又不走上街,低了头,只管在屋檐下走来走去。这虽很让人家知道是来找东西的。但是一个漂亮年轻女人,怎么会在冷酒店屋檐下找东西呢?于是大家的眼光都跟了魏太太走来走去。
魏太太走了几个来回,偶然一抬头,明白过来了,自己这一身衣服,很是让人家注意。回家的时候,自己不还想着丈夫坐在看守所里,不要让人家邻居看到自己过分修饰吗?由这点,就想到穿衣服避免邻人注意,和戴首饰避免人的事情,她就回忆到当人力车快到冷酒店门口的时候,自己是脱了钻石戒指向皮包里一丢的,并没有放到小锦盒子里去,也许落在皮包底下了。
她立刻回到屋子里去,将皮包再打开。这里面大小额钞票,洒了香水的花绸小手绢,粉镜,几张记下买东西的字条。一样一样拿出来清理着,并没有钻石戒指。将皮包翻过来向桌上倒着,也没有钻石戒指倒出。她不由得将高跟鞋在地上顿了两顿。自言自语的道:“嗐!真是命苦,生平苦想着的东西,戴在手上只十来分钟就没有了。不成问题,必是打开皮包给车夫钱的时候,把这小小的东西丢了。该死!”说到这两字,她将手在胸脯上捶了一下,表示自己该打。
于是坐在床沿上,对了桌上皮包里倒出的东西和那个空皮包只管发呆。她越想越懊悔,抬起右手来,又向自己脸上打一个耳光。这一下打着她嫩的皮肤上,有点硌人。看手时,那钻石戒指亮晶晶的,又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她咦了一声,左手托了右手,对准了眼光看着,丝毫不错,是那钻石戒指。她这又呆了,坐着再想起来,分明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而且还除下来放进皮包里面去的,怎么会飞到右手指上来了呢?她呆着想了十分钟之久,算是想起来了,在打开皮包给车钱的时候,钻石戒指压在两叠钞票上面。自己觉得不妥,又戴在右手上来了,又连说该死该死。
【六 营救丈夫的工作】
魏太太在笑骂自己的时候,杨嫂正带着两个小孩子走进屋子来,听了这话,不免站在门口呆了,望了太太,不肯移动步子。魏太太笑道:“我没有说你,我闹了个笑话,自己手上戴了戒指,我还到处找呢。”杨嫂听了这话,向着她手上看去,果然有个戒指,上面嵌着发亮的东西,因走近两步,向她手指上看着,问道:“太太这金箍子上,嵌着啥子家私?”
魏太太平空横抬着一只手,而且把那个戴戒指的手指翘起来,向杨嫂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杨嫂握住魏太太的手,低着头对钻石仔细看了一看,笑道:“我晓得这是宝贝,啥子名堂,我说不上。那上面放光咯。是不是叫作啥子猫儿眼睛啰。”魏太太眉开眼笑的,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点着头道:“我知道,你是不懂得这个的。告诉你吧,这是首饰里面最贵重的东西,叫金刚钻。”杨嫂哟了一声道:“这就是金刚钻唆(唆,疑问而又承认之意)?说是朗个的手上戴了这个家私,夜里走路,硬是不用照亮。我今天开开眼,太太,你脱下来把我看看。”
魏太太也是急于要表白她这点宝物,这就轻轻地,在手指上脱下来,她还没有递过去呢,那杨嫂就同伸着两手,像捧太子登基似的,大大地弯着腰,将钻戒送到鼻子尖下去看。魏太太笑道:“它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宝石,你又何必这个样子慎重?”杨嫂笑道:“我听说一粒金刚钻要值一所大洋楼,好值啰!我怕它分量重,会有好几斤咯。”魏太太笑道:“你真是不开眼。你也不想一想,好几斤重的东西,能戴在手指头上吗?好东西不论轻重。拿过来吧。”说着,她就把戒指取了过去,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而她在这份做作中,脸上那份笑意,却是不能形容的。
杨嫂笑道:“太太,你得了这样好的家私,总不会是打牌赢来的吧?”魏太太道:“打牌赢得到金刚钻,那么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用作,就专门打牌吧。”杨嫂笑道:“我一按(猜)就按到了,一定是借得啥子朱四奶奶朱五奶奶的。你是要去拜会啥子阔人,不能不借一点好首饰戴起,对不对头?”魏太太道:“你真是不知高低。这样贵重的东西,有人会借给你吗?就是有人借给我,我也不肯借。你想,我若把人家的戒指丢了,我拿命去赔人家不成?”杨嫂望了主人笑道:“不是赢的,也不是借的,那是朗个来的?”魏太太的脸上,有点儿发红,但她还是十分镇定,微笑道:“你说是怎样来的?难道我还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杨嫂被她抢白了两句,自然也就不敢再问,不过这钻石戒指是怎样来的,她始终也没有一个交代,倒是让杨嫂心里有些纳闷。她站着呆了一呆,看看小娟娟和小渝儿,把买来的糖果饼干放在椅子上,围住了椅子站着吃,并没有需要母亲的表示。魏太太穿得像花蝴蝶子似的,也不像是需要儿女,她心里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这是啥子倒霉的人家?”心里暗骂着,脸上也就泛出一层笑意。这就对主人道:“太太,你还打算出去唆?”魏太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因道:“我现在不出去。”就是这六字,杨嫂也很知道她的意思,自不便再问。看看屋子里,满地的花生皮,自拿了扫帚簸箕来,将地面收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