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观梅见这事办得有几分头绪,好不痛快,拿了相片,连夜到王寓去报告。一下包车,一个守卫的兵士,将扶着的枪向前一伸,刺刀朝着人往下倒,那是拦住人的意思。赵观梅满脸是笑,拱了一拱手道:“我见镇守使有要紧的事报告。”卫兵道:“镇守使不在家。”赵观梅道:“他上哪里去了,你知道吗?”赵观梅来过多次,卫兵知道他是商界中人,和上司没关系,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道:“谁知道?”那黄黑的脸色一板,眼睛一瞪,却不大好看。赵观梅正自为难,在门外呆立着,忽然走出来一个马弁,便先说道:“赵先生刚来吗?镇守使留下话了。他在黎秘书公馆里,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和他通一个电话。”赵观梅道:“这外面有电话吗?”卫兵就抢着道:“有有,赵先生,这传达处也有电话。”赵观梅不作声,板着脸也瞪了他一眼。进去一打电话,王镇守使听说他做媒做得很有成绩,倒是欢喜,就叫他马上到黎秘书家里来,有话就可以到黎秘书家里说。赵观梅知道这黎秘书仁凤,是孙督军手下的一个亲信,能认识他倒是一件好事,便又连连答应就来。也不肯稍微耽搁,坐了包车,马上就到黎秘书家里来。
这黎仁凤秘书,自己的太太,还在故乡,在北平天津两处,各娶了一位姨太太,北平这位姨太太,是北里人物出身,长得非常美丽,而且交际手腕,很是灵活。所以对于黎秘书的职务上,却也有很多帮助,这位黎秘书以为,反正不是自己的结发夫人,管他这样,况且那个时候,在孙督军部下做事,要想走红,必得合上以下四个条件:第一,能赌钱,第二,会逛窑子,第三,会抽鸦片烟,第四,有一两个极好看的姨太太。若是这四个条件,有一样欠缺,官职就不能稳当。黎仁凤不过二十多岁,新从大学毕业,本也用不着讨两位姨太太。他讨两位姨太太的意思,就是专门在应酬朋友。小公馆备得有酒食点心,朋友来了,可以随便取乐。这个时候,赵观梅到了黎宅门口,一双朱漆红门,门上的电灯,正大光明,如白昼一般。靠门左右两辆大贝克牌汽车,一望而知这里面有阔人在内,大门洞里,两条大长凳,正有几个武装兵士,坐在那里谈笑喝茶。赵观梅一下包车,他们全站立起来,雄赳赳地对人望着,有一个挂盒子炮的,便抢上前一步,问是找谁?赵观梅便说:“王镇守使打了电话叫我来的。我姓赵……”那挂盒子炮的,连忙陪笑道:“您是赵顾问吧?镇守使在里面等着呢。”于是在前引导,引着赵观梅穿过好几重屋子,到了最后一重,人在走廊上,就闻到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味。那卫兵又抢上前一步,给赵观梅打了帘子,让他进去,又说了一声,赵顾问来了。早听见王镇守使答应了一声,说道:“那就请进来吧。”这话是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说出来的。却有一个年轻女仆,将内门帘子掀开,笑着一点头。
赵观梅一进去,倒弄得无所措手足。原来正面床上,王镇守使和着一个艳装女子对面对地躺下,在那儿抽大烟。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葱绿印度绸的短衣,紧紧地蒙了一件青呢小坎肩和青呢大脚裤,沿着边都镶滚水波纹的白辫。她伸腿睡着,米色丝袜和绿缎鞋,都完全地陈列在一张紫檀小圆凳上。脸上浓浓地抹了一层香粉,在两腮上,略淡印了一晕胭脂。床里边斜插着一盏绿罩电灯,正对着一叠枕头上,照着这女子正含着一脸的笑容,一只手捧了烟枪,伸到王镇守使嘴里,一只手捧了烟纤,在烟斗上拨烟。王镇守使两只手捉住烟枪,嘴对着烟枪,刚才吸得吃劲。对着这房门,有一个穿银灰缎袍的,卷了半边衫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雪茄,斜靠着一张沙发上坐了。赵观梅认得,这就是那位黎仁风秘书!他见赵观梅,起来让坐,床上两位抽烟的,也同时坐将起来。那女子用手理着鬓发,对赵观梅笑了一笑。王镇守使看他踌躇的样子,不好称呼,便老实地给他介绍道:“这是黎太太,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赵观梅笑着弯了一弯腰。黎太太让笑道:“听说赵先生给王镇守使做媒,这话是真吗?那边姑娘答应了没有?”王镇守使笑道:“瞧你这样子,你简直比我还着急,观梅,你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说出来不要紧的。”赵观梅看那样子,也是不要紧,就把话照直说了。那张四寸相片,也双手递给他。他站起来,走上前一步,拍着赵观梅的肩膀道:“你总算会办事,我可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的,以后我得提拔你。”他左手拿了相片,一面定睛细看。点了点头,对黎太太笑道:“哎!不坏,你瞧瞧,准比得上你。”黎太太一撇嘴道:“我算什么呀?比得上我吗?不能那样寒碜。”说时,站到他身边,并肩看那相片。笑道:“这模样儿是不错,是一个太太的样子,你瞧她眉毛这样长,将来一定是多子多孙。”王镇守使回头对黎太太脸上一望,笑道:“你这眉毛也不短,也是多子多孙的。大概这就要添小少爷了。”黎太太呸了一声,正要往下说。听差进来说:“天津来了电话,请太太说话。”黎太太一听,就知道是孙督军来的电话,就出去到别屋子接电话去了。出去好久,黎太太才进来,便对王镇守使道:“少陪了,我这就上天津去,赶十一点的火车动身。”王镇守使道:“仁凤,昨天我请你开的那份预算,就请你太太带去得了。”说毕,又给黎太太拱了一拱手,笑道:“嘿!多帮一点儿忙,见了老总,就说我天天在外面借债,穷得不得了。若是得个十万八万的饷,我大大地送你一笔礼,你看怎么样?”黎太太笑道:“大大地送一笔礼,是送我什么呢?”王镇守使道:“要什么都成。你反正是个太太,把我新娶的媳妇儿让给你也不要紧。你若是这人情讲不成,那怎样办?你得照样赔我一个。”黎太太一红脸道:“这里还有生客呢,镇守使倒占我们的便宜。”说着一抽身出房门去了。
赵观梅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心里看了,不住地纳闷。黎仁凤当着面,怎么让他太太和别人开心?这还罢了,三更半夜,让太太上天津督军公署,这不怕外面人笑话吗?王镇守使看到赵观梅发愣,也猜了个四五分,便笑道:“我们这黎秘书是贤者多劳,一个人分不开身来,督署里一部分的事,就由太太代办。太太现在可是督署里一个参议。我以为父子做官,兄弟做官,都不算什么?倒是这夫妻做官,我们少见少闻。仁凤你遇到孙石帅这样的上司,真不错啊。”黎仁凤道:“其实我真不懂什么军事,蒙石帅看得起,总把军事来问我,我又不能不贡献一点意见。现在每天总有几遍电话打到北平来。因为我有时候不在家,所以差不多的事,都由内人接洽,石帅以为她很行,索性给了她一个名义。这样一来,她倒比我忙,一个礼拜,总得上天津去两三次。”说这话时,黎太太复身又进来了,穿了一件五彩织花缎子的宝蓝色旗袍,脖子上银光灿灿的,挂了一幅珠项圈,左胳膊上搭着青呢斗篷,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笑道:“再会。”竟自去了!她去了好久,屋子里兀自留下一阵脂粉香味。赵观梅笑道:“黎秘书有这样的贤内助,在政治上将来一定是事半功倍。”黎仁风笑道:“在现在男女平权的时代,这原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人不识潮流,不要说我太放浪吗?好在我倒不管这些,我就办我的。有些人说我有点名士派。赵先生你看对不对?”说这话时,左大腿架在右大腿上,拖着一片拖鞋只是抖文。赵观梅道:“这名士派本来分好几等,风流潇洒是名士派。游嘻三昧也是名士派,寄情泉石也是名士派。”黎仁风笑道:“那么,赵先生看我是哪一等的名士呢?我虽然懂得一些琴棋书画,但是都不高明,只好算是门客材料而已,谈不上名士。”说着,扭着身躯摆着脑袋,口里哼着诗道:“放浪情骸容我辈,评章风月亦神仙。”赵观梅看那样子,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黎秘书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况且黎太太又是出色的人才,算得一位美人,有美人的名士,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了。”王镇守使躺在床上,烧小烟泡子消遣,听到这里突然向上一爬,说道:“你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这才明白了一句,话说黎太太是个美人,这话倒不错,黎太太真是一个美人胎子,仁凤算有福气,讨了这样一个好太太,又漂亮,又会说话,又会办事,我明天有了大些的地盘,我一定请黎太太当女军师。”说着,拍了大腿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对赵观梅道:“你回去不回去?宋总长家里还有一个应酬,我得去绕一个弯儿。”黎仁凤道:“赵先生在这里谈谈,烧两口玩玩吧,镇守使有应酬,就请便。”黎家的听差老妈,都是经过训练的,早有一个年轻老妈,打了一个干净手巾拿上来。赵观梅见她雪白的圆脸,一头短覆发。短短的窄窄的穿一件浅灰棉袄露出圆藕似的胳膊,戴着一对细条银镯子。他且不去接手巾,笑着问道:“你是三河县的人吗?”老妈低着头答应是。王镇守使道:“多大年纪了?”老妈说是二十二岁。他道:“冤哪!真冤哪!二十二岁怎么叫老妈啦?”老妈红着脸道:“您擦脸。”把手巾塞在他手上就走了。王镇守使笑道:“三河县的老妈实在不错。仁凤,这个人让给我吧。我就喜欢她。”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惹得那老妈子都不好意思来收手巾。
赵观梅看得有趣,黎仁凤却毫不为意,一定拉着他躺下烧烟。三袋大烟一抽,黎仁凤就对赵观梅道:“不瞒您老哥说,孙石帅军机大事,我夫妻二人,没有不知道的,不大重要的,我们也常常替他做主去办,我们年轻,对他当父辈一样看待,他二夫人极喜欢贱内,贱内就拜他名下为干姑娘。所以我们在外面是僚属,内幕里,倒是子侄一般。话又说回来了,不是这样的关系,怎能参与军事呢?”赵观梅枕在软枕上连连磨擦着脑袋,算是点头的意思。黎仁凤道:“赵先生和梨园行中人认识熟人多吗?”赵观梅以为他是要玩坤伶,便道:“熟是熟,不过这班人,是贱骨头,要去请他,不如传他,我保荐一个人介绍你,你要谁来谁就得来。”黎仁凤忙问是谁?赵观梅一笑,伸出一个小指头来。要知道这小指头,代表哪一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