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恨水经典作品系列:满城风雨
6792800000009

第9章 夕照起悲笳攀门惨别 西风飞野火微服逃生(1)

却说伯坚被缚在戏台柱子底下,正在四方张望,忽然有人大喊:“拿去砍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得心里乱跳。说话时,果然有两个兵走了过来,向着伯坚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伯坚只当不知道,依然举起那柄扇子呆呆地站在太阳地里。一个兵一伸手将扇子抢了过去,骂道:“到了这个地方,还他妈的装出这样文绉绉的样子来!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个看见过当伕子的人摇着白折扇的!”伯坚见那兵抢了扇子去,虽然不敢说什么,但是其势汹汹,那样子也过于难堪,少不得望他一眼。那兵大喝一声道:“你望什么?老子挖下你两只眼珠来!”伯坚一腔怒气实在按捺不住,心想:“大不了不过是一死,我就和你拼上一拼!何必一再的忍受着?”这样想着,就要挣脱绑着的绳索和那个兵动手。只见那边廊庑下面有一个军官站着,向着这里叫道:“刚才是哪个大声开玩笑?什么话也说!你们也不顾军纪了。”这两个其势如虎的大兵,一头高兴,正想吓一吓伯坚,找些开心,忽然听到长官大喝,只得向旁边一闪。

那个军官慢慢地走了上前,到了伯坚身边,仔细看了看,很惊异地道:“你不是当代表欢迎过我们师长的吗?”伯坚到了这时,气到了一百二十度,转把生死置之度外,正昂了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不曾理会他们。现在这个军官问了他的话,他不能不答应了,便冷笑一声道:“可不就是我欢迎的吗?欢迎的结果是把我拴在这戏台下面当畜牲,若是不欢迎的话,那就不知道要怎样对付我们了。”说着,又冷笑了一声。那军官笑道:“你还对着我说俏皮话,难道你不怕死吗?”伯坚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若是这样受你们侮辱的话,我倒情愿死!”那两个兵见他说出这样的硬话来,倒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为这小子准是死定了。不料那军官听了他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伸了一个大拇指向他笑道:“你是个好汉,难道真不怕死吗?”伯坚道:“不怕死,是你们军人的本分。父母好容易养得我这样大,而且又是受了许多年教育的大学生,糊里糊涂地死去也太不值。不过若是像这样子受你们的侮辱,那就不如死了干净。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要怎样地处治听你的便!”那军官站在伯坚对面,两只脚尖比齐脚后跟连悬起了几下,耸着肩膀笑道:“你这样子的硬汉,我从军以来算是今天第一次遇见。好,我倒要和你谈谈。”说毕亲自给伯坚解了绳子,笑道:“请跟着我来。”伯坚一看这样子,竟是一番好意,难道强硬还强硬出好处来了?好在自己是生死置之度外了,便跟他去看怎么样。他将伯坚引到大殿后一间僧房里,请他坐下,先拿出一盒烟卷敬了他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根,先吸了两口烟,喷出一股烟来,却向他微微笑道:“你不要说当兵的都是混蛋,但是也有好的。我叫向威,是这里一个团副,刚才看你受委屈还是那种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很赞成。你既是个大学生,当然文笔很通,我们团部里就缺少这样一个人,你若肯在我们一处混混,我和团长说,留在我们团部里随便给你一个名义,你看行不行?你若是够朋友的话,你就不能推诿。”伯坚道:“阁下若是救我的好意,何不把我放了?”向威道:“老实说,我就看你胆子不错,足可以在军队里混混,所以把你救了。我先介绍你去看看我们团长,看他怎么样子说。”伯坚见他尚无释放之意,这就不能不随着他们混,只得一点头道:“好,就见一见你们团长吧。好在我已经是你们拉来的伕子了。”向威听他这话便笑道:“拉伕这也不是我们军队兴的例子,大家都有。拉来的人,不但是像你这样的学生,教员也拉了,这也难怪这些拉伕的弟兄们,上头发下命令来了,或者叫他们拉一百伕子,或者叫他们拉五十名伕子,他们又不会变人,若是找不着穿短衣服的,那就没有法子,穿长衣服的也只好拉了。要是不拉伕,司务长以上,哪个也有几件行李,这应该让哪个去搬呢?”伯坚心想:“拉伕罢了,他们倒还有他们一番极充足的理由,小百姓却是该死的?”对于向威这篇话也不去驳回,也不再诉苦,只微微笑了一笑。向威道:“你既是同意,我们就一块见团长去。你先等一等,我去给你先容两句。”说着他先就走了。伯坚看一看配殿外有两个武装兵士在那里站着,不用提,这是逃走不了的,只好等着。

过了一会子,有一个传令兵由外面进来,对伯坚一拍脚后跟立正行了个军礼,正着脸色道:“我们团长请。”伯坚一想,这又高升了一级了,不但不绑,兵士们还行着礼下个请字了,于是起了身就跟着这传令兵而去。到了后殿上,只见一个大黑胖子下面虽然穿着灰色裤子,上身却只穿了一件短袖子汗衫,将半边胸脯和两只粗手臂完全露了出来。他歪躺在一张藤榻上,实行那军人夏不挥扇的军礼,满身冒着黑汗,只提起汗衫一部分在身上搓挪着,以便将汗擦了去。只见向威站在藤椅子一边,倒装出很恭敬的样子来。伯坚走过去,那黑胖子就一跃在藤椅子上站起来,因问向威道:“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吗?”向威道:“就是他,他是一个大学生。”便对伯坚道:“这是我们于团长。”伯坚以为他既介绍了不能不理,便和于团长恭恭敬敬一点头,自以为这很客气了,不料那于团长反嫌他没有鞠躬,只瞪了他一眼算是回礼。在于团长心里,不满意伯坚这一点头却还在其次,而最不满意的,乃是向威所说他是一个大学生。便笑道:“什么大学生,他们知道什么!认不了三个大字,就看着什么事也不在他眼里,真要他干事,就丢他妈眼了。要不信,我就交十个兵士让他带上一天,他要带得了,他拉屎我吃。我没念过书,现在就当了团长,我们总司令也没有进过洋学堂土学堂,他也干了那么大事,读书算什么屁本领。”伯坚心想:“是叫来做事呢?还是依然让我去当伕子呢?或者放我回去?怎么都不谈到,指着秃子骂和尚,将大学生糟蹋一阵,用意何在?”他心里想着,便静听于团长说些什么。此外站的一个团副和三个随从兵,更是连鼻吸也不曾透出一点。于团长骂得高兴了,就一笑道:“要说和女人到一处,是他妈这些狗种沾便宜。他们也就仗着漂亮,丢了书不念成天出去吊膀子,我就恨透了这种人。”那向威一听不好,慢慢地要惹出他肚子里一腔怒火出来了,便道:“团长看怎么样?他这个人能用不能用?”团长这才将骂锋收敛,对伯坚浑身望了一望,笑道:“我团部里短个书记,你干得了吗?”伯坚一想释放是万万不可能的,与其当伕子自然莫如当书记了。便道:“这种事,我想勉强总可以担任,我还不是于团长说的那种学生。”于团长对向威道:“这小子倒真不怯场,大概还干得了。”又对伯坚道:“你不懂军纪,我也不怪你。以后对我说话,可不要硬着喉咙说,须得恭敬一点。这不是我摆什么架子,从军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见了旅长、师长,也和你见了我一样,不敢乱说话的。你一个拉伕拉来的当上了团部书记,你真有造化。可是我要先说明,到了前线那是不许跑的,若是跑了,你知道逃兵怎样治罪吗?那可要你的七斤半。”说时望了伯坚等着他的回话。伯坚道:“我做了什么事,我自然负什么事的责任。”于团长笑道:“好!只要你这一句话那就够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开拔,你有什么衣服行李,你回家去就收拾收拾,晚上归团部来办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派两个兵押着你去,你若是要面子的话,你就可以告诉人说,这是你的侍从兵。大街上一路走,人家都要远远地躲着你,你多么威风!只要你不打算逃走,我自然吩咐他们对你恭敬一点。”回头向着两个侍从兵道:“张朝望、李春秋,你二人跟了曾书记去,只要他不逃走,你不能难为他,他就了职比你们大。但是你们也不能放了他跑掉,走了人,你们就得拿小八字交给我。去吧。”说毕将手一挥,向威于是领着这三人一齐出来到了殿外。

伯坚一看那些被拉来的人依然还在那里拴着,看他们向这里望着,大有不胜羡慕之意,尤其是九个年轻的学生,眼睛都望呆了。伯坚心里虽然很难过,可又不敢说什么,自己低着头避去人家的目光。向威却将他的衣襟轻轻一扯,低声道:“这些穿长衣的人你都认识吗?”伯坚看他脸上含着一层笑意,倒是一个说话的机会,便道:“这些人我虽不认识,但是同在一城的人,只是一问姓名彼此都知道的。”向威笑道:“这些人里头,哪个最有钱?”伯坚顿了一顿,答道:“我说了还不认识,怎么知道有钱没有?不过这些人也不会十分穷,设若放了他来叫他出钱,让你们另募伕子,我想他们总还出得起。”向威一伸手拍了一拍伯坚的肩膀笑道:“你真行,我不过露一点口音,你就猜到我心眼里去了。放一个人,让他出一名伕子的钱,我们何必放他?留着他就是了。我想放一人,至少也要换得能募十名伕子的钱才合算,若是出得起的,就不能算伕子钱,老实不客气要他助一笔军饷。这件事你好好地办一办,办好了大大地给你记上一笔功劳。”他说时左手连在伯坚肩上拍着,右手便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乱抖。伯坚见得这种神气,是十二分地热烈希望着,自己虽不屑于和他做说票的人,但是让那些被拉的出几个钱逃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道:“蒙你的情救了我,只要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但不知出钱赎身……”向威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怎么直说出‘赎身’两个字来?我们看他是念书人,将他放了,也应当感激我们助一点军饷。”伯坚道:“就是助军饷吧,一个人要他出多少钱呢?”向威想了一想,用手摸了小胡子笑道:“这也不能一律,多的要他们出五百,中等的三百,最少的也要他出二百元。一个人上了火线那是生死莫卜的,难道花两百块钱买一条命还没有人干吗?若是连两百块钱都不肯出,这人就该死。”伯坚一听心想:“这是什么话!人家并不是犯了法、害了病,拿钱来买命。这是你们把人家拉了来的,自当放人回去的。”因道:“我去问问他们看,若是都愿意出钱的话……”向威又道:“不对,不对,你只能先问他们的姓名住址,看看他们有多少家产,也好按着他们的家产要钱。若是先说明了要钱,他们会哭穷的。”伯坚笑道:“团副虽然人很爽直,但是做起事来也很有计划的。”向威不知道是俏皮他的话,又用手指抹起胡楂子来。伯坚料着这一班人的眼眶子,都是看了人家的钱便冒火的,所说至少二百块钱的限度当然不能够减少,便走到戏台下面,拣着两个外貌通达些的告诉了来意。果然都说若是能出去可以尽量地出钱。那几个中学生自然是愿意多出钱的人,就是穿短衣服里头的,听说有拿钱赎身的希望,也插了嘴说道:“请你和我讲个情吧,若是能放我们的话,几十块钱一个人我们也拼命去凑。”伯坚听他们这话,心想:“向威说的,至少是二百元,若是几十元,他未必看在眼里。不过越是这些愿出几十元赎命的人,越是拼了命出的钱已经尽力而为了,对于他们这一番意思,也不能不去转达一声。”因之走过来和向威说明就是那些穷短衣的,他们也愿意出几十块钱军饷一个,可不可以将他们放了?向威道:“有了钱到哪里去也可以找出伕子来,只要他们肯照着力量出钱,我也就乐得做个好人。这件事我可以负责任,不必先去告诉团长,就算答应了。但是每个人至少也要出三五十元,再少就不值一顾了。”这真出于伯坚意料以外,就是三五十块钱他也要了。便道:“那真感激你的大德,让我去问问他们……”向威抢着道:“不必问了,他们愿意,我同意,这事就完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日记本子,走到拉的伕子面前。向威对着拉来的伕子说道:“经这位曾先生去一说,我也知道你们各有事干,只要助一点军饷,我就放你们了。你们各把姓名、住址和助军饷的数目说出来,我记好了,给你们家里通一个信,他们送了钱来,就放你们。决不为难。”说着,在本子缝里拔出铅笔,打开本子就问一个写一个。写的时候,将大马靴咯在地上奏作军乐,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来。大家都是愿出去的,哪个肯说少出钱!向威将戏台下一部分伕子的赎身费记完了,啪的一声将日记本子关上,向空中一抛拿手接着,然后再向袋里一揣,笑道:“这件事办得痛快之至。”回转头轻轻对伯坚道:“那几个出钱多些的自然是体面人,我们不便到他家里去通知,请你回家以后一家一家去送个信。不能让你白送。”说着,向伯坚一笑。伯坚道:“那是笑话了,我也和他们一样是个被拉的伕子,决不敢有什么希望。”向威笑道:“其实不必客气,若是你不受什么,将来……再说吧。”他又笑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伯坚送出来了庙门,两个随从兵紧紧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