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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担保(3)

大约是叶宇同提前量打得太多了,他到了郝工却没有到。叶宇同吃不准是进包房还是坐大厅,于是就立在门口等着。郝工没等到,却见老姜兴冲冲地走来。老姜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叶工,叶工。”搞得叶宇同只好将手伸上去,心里却想:真是冤家路窄。

“郝工还没到?”老姜问。

“还没到。”叶宇同这才意识到在这里这老姜不是偶然“碰到”的,而是郝工专门约来的。于是只好热情一些。

这么想着,叶宇同脸上的笑容就放大许多。叶宇同说:“你是什么时候跑到深圳来得?”

“咳”,老姜说,“看你这官僚主义犯的,我来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

“真不知道”,叶宇同说,“一点儿都没听说,你要是现在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真有一年没见着你。”

老姜开心地大笑起来。说:“走,我们先进去,吃他个狗日的,反正今天他买单。”

说着,老姜轻车熟路地找个位置坐下,点了几个菜。

“怎么样”,老姜说,“这回来了是不是就不打算走了?”

“还不一定”,叶宇同说,“这不才来嘛,头三个月算是试用期,谁知道呢。”

叶宇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叶宇同心里想:过三个月我就是总经理了!

“你怎么样?”叶宇同问。叶宇同这样问不仅是客气,他是真有点关心,仿佛他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命运一体。

“我能干什么”,老姜说,“还不是老本行,管人事。还幸亏在所里混上个高级职称,这玩意还真管用,搞人事的高级职称在深圳成了稀有货,混口饭吃不成问题。”

“还是你行。”叶宇同说。

“都不容易”,老姜说,“还不都是混口饭吃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老姜先干为敬,叶宇同要是不喝就失礼了,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好”,老姜说,“这出来的和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叶宇同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能和老姜这种人坐在一起喝酒?居然还你一杯我一杯,像是多年的老朋友,想当年似乎与他不共戴天,今天一想又什么事都没有了。是啊,还是老姜说得对,都不容易呀,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嘛。工程师怎样,管人事的又怎样,说到底就都是混口饭吃。不为了混口饭吃我大老远离家舍业跑到深圳来干什么?不为混口饭吃我几十岁的人了填他妈“应聘员工登记表”干什么?不为填他妈狗屁“担保书”我千方百计找到郝工干什么?

“你有没有深圳户口?”叶宇同突然问。

“有,又没有。”老姜说。

“给句痛快话,到底有没有?”叶宇同差一点就说“你们搞人事的就他妈故弄玄虚”。

“户口是办好了,但身份证还没有拿到手,得等两月。”老姜一点都不生气,还跟在研究所一样,让着他。

“那,那就算了。”叶宇同没酒量,三杯下去舌头开始打直。

“有什么事吗,你说。”

“说,说,说了也没用。”

“说说看嘛,你没说怎么知道没用?说不定我能帮上你呢。”

“你怎么帮?”

“你不说我怎么帮?”

也是,我不说你怎么帮?于是叶宇同就把他怎么样来开鉴定会,又怎么样被张泰雷留下来,怎么样当上了董事副总经理,再怎么样他妈的要他填狗屁“担保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并且叶宇同酒醉心明,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说得很投入,投入得连郝工什么时候来了他都不知道。

“这也叫做事?!”老姜说:“也难怪你们是知识分子,识字不识事!这一套人家是专门对付你们这号人的。“担保书”带来没有?”

“带、带来了。”

“给我,明天一上班我就给你办了。”

“你没、没身份证怎么给我办?”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交给我办就是。”

“对,你交给他就行了”,郝工说,“我当初也是找的他,你忘了他是干什么的了?”

叶宇同这才从包里找出那张“担保书”,展开认真看了看,递给老姜。等老姜把“担保书”收拾好了之后,叶宇同才发现郝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于是闲话少说,一定要跟郝工干一杯。郝工怕把他喝大了,说随意抿一口。叶宇同说不行,一定要干,并说难怪人家说我们知识分子是识字不识事,你就是没人家老姜爽快,你知道我跟老姜喝几杯了吗?郝工扭不过他,干了。

第二天上班,叶宇同头重,但头重心明。叶宇同首先排了个工作计划,第一步是先搞一个八十万的实验台架订货清单,然后马上打电话联系订货,电话里谈得差不多之后再发传真过去,让对方报价,对方报价后再请张泰雷确定;第二件事是自己在电脑上搞多点模拟测试,找出大概的混合比,然后让其他部分先加工;第三步是将几个关键数据发邮件给老婆,让她利用所里的台架实测几个数,尽可能将范围缩小在百分之十以内,以便这边的台架安装调试之后一次微调成功。工作计划列好之后,叶宇同拿了它去找张泰雷。他必须要跟张老板通气,这是一环套一环的事,是个系统工作,需要各部门协调一致才行。叶宇同来了之后一直很忙,还没跟大家正式见个面,所以他做什么事必须通过张老板,否则寸步难行。

叶宇同去找张泰雷,没找着,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市场部,发现侯玛丽在里面,于是停住脚,与侯玛丽打了个招呼。

“你在这里呀?”叶宇同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对呀。”侯玛丽仍然亮晶晶的,说话仍然甜甜的,神态仍然顽皮活泼。这让叶宇同心里多少舒服点,至少比见着李副总舒服许多。李副总给人一种压抑感,尽管她非常礼貌,说话做事又极有分寸。

“你在这里办公吗?”叶宇同问。

“对呀。”侯玛丽还是两个字,仿佛这字是小摊贩手里的大蒜头,多给一个就吃大亏了。

侯玛丽这样吝啬语言突然引起了叶宇同的不快,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领导呀,前几天的热情劲哪里去了?

“是这样”,叶宇同收拢了笑容说,“实际交货时间至少要拖到三个月以后,你们在签订合同时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这是谁说的?”侯玛丽问。

“我说的。”叶宇同要慢慢显示出作为董事副总经理的应有权威。

侯玛丽笑了。叶宇同分不清这是不是嘲笑,但至少不是礼貌而友好的笑。

“你笑什么?”叶宇同问。但脸上仍然挂着有限度的微笑,他知道侯玛丽在公司的分量,不想与她的关系紧张。

“这么大的事你不应该对我说。”侯玛丽说。

“应该对谁说?”叶宇同问。

侯玛丽略微顿了一下,说:“你应该对张老板说,然后由张老板向下面传达。再说合同早就签了好几份了,没有订单张老板怎么会花钱召开鉴定会呢?你现在说往后推就往后推吗?你有多大权力。”

侯玛丽说话没遮掩,她也用不着遮掩。但叶宇同并没有觉得不舒服,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李副总那样客客气气,叶宇同觉得极不舒服,侯玛丽这样没遮没掩,叶宇同反倒没觉得不愉快。是美女效应还是诚心感应?叶宇同也说不清楚。但叶宇同知道侯玛丽说得对,他是应该先向张老板说,不应该直接对下面说。

“这事比较急”,叶宇同说,“刚才我就去找张老板的,他不在,正好碰到你,顺便说一下。”

“不是吧”,侯玛丽穷追不舍,“你是不是想着你是董事副总经理,有权管这事。是吧?”

叶宇同心里一惊。越来越搞不懂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厉害?十年前我们多傻,就是现在也未必比这些年轻人懂得多。

“假如就按你说的,不对吗?”叶宇同问。

“张总是不是还对你说将来让你当总经理?”侯玛丽反问。

叶宇同心里更是一震。本能地点点头。

“你知道他跟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吗”,侯玛丽说,“你知道公司曾有过多少董事副总经理吗?你知道你那个位置上换过多少人吗?你这个董事副总经理是下过文件还是开大会宣布过?就算下过文件开了大会宣布又怎么样?我们公司的文件算是‘文件’吗?公司的大会算是‘大会’吗?”

叶宇同甚至有点感激侯玛丽。至少侯玛丽让他清醒许多。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做?”叶宇同问。

“为什么不在这里做”,侯玛丽说,“我觉得这里做蛮好呀。”

叶宇同这下真没话可说了。

回到办公室,叶宇同找出老姜的电话,打过去。老姜说事情办好了,怎么交给你?叶宇同说不急,过两天我们再聚一下,到时候你给我就行了。

“怎么”,老姜说,“你情绪不怎么样呀。”

“没事”,叶宇同说,“昨晚喝大了。”

叶宇同把计划对张泰雷说了,并且附上台架清单,列了几个被选单位,最后特别强调:交货时间一定要向后拖一拖,至少三月之后才能交货。

张泰雷点点头,说知道了。

计算机上的模拟并不顺利。原来在所里上架实验习惯了,久而久之对台架实验产生了依赖性,对电脑模拟反倒生疏了。叶宇同只好加班加点,硬着头皮做,他相信只要多花点时间,做出来是没有问题的。叶宇同从上小学时就养成了这种好习惯:不偷懒。那时候他还没有读过《增广贤文》,不知道“一生之计在于勤”的说法,但他动脑筋、不偷懒,特别是做算术题,小学的四则运算很麻烦,他不怕,抱着“凡是书上列出的题肯定就有答案”的信念,总是独自完成书上的习题,深得老师喜爱。但他今天硬着头皮在电脑上搞模拟不是为了博得谁的喜爱,只是出于性格,习惯成自然了,这种习惯就会变为性格,一旦变为性格了,就本性难改了。

一个星期后,模拟出来了。叶宇同打电话催问老婆,问她那边上架做的怎样,老婆说:台架是我们家的呀?这种事只能抽空偷偷地做,并且要等所里面正好要做实验时夹在里面一起做,如果所里没实验做,我单独去开机,影响多坏?叶宇同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在所里面是摆不到台面上的。没办法,只好等。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婆那边的数据还没传过来,叶宇同急了,电话里的口气越来越急,老婆说放心,我这边误不了,关键是你们那边自己的台架能不能按时上。

“你这话怎么说?”叶宇同这下真的急了。老婆的一句话捅到了他的痛处。

“没怎么说,只是感觉。”老婆说。

“不要瞎感觉。”叶宇同开始迷信了,怕她乌鸦嘴说出来不吉利。

放下电话,去找张泰雷。路过侯玛丽办公室时,豁然有一种想进去说两句的强烈念头,他不打算克制这种念头,进去了。

正好没有其他人,叶宇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侯玛丽开心地笑着问。

侯玛丽还是那样亮晶晶的,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着。叶宇同弄不懂,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开开心心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烦恼,比如眼前的这个侯玛丽;而有些人总是生活在紧张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轻松过,比如他自己。自打小学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努力,也确实不断地“进步”,不断地得到老师的表扬,不断地给父母创造荣誉,这样做值得吗?现在父母已经过世了,他还要为谁创造荣誉?为自己?为儿子?为老婆?他不知道。他真想找个人问问。

“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司购置多点实验台架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叶宇同问。

侯玛丽没立即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叶宇同,但微笑的幅度已经比刚才小了一些。

叶宇同看着侯玛丽,本能地掏出了香烟,但很快又缩回去,他知道公司规定办公场所不得抽烟,况且这是在侯玛丽的办公室。

侯玛丽目睹了这一过程,微笑的幅度也随之放大许多。这时候侯玛丽走过去将门轻轻掩上,回过头对叶宇同说:“你真的这么在意这件事?”

叶宇同仿佛受到了侮辱,脸都涨红了,这样敝了几秒钟,说:“这还有假?如果没有自己的台架,卖出去的产品其实是不合格的。将来客户要求退货或告到技术监督局怎么办?我们是新产品,不能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

侯玛丽递上一瓶矿泉水,说:“别急,消消气。这件事你最好找张老板说说,慢慢说,别急,急也没用。”

出了侯玛丽的办公室,叶宇同先去了卫生间,他要用凉水洗洗脸,他不想将一脸的怒气带给张泰雷。

“这件事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张泰雷说,“说过就行了,一件事不要反反复复说。你关键把你要做的事做好。你那边要做的数据做完了吗?”

“还没有。”叶宇同说。

“是啊,还没有你就要抓紧时间做,做完再说。”

“可是如果我们自己没有台架做最后的微调,前面做出来也没用呀!”叶宇同还是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