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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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梨园记(3)

可姜如呢,不仅不接受别人的好,而且也从不对别人好。她的行李箱,简直是个小厨房,什么吃的都有:饼干、牛肉罐头、紫菜、话梅,甚至还有一坛子酒糟鱼,把其他三个女人馋得要流口水了。这并非说笑话,他们这帮人,在国内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虽说不能日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可也决不会把鸡鸭鱼肉当回事,可在英国,他们却落魄了,落魄成了当年的下放知青,对美味佳肴的饥渴到了要偷鸡摸狗的程度。那天要不是王大元的坚决制止,院子外苹果树下的几只英国野鸭真差点遭了胡非和何必的毒手,他们甚至都商量好了吃法,连胡椒和啤酒都准备好了。没办法呀,到了英国,哪个中国人不是穷人呢?就他们腰包里揣的那点英镑,够什么呢?要买苏格兰的羊毛围巾和威士忌,要买香水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出国一趟不容易,不买点东西回去,怎么向人证明向人炫耀呢?只好君子兮,素餐兮一一从嘴里克扣,省一镑是一镑,一天省下二镑,两天就省下了一条苏格兰围巾了,省下了半小瓶威士忌,怎么说,那种节制也有意义。不仅克扣嘴,就是拉,他们也是省的。英国的厕所,有一半多是收费的。有的上一趟要二十P(便士),有的上一趟要四十P,如此奢侈的放纵他们怎么舍得呢?所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常常要舍近求远的。有时因为内急,没看清楚,匆忙之间走进了收费的厕所,那他们也有勇气走出来,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不必为了面子而当冤大头。知错就改,走错了就退出来,再憋着满城去找肯德鸡和麦当劳,那些快餐店的厕所,又干净又免费。而且,憋久了再拉,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拉起来更酣畅淋漓,更有快感。余杰甚至就这个作了哲学的探讨,余杰说,有人问庄子,道是什么?庄子说,道在屎尿,我一直不明白,现在我懂了。道真是无处不在,道在野鸭中,道在屎尿中,道在一切琐碎的事物中。胡非说,那是,道还在你老婆的脸上呢。你禁了两个月的欲,没和你老婆那个,回去再搂着老婆上床,立马就让你悟道呢。这种只有体育老师才能说出口的大胆的荤话让其他老师们一时有些不习惯。要说,他们也是色的,可色在心里,是意识形态的事,至于嘴,至于耳,一向是斋惯了的。可现在好了,胡非替他们破了戒。这正好,反正他们在英国也是沦落了。他们从前是活在精神层面上的,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幸福也是精神上的幸福,和吃无关,和拉更无关,可在英国,情况却不同了,一切都和吃喝拉撒相关起来。幸福现在是卑微的形而下的幸福,可也正因为形而下,反倒变得垂手可得了。

所以,姜如的酒糟鱼现在几乎左右着其他女老师的幸福。陈小米也罢,吴梅也罢,都对姜如的酒糟鱼垂涎三尺。可姜如声色不动——不仅不请其他人吃,甚至不把它放到厨房里来。她们的公寓每层有一个公用厨房,厨房时里有一个大冰箱,她们的许多食物都是放在那里的。吴梅的萝卜干、陈小米的橄榄菜、吕青红的火腿肠。来英国的第一天,吴梅持的就是不分你我的梁山姿态,她拼命地把她的萝卜干往其他人的碗里拣,说:你尝尝,你尝尝。之后呢,吴梅吃其他人的东西便也是这样的态度。但吴梅这套“欲取之,先予之”的方法在姜如那里却行不通。姜如不吃吴梅的萝卜干,吴梅再三让,姜如也不吃。不仅不吃,姜如的话里还绵里藏针。姜如说,萝卜干哪,你们还是少吃,听说里面放了防腐剂。这话说得陈小米的脸上都挂不住了,觉得姜如也太不留情面了。不就是几块酒糟鱼的事么?用不着这么严防死守的。自己的那一大罐橄榄菜,不也快被吴梅吃光了吗?她陈小米可也是不爱吃萝卜干的。可那又怎样呢?大家难得住在一起,好歹也还是大学老师,面上总不能做得太难看。但姜如却不管,吕青红捧着方面便都追到了姜如的房间,也没吃上一块酒糟鱼。吕青红涎着脸说,这酒糟鱼怎么这么香呢?姜如哦一声,却不接这个轮子,依然埋了头就着鱼吃她的面翻她的书。

姜如和王大元

陈小米怎么也没想到,像姜如这样的女人,在英国竟然也会出那种事情。

发现姜如和王大元在暗里有一腿的,是陈小米。那时培训已过了两周,学校给了他们几天假。大家纷纷作鸟兽散。有的去了牛津,有的去了剑桥,吴梅和胡非何必他们几个去的是威特比小镇。而多数人跟着王大元去了伦敦。临别前,吴梅开玩笑说,王处长,你和我们分头行动,就不怕我们潜逃了?逃吧,逃吧。你逃了,我才有理由留下来。学那《一个也不能少》里的魏敏芝,我满英国去找你。王大元满面桃花,油嘴滑舌。陈小米觉得奇怪,这个王大元怎么回事?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在师大,也是个一天到晚用鼻子说话的家伙,可一到了英国,言语间倒有几分风生水起的意思。王大元的这种变化有些影响了陈小米的决定——本来她是尽量避着王大元的,王大元往东,她就往西,王大元往南,她就往北。所以,王大元去伦敦,她就打算和吴梅他们去威特比。可吴梅现在和胡非的关系有些亲密,这让陈小米心里酸酸的——本来他们三个人,陈小米是站在中间的,吴梅对她最好,胡非也对她最好,尽管表面胡非对她们两个人是不偏袒的,可陈小米知道,胡非的话风也好,眼风也好,最后都是掠向陈小米的。但现在,这两个人却绕过了她,成了有说有笑亲密无间的好友。陈小米有些伤心了,觉得胡非简直有些水性杨花,即便是意念中的一厢情愿的爱情,不也应该有个阶段性的忠实吗?哪能如此朝三暮四?还有吴梅,也知道胡非的心思是在她陈小米身上的,怎么好意思在中间插一扛?恼羞成怒的陈小米再没有心情和他们去威特比了,只好悻悻然去伦敦。

谁能料到在伦敦能看上这样的好戏呢?那些天陈小米都是和马理智在一起。马理智是个寡言的男人,也是个爱研究地图的男人,一到岔路口,他就从背包里掏出地图来研究。他这爱好使得路盲陈小米有恃无恐,净往一些小街道上钻。这是陈小米的旅游习惯,不爱繁华,不爱熙熙攘攘,只喜欢冷清的安静的街巷——坐在街边闲扯的老人,衣着邋遢的女人,街边人家门后传来的男女问答声。那种家常的懒散的城市气息,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让陈小米感动和迷恋。陈小米是个喜欢在城市旮旯之间游走的女人。可谁晓得会无意撞破姜如他们呢?当时陈小米离马理智有一段距离,因为她鞋带松了,正蹲下身子系鞋带,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姜如和王大元,可他们显然没有看见陈小米,而是看见了站在街中间埋头看地图的马理智。王大元似乎本能地想招呼马理智,因为陈小米看见他扬起了左手,但边上的姜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两人踅身进了一条小巷,鱼一般地游走了。陈小米呢,也成了一条鱼,一条受惊了的鲤鱼,支着鳍张着嘴愣在那儿。

其实前后不过十来秒钟的功夫,但陈小米还是瞥见了王大元和姜如相互纠葛在一起的两只手,还有那不打自招的仓惶逃避,这就够了,够说明那一对男女的私情。

吴梅和陈小米

这不禁让陈小米哑然失笑,这些女人疯了吗?怎么一到了英国就都成了潘金莲,一个个变得色胆包天。难道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能把女人变成陌生的女人吗?就不用守妇道?就可以红杏出墙?一个吕青红也就罢了,还加上一个姜如,还加上一个吴梅——不过吴梅这个人倒是让陈小米有些捉摸不透,按理说,从威特比回来之后,她和胡非的关系应该上一个台阶,但看他们那样子,却没有。吴梅依然是之前的吴梅,风摆杨柳的,和胡非好,也和王大元好,和陈小米好,也和吕青红好——这方面她和姜如倒是有些异曲同工,表面上,姜如和吴梅是南辕北辙的人,一个冷,一个热,一个推,一个迎,姜如和谁都客气生分,吴梅和谁都不分彼此,两个女人做人的方式完全是反着来的,可结果呢,却一样——对谁都不好,也就没有了不好,对谁都好,也就没有了好,这是她们的圆滑处。但陈小米不喜欢这样的圆滑,陈小米喜欢明确无误的关系,喜欢稳定,不喜欢摇摆,喜欢单一,不喜欢周旋。至少在一个时间段内,陈小米要那种“溺水三千,吾取一瓢而饮”的关系,对男人这样要求,对女人也这样要求。所以,她现在对周旋于自己和吴梅之间的胡非很冷淡,对周旋于众人之间的吴梅也很冷淡。对胡非冷淡了不过几次,胡非就溜了。彼此不过是同事的关系,谁总受得了那寒嗖嗖的冷脸子呢?莫说一个只有几分姿色的半老徐娘,就是自己那容颜如花的年青小姨子,如果没来由地冷淡他,他也是会撂挑子的,胡非可是个脾气大的男人。但吴梅却耐烦,她压根不在意陈小米的态度,也不看陈小米的眉高眼低一一即便陈小米的两条眉毛合成了一条,又如何呢?她依然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她的威特比之行,说威特比的海鸥,说威特比的中国小贩,说威特比的吸血鬼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这是吴梅的本事,是吴梅的过人处。不是你左右她,而是她左右你,你的情绪呀,你的心思呀,统统无关紧要,反正最后都要随了吴梅的调子走。

现在的陈小米就是这样。一开始也是一言不发的,冷眼看吴梅,可那样的冷能坚持多久呢?本来两个女人也不是什么高山流水的情意,不过萍水相逢,说背叛就有些小题大作了,所以,伤害是小伤害,委屈也是小委屈,都是能一笑了之的;而和胡非,更是有些做贼心虚,凭什么争风吃醋呢?没名堂的,莫说别人要见笑,就是陈小米自己,也觉得为这个耍小性子没意思得很。况且,吴梅使出了杀手锏。她不说威特比了,开始和陈小米谈起了姜如。吴梅说,你看出来了吗?姜如和王大元的关系有些不正常。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去王大元那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他在吃酒糟鱼!他的方便面里有酒糟鱼!你说见鬼了吧?姜如那么金贵她的酒糟鱼,藏着掖着的,一根鱼丝儿也不让我们尝,却偷偷地给王大元吃,这不奇怪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和王大元不是奸夫淫妇么?这样的话陈小米差点说出口,可话到舌尖上,陈小米还是生生地把它卷了回去。她为什么要告诉吴梅这个秘密?吴梅那样嘴快的女人,耳朵里能搁住什么事?说不定还要不了三两天,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所有人也都会知道她陈小米是这件事的目击者。这样一来,她成了罪魁祸首,她成了长舌妇。这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陈小米的智慧不允许她这么做,陈小米的道德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尽管她也是喜欢风月流言的,可她只是听,或者在听的基础上发一些议论,发一些感慨,却从不散布流言的,听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是有质的区别的。

再说,保守住这个秘密也是一种姿态,表明她陈小米没有把吴梅作朋友看,别看表面上她们又在一起谈笑风生了,可内里呢,还是生了芥蒂的。这样想,陈小米内心便觉得略略平衡了些,并非只有吴梅长袖善舞,戏弄别人于股掌之间,她陈小米呢,也是一个好青衣,一个黑暗中的蹁跹舞者。

姜如、吴梅和吕青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