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住,回来。不然我就要在全院职工大会上批评你!”安适之朝气冲冲地奔屋门走去的孙大勇喊道。
孙大勇站住了,扭回头瞧瞧安适之,嘴角朝下那么一撇,说:“你乐意,你就批。你不就这两下子嘛!这人们不怕。我告你说,现在可不是‘四人帮’那时候儿啦。您上眼瞅瞅,今儿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号。”说罢,拉开门就走了,气得安适之把手里的书“啪”地扔在桌子上。
安适之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电话机前头,拨郑柏年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生气地撂下听筒。
安适之不能不生气,连这个在全院臭了街的孙大勇都敢公然顶撞他,而且搬出“四人帮”来暗示他那时候的飞黄腾达,这不成心寒碜他,给他心里扎刀子嘛。那么,孙大勇以外的人呢?那些嘴里不说,心里憋坏的人们呢?难道他们不是沉默的孙大勇?他感到孤独,同时也觉得有点惶恐。他坐到沙发上,打开落地风扇,陷入了沉思。
他想要给那些隐藏的对手,那些心怀巨测的幸灾乐祸者一个响亮的警告,这警告就由孙大勇开始。他想建议让郑柏年签发一个公告,开除孙大勇,或者起码留院察看二年。这就叫杀鸡给猴儿看。
孙大勇的确是把柄最多的一个人。他差不多干遍了新华医院所有的科室,并以所有的科室都嫌弃他而告终,如今在医院“待分配”。他先是在内科病房当护士,结果呢,两次配错了药,把缓泻药送给腹泻不止的病人,把发汗药送给肺结核病人,差一点儿让二位虚脱而死。后来,他调到外科,专管推送病人到手术室去的工作。手推车行进的走道是条弯曲的斜坡,由二楼到一楼。小伙子觉着这条走道很象是练习飞车走壁的场所。一次,他奇兴大发,小跑着把小推车撤了手,看它以美妙的姿态向下冲去。拐弯时,手推车重重地碰到墙壁上,把病人整个翻下车来,使这位肠套叠患者,除了在腹部开刀之外,还在额角上缝了三针。
那时候,郑柏年正在日本开会,他一回医院,全科医护人员就对他发出雷鸣般的指责,说他不应该收下这么个宝货。最后全体一致,以民主表决的方式,恭送孙大勇的大驾启程。孙大勇又到了中药房。他聪明的头脑,立即发明了“抛撒抓药法”。他废除了量药的戮子,而改用“手秤”。其操作法如下:将三张白纸平摊于药柜平台上,拉开所有常用中药的抽屉,以备随时伸手可抓。然后,一目斜视药方,另一目搜寻药屉,右手伸入待抓药品之屉中,抓取药品,略掂一掂,以衡量其重是否约等于一剂药量之三倍。然后,由右向左,将手中之药抛向事先铺好的三张白纸上。待所有药物都抛撒完毕后,即行包扎。这时,便可大呼小叫:“35号,三剂中药。”
这方法虽有简单快捷之效果,却也有药量不准、不匀的毛病,使老中医们费尽脑汁斟酌增减的一克两克药量,全变成无效思考。所以,这“先进”工作法常常受到等待取药的患者的惊呼。除此以外,孙大勇还常常顺手抓些乌梅、大枣之类放入他的口袋,回到宿舍用电炉子煮红枣汤或者乌梅汤。至于山楂丸之类的成药更是时常充盈在他的衣袋。他那时的最高愿望,是盼望药方上多开些黑芝麻、大枣、桃仁、怡糖之类,好让他回家熬八宝粥喝。可惜,这不高的理想尚未实现,他就被调入供应室。那里没有五子衍宗丸可供他随时补精壮阳,只能每天坐在圆凳上搓棉棒。
以五大三粗的壮汉,对付那小小的棉棒,应当说是绰绰有余吧,可是偏不,孙大勇搓的棉棒,一伸到酒精瓶里,那棉花就与木棒闹“离婚”。急诊室的护士又群起而攻之,安适之一气之下,把孙大勇调去当清洁员,每日打扫卫生,看你如何。孙大勇开始倒也安心这工作,用沾上煤油的锯末推扫磨石花砖地,让它光可鉴人。谁知,有一天,有位护士小姐,竟然在拖过的地面上阵了口粘痰,气得孙大勇扇了她个嘴巴子。那位肿了半边脸的“半边天”找到安适之,又哭又闹。安适之下令给孙大勇记过一次。打那儿起,孙大勇就丧失了任何对清洁卫生工作的兴致。扫帚成了他练武的禅杖,拖布变成他挥舞的旌旗。于是,新华医院门诊部的大厅,花砖地就变成了世界地图,甚至太阳星系图,足可以引导升入太空的火箭去按图探寻新的天体。
这一次,又因为孙大勇在上班时间蜷卧在大厅的角落里安睡,鼾声如雷,引动了一群基本无病而又爱上医院的好事者,对他围观,宛如观赏大洋彼岸的麝香牛。恰好安适之经过这里,不由得火冒三丈,便立即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起来。
谁知,人家孙大勇“不怕这一套”,摔门子走了,而且扔给安适之几句棉里藏针的话。您好好儿琢磨去吧。安适之让他搞得心绪不佳,想到未来院长的座椅也似乎不大稳当。全院的人每人一句流言,那吐出的气流就可以汇成台风,掀翻他的座席。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站起来,开了门,原来是白天明。他想起来了,是自己请他来谈谈的。
他急忙换上亲切的笑脸,说:“哎呀,天明,快坐。”
白天明坐到沙发上,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瞧你,干嘛那么正儿八经的。老同学,找你随便谈谈。”安适之给他倒了杯茶,说,“这是我妈妈给我寄来的龙井,你尝尝。”
他在沙发上坐舒服点,接着说:“你回来一个月了吧?也没顾上好好儿谈谈,征求你对院里业务方面的意见。你的技术没有得到发挥,是吧?真有点对不住你。”
“你说哪儿的话。”
“真的,我这是心里话。我知道,过去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到了边疆,倒大大提高了业务能力,不象我,始终是半瓶子醋。”
“你这可是瞎谦虚,”白天明说,“我只是搞得太杂,工作逼的,没办法。”
“我有什么好谦虚的。”安适之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苦恼得很……”他停住不说,看看白天明,向他凑过身子,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这些年业务荒疏了,尽搞些医务行政工作。我其实并不愿意干,可是上头非要我干。要干也可以,反正干不好下台就是了。可又没给我什么尚方宝剑,我连用人、辞人的权也没有。我倒是很想作一番改革,一扫新华医院的旧态。哎呀,你知道,十几年来,我们民族中最坏、最缺德的那些东西,都恶性膨胀了,以致于谁言改革谁就遭到攻击。嗡嗡嗡,嗡嗡嗡,一片议论之声。我并不讳言,我有竞选院长之意,我要冲破前辈人、大权威这些山峰给我们投下的影子,我要兴利除弊干一番事业。我们都正当年,我们不干谁干呢?可是,人心叵测,偏偏说我要争权夺利。一个医院院长有何权何利呢?我能把手术刀都搬到家里切菜——我单身一人,也不开伙呀。我能把药都搬到家里熬着吃?莫名其妙嘛。于是,我陷入了孤独。改革者的孤独感,你体会到没有?我好象站在黑黑的旷野里,只听见四面的反对、嘲笑、挖苦之声,可看不见人。人都藏在夜雾里,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敌人……”
他喘了口气,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盯着白天明,说:“我需要帮手。咱们一起干,怎么样?一起担起新华医院的担子。我、你,啊,还有柏年。他干劲颇高,只是谋略不足,不是帅才。我相信,我们这三驾马车,雷厉风行,足可以使新华医院旧貌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