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北纬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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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雪花的一切

雪花来袭。

对我来说,寒冷而干燥的雪花是一种极为遥远的自然,甚至是一种传说。它布局工整的结晶体中央,坐落着一粒来自太空的微小尘埃,它那细小复杂的冰凌,记录着自太空飘落的整个过程,好像一本长途旅行的回忆录。住在亚热带的我,本可以一辈子都不与它认真照面,或者将它当成一种乌托邦来咏叹,或者在北极变暖的气候背景下,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来悲悼。总之,它是遥远的。对我来说,通畅的抽水马桶、洁净的自来水以及家门口有一条树荫浓郁的安静街道则更为必需。最好,离卖冰激凌的小店也不太远,小店里出售加朗姆酒的冰激凌。因此,我对雪花,多年来一直抱着亚热带的旧通商口岸城市里的人通常的感情,那是一种夸张的喜爱,来自对自然的疏远与冷淡。

我不是一个物质主义者,但仍过着被物质包围的城市生活。而且我也不是一个田园至上者,从不因袭上海知识分子的传统,将上海至杭州之间的一带视为理想的自然,在我看来,那样的山水田园充满人工痕迹,并不能触及我的心。我对自然的感情就这样沉睡着,继续沉睡着,半生已过去了,仍未醒来过。因此也从未真正感受到对自然的需要。

问题是,我将自己送到了约北纬79°的一条冰川上。这是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北极冰雪最为丰厚的季节。此时新奥尔松附近冰川上的积雪超过了一米五,我行至冰舌,在那里挖一个一米五深的雪坑,积雪蓝莹莹的,仿佛有光从深处射出来。但还见不到冰川表面。在厚软的积雪上行走非常艰难,虽然背着的水早已结成冰坨,但内衣却被汗水浸透了。

一片雪花从寒冷天空中飘然而下,在斯瓦尔巴群岛铁灰色的空中忽闪着洁白的身体。它落进我的手掌中,非常之轻,还不如一缕风。它被手掌里的温度托起,向上浮动了一毫米,就像着陆的降落伞那样,然后再次落下,好像被枪击中的人那样颓然倒下,顷刻化为一粒细小的水珠。这个雪花消失的过程,倒是我熟悉的。如同看到魔术的被戳穿,理想的破灭,失恋,以及野性的被征服,还有年轻执着的心与世俗的社会标准妥协。

雪花似乎标志着一种与自然更为本能和真切的联系,一种可望不可即,因此使人备感困惑不安的联系。是的,一种不安萦绕在心里,仿佛清晨仍在梦中,但市声已入梦来袭扰,在梦中放眼望去,好像都是旧情景,却阴影四合,梦境已接近破灭。雪花就带着这样的不安,融化在我手心里。

北极有各种各样的雪花,有些在高空中被大风撞碎,成为沙粒般坚硬的雪。有些落在由于大西洋暖流经过而未冻结的海岸上,潮湿而寒冷的空气使它们长成蝴蝶大小的晶莹雪片,它们轻盈地匍匐在硕大的海冰上,如蝴蝶匍匐在花瓣上,冰晶的图案殊为复杂和精巧。还有些则保留着最基本的对称六角形,如同刚刚出炉的新鲜圆面包,每个棱角都由一个通明并尖利脆弱的冰凌组成。这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物质,有种天然的浪漫气质,它精致的结晶体就像人们对少女容貌的期待一样,不论怎么美,都不为过,甚至也不让人真的吃惊。

从我的微距镜头里认识这陌生的物质,我对它非常着迷。以至于有一次在一块海冰上坐得太久,海冰被我身体的热量融化了,我和我的照相机都差点落进海里去。“啊,是雪!”我心中这样惊叹。然后,不自然的感受浮现上来,像蹩脚的诗人,用最不自然的方式激烈地咏叹自然。幸好我还能体会到这种不自然,知道要制止它的蔓延。但我仍旧是尴尬的,因为不知道如何得体地接受它。

一个小男孩对我郑重地摇着他白皙的食指,以示警告:“你一定记得不要吃雪。”

“为什么?”我听说过有人特意带了苏格兰威士忌到北极,就是为了用世界上最寒冷和纯净的冰来调和威士忌的口味。外来者对北极的冰雪有种膜拜,不过更多是出于物质主义者对消费的渴望,和对世界无止尽的索取。我知道也有人在南极这么做,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能喝到那样的威士忌有无限的荣耀。

“因为北极的冰雪里有很多汞,听说是全世界汞含量最高的雪,它不是看上去那样白。”他说。

在北极我看到了脏雪。在冰原上,冰川上,机场跑道边,或者海岸上,甚至在房屋外面的门廊边以及滑雪道上,可以说到处都是。它们是灰色的,被烧焦了的,附着了从北半球吹来的各种污染物的。有一些带着一道黑边,另一些则彼此黏着在一起,好像一瓶夏天潮热天气里结成一团的绵白糖。听说,这样的雪已失去反射阳光的能力,它们吸收了阳光中的热量,在极昼时完全融化。脏雪融化后,露出雪下颜色更深的海冰,或者永冻土。它们失去白雪的保护后,将吸收更多的热量,造成更多的融化。北极气温随之升高,冰川和冰盖也随之融化。

北极脏雪,已渐渐在这些年闻名于世。它来自于北半球的工业污染,碳排放量,森林大火,空调和冰箱使用的氟利昂,这些污染随季风来到北极,驻留在雪上。一旦北半球夏季酷热,多瑙河水灾,长江流域雪灾,美国中西部平原龙卷风灾,人们就联想到在地球顶端堆积着的那些脏雪以及随之而来的融化。

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脏雪,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能够接受,因为它们长得就很丑。但那些看上去洁白美丽,完好无恙的雪,也是有毒的。这却让我受到了打击。加拿大的科学家在北极的雪花和冰凌里找到许多汞,却不能肯定它们是如何进入到雪花中的。他们展示了有毒雪花的照片,与我在海冰上拍到的差不多一样。那天匍匐在海冰上,我小心翼翼地拍摄它们,好像对待一个天使。我心中欣喜,是因为看到如此纯净的物质。

然后,我看到了加拿大科学家展示的毒雪照片。这时的感受有些怪异,当雪花已变成一种威胁,一种化学物质,一个北极身体上的肿瘤,它是无辜而邪恶的。

奥斯陆科技馆的温暖大厅里,沿着高大的玻璃窗从上到下,挂满了孩子们用白纸剪的雪花。北地的孩子们与雪花很亲热,我仔细看了那些剪纸,也数了,那上百枚雪花剪纸的图案全是不相同的,与科学家们对雪花形态的研究相仿。这些孩子是被地理老师带来气候馆上课的,在那里他们能看到气候变暖给全球带来的变化。那些剪纸就是他们的作业。

奥斯陆科技馆的气候博物馆里,展厅中央放着两大块正在融化的北极海冰。它们已经失去了原先万年老冰的蓝色,变得透明。它们暴露在常温下,不断地滴水并缩小,五天后便完全消失。它滴下来的水被留在展厅里,积水已经漫过参观者的脚背,所以参观者得换上博物馆特制的长筒套鞋才能进去。门口有一幅海报,里面有与长筒套鞋匹配的计量尺,2008年,积水淹没了套鞋的脚背,到2070年,积水将淹没整个套鞋,人类将无立足之地。

地理老师正在教大家如何观察一块来自北极的冰:变得透明的冰块,无可争议地正在融化。而在阳光下融化的冰山和冰冠,会散发出比蓝色的永冻冰耀眼得多的光芒——阳光下水滴的光芒。因此,在小飞机上掠过北极荒岛的时候,那些光芒灿烂的景色是不寻常的。而碎裂的冰盖在深灰色的大洋中,则更像是先锋派画家笔下的抽象画面。偶尔看到还泛出淡蓝色的浮冰山,它们是从上亿万年的古老冰舌上断裂下来的。由于深冻与古老,它们是蓝色的,它们即使从冰川上断裂下来,在海面漂浮,也能存在四年左右。待蓝色消失,它们就将在冬天到来以前消失。如今,北极正以崩溃的速度融化着,如同这块送来展览的冰。

这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处地面被主动淹没的展厅,地上的积水给人窒息的感受。幽暗的展厅角落由于积水的反光,被条纹状的波光所照亮,它们四处浮动,加强了被淹没的感觉。地理老师正在给一班小学生讲解,他的声音在封闭的大厅里,由于积水而显得格外沉闷:“从前北极的煤矿有个习惯,在矿工进入一个新矿井前,总是先放一只鸟进矿井,如果那只鸟安全地飞出来了,矿工才下井工作。北极是对地球气候反应最敏感的地区,它就是测量地球变化的那只鸟。”他的头发是淡黄色的,个子很高,口齿清晰。

他让我想起我的中学地理老师,三十多年前,她梳着整齐的短发,声音清脆而柔和。“在地球的最北端是什么?”这是初中时代,地理老师提出的问题。

他们没有太多的共同点,只是都在谈论北极。

初中时代的教室里充满亚热带明亮而柔软的阳光,天蓝色的的确良窗帘在凉爽的风里拂动。我美丽而娇小的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转动一只地球仪。多年以后,我只记得地球仪上,是一片蓝色。那种蓝色,意味着那里是一片大洋。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看到大片的蓝色中还有些细小的黑色点缀,那些大洋中凸起的黑色小点,就是我踏上的斯瓦尔巴群岛。

“那是四季不化的冰封大洋。”老师指着那块蓝色诗意地叹息,“像戴了一顶厚厚的白帽子一样,被永冻的冰盖覆盖着。冰盖最厚的地方有2300米之深。这算有多深呢?差不多从我们学校走到徐家汇。”老师惬意地微笑着,好像很满意那里的寒冷。

离开挪威狭长大陆的北端,小飞机像蜻蜓一样渺小地掠过浩瀚大洋。我坐在窗边,感到自己异样的微小。海水一直向北而去,连接到北极点。然后,我飞过白色耀目的冰盖,浮冰从碎裂的冰盖上散落到整个深蓝色的、寒气森森的海面上,远远望去,好像一把撕碎的白纸。但飞机用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得以飞离那些漂浮的巨大冰块。在与大洋连接的前方,出现了国王冰川。冬天的冰川看上去极为洁净,巨大皱褶里散发出静止的幽蓝,古老,而且神秘,它是从远古的冰河纪一路砥砺而来的,遗产般的冻河。沿着向大洋倾斜的蓝色冰川向前望去,能看到这条斯瓦尔巴群岛上最古老的冰川一直通向西北,通向冰封的荒岛深处。那些布满处女雪的桌状雪山在荒岛上起伏着,它们很容易让人想起上帝创造世界时使用的工作台。这也就是20世纪的地理学家们,将它们称为讲经台的原因吧。遍布于北极诸岛的雪,雪花,雪晶,冰凌,冰,天长地久地汇集成冰川,冰山,散发出古老的蓝色。我的地理老师到底隔得太远,她不知道那蓝色,更是古老和静止的象征。是的,目前它仍旧是蓝色的,但已不是永冻的大洋。

从北纬78°飞向79°,到处能看到正在碎裂的北极冰盖,在天光下闪闪发光的透明的浮冰,这样的崩溃,如上帝世界的崩溃,如信仰的崩溃,如记忆中老师心满意足的微笑的崩溃。在我动荡不宁的少年时代,老师的微笑曾给了我如此深刻的记忆,以及安慰。

“在2004年到2005年期间,北极附近的永久冰层面积骤然减少了14%,约73万平方公里,大约是两个德国的国土面积。与过去的26年相比,2005年和2006年,海冰区域已经缩小了6%。按照极地科学家们做出的数学模式推论,到2040年或更早,北极在夏末将会无冰。”男教师说,他和他的孩子们在积水里走动,发出哗哗的水声。他们看上去好像一支执行任务的军队,充满警惕。“2007年,挪威的极地科学家在办公室里用一瓶葡萄酒赌2008年夏天的斯瓦尔巴群岛,将是北极有史以来第一个无雪的夏天。北冰洋一带首次出现了一个比英伦三岛面积还要大的巨大缺口,一艘轮船不需要破冰船就能直达北极。10—20年内,人们在夏季进行环球航行时可直接穿越北冰洋。50年后,整个北冰洋,包括北极地区将是一片汪洋。”

男老师的脸让我回忆起我地理老师的脸,当她谈论北极,很幸福啊。那时候,国王冰川已经进行性地缩小,日本作为世界廉价工厂,正在经济起飞,但中国的大多数家庭还在用收音机收听新闻和音乐,没有多少家庭用冰箱和电视机。那时候即使是在德国,乘飞机暑假旅行,也不常见。爱旅行的青年常常从德国的科布伦茨出发,骑车沿河岸而下,一直到达奥地利。我们的地理概念,出发点仍是农牧时代的世界观:一切总是天长地久的。而他,有种凝固的惊惶。虽然她是在乱世中的女教师,而他则是生活在世界上最富足和安定的国家里。他们最大的不同点,还不是所在地的政治体制、历史与文化的不同,也不是性别的不同,而是时间的不同。

虽然我的地理老师只有一座制图简陋的地球仪,只有简单的教案,孩子们也很少见到像样的雪花,但自然的一切都还安定妥帖,教室里洒满了阳光,理所当然地晃得人睁不开眼。而他们的男老师,纵使拥有一所世界上最先进的气候博物馆作为实例,纵使他能从互联网上霎时得到最新的极地科研成果,能讲述的,也只有自然正在分崩离析的消息。他们所在的时间不同,这决定了地理老师内心的安宁和幸福的指数。

如今,隔着时空回望,我体会到,地理老师对地球的现状是否感到安宁,影响着课堂里每一个孩子对童年的回忆。

大概人类需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才会安心。也许人们一辈子都不会去北极,但也需要知道,在地球的顶端,有一个冰雪世界,那里长着极厚的冰,有时太阳日夜都不能跃出地平线。也需要知道,在地球的最南端,陆地是史前的旧大陆分裂而成的,旧大陆的碎块一直漂移到了赤道,成为印度的一部分。人们需要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丰富奇妙的地球上,在自身渺小和局限的生活外面,有着辽阔的大地。那是造物主创造的完整的世界,它与人心深处的完整有着奇妙的相关。人会为了这样一个世界的崩溃而失落。即使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仍旧能为自然的崩溃感到惊惶和留恋,这大概就是人类与自然尚未阻断的亲缘了吧。

即使是我这样从小在都市长大,充满水泥感的孩子,也需要这种安心。

离开展厅,大家回到干爽的门厅里,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令人非常舒服。

门厅里有一块给学生布置的开放式教室。孩子们在那里做些比较轻松的事。在剪纸的工作台旁边,有一个穿蓝色上衣的小男孩。他坐在洒满雪花阴影的长桌前,他看我轮流用胶片和数码的照相机一一拍下那些剪纸,他本人似乎也是剪纸的作者之一。等我完成工作后,他很认真地指出:“那么,你一定知道,世界上每片雪花都是不同的,就像世界上的人是不同的一样。”

我回答他说:“我知道,从书本上。”

他说:“这是真实的。”他的神情非常肯定和沉静。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他。他说的的确是真理,但我要经历过多次对人的失望,才体会到这一点。而且,还时常会忘记,特别是我抱怨的时候。

“如果你观察过人类和雪花,就知道了。”他说。

“那么你一定仔细观察过。”我说。

“是的。”他肯定地说,“许多雪花,还有我弟弟与我。”

北地的孩子,个个都是雪花专家。从婴儿始,母亲便为他们穿暖了,将婴儿车推到雪地里午睡。他们看雪花的时间比看到母亲的时间还要多。他们的游戏大多与冰雪有关。圣诞老人则是他们最著名的乡亲。他驾着雪橇而来,带来他们整整一年的幸福。这个孩子,是否已是北地最后一代从雪花上获得人生智慧的孩子了呢?就如同我是最后一代在大地天长地久的地理观的护卫下长大,内心安定的孩子。

雪花的剪纸,挽联般从天花板上披挂下来,如此的脆弱,每片剪纸雪花的形状都不相同,在它的中心,都签着制作者的名字。形形色色的雪花剪纸有名有姓的,默默反映着这些幼小的担心与留恋。这世界上,已全无它们的容身之处。

我的心情是黯淡而惊骇的,我刚刚意识到,原来《创世记》中记载的大洪水,是从一片雪花的融化开始的。而诺亚在洪水后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鸽子,就是此刻的北极。只是北极无法带给我们一枝橄榄枝,只有坏消息。

阴霾的下午,大雪纷飞。我在野外,站在结冰的海湾里,拨开冰上的积雪,能看到有头结冰前已死去的驯鹿,像琥珀中的小虫子那样嵌在微蓝色的冰中间。它长长的鹿角从冰面上戳出来。雪花漫天飞舞,它们眨眼间就覆盖大地,堆积起来,将窗子和外墙埋住。漂浮在海水上的浮冰因为覆盖着白雪,变得洁白,底部则因为雪的映衬而突出了几乎消失在灰白色中最后的蓝色,这些大大小小积雪的浮冰装点了本来静默单调的海湾,使它符合一处北极海湾的面貌。

御寒的衣物隔绝了我和外界在感官上的大部分接触,当我移动时,更多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从衣领处直接冲上面颊的体温以及润肤乳温暖的香味。御寒的衣物让我觉得自己被装在一个保温桶里,非常安全和迟钝。我想脱离这个保温桶。至少要除下帽子和面罩,解放感官。现在是-30℃,有风。四周寂静。我想起出发以前,我告诉我九十四岁的姑母要去北极,她在广西的北回归线附近出生,她没能上学识字,她真是不知道北极到底有多冷。我告诉她,比冰箱的速冻柜还要冷一倍。她吓得张大嘴,打量着我,好像打量一块冻硬的鸡肉。

这真是凛冽的冷。如果眨一下眼睛,立刻能感受到薄薄的眼皮冰水般地擦过眼球,将眼睛刺激得流泪。可我听到雪片与雪片在空中相撞的声音,它们在空中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冰晶碎裂声。然后,它们粉身碎骨地落下,成为白色粉末。寒冷也刺痛了鼻子,鼻子内部的黏膜很干很痛,嘴里涌出发咸的唾液,大概是口腔的应激反应吧。

但是,空气中充满了雪带来的湿润和清新气味。雪还保留着它清新的气味,就像它不远万里来到世界时的干净与无辜。大雪从高空中旋转着落下,当无风的时候,雪花就自己缓慢地在空中形成一个个龙卷风般的螺旋,萧萧而下。雪仍奋力保留着它从自然中带来的气味,那样安适,那样清爽。

我用手接了另一片雪花,细小透明的冰凌搭出一个清晰简洁的六角形。据说雪花诞生于高空的闪电,那些极细的冰凌是由云层中的电与水生成的。它的图案非常简单明了,看上去更像一个经历单纯的雪花的旅行回忆录,一点也不伤痕累累。它匍匐在我手心里,因为我的手已经冻僵了,所以它看上去很安适地匍匐着。然后,不可避免的,宛如叹出一口气般,它软了下去,丧失它原本的白色,变得透明,淡薄,然后变成了一小滴水。

这滴水珠坦然地匍匐在我手心里,理所当然般的。如果不去想这是一滴含有汞的水珠,它便如所有的水珠一样自在。它依然让我感到疏远,但镇定了我对于雪花所有的焦虑和夸张,那滴水,有一种对自己内在规律的谛听与跟随的放松,和一种不可被伤害的尊严。我想起在特罗姆斯的挪威极地研究所,在吉姆·霍尔曼博士面向不冻港港口的办公室里,他作为世界最著名的极地科学家,对极地生存状况的判断。他说,北极正在变得越来越暖,生态随之改变,这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世界末日。“自然界自身有非常强大的生存能力。”他说。

我想他所说的,也包括了雪花。他就是曾与同行用葡萄酒打赌,2008年北极将出现无雪之夏的那个人。通向他办公室的蓝色走廊上,挂着一只北极海象完整的头骨,包括一对雪白的海象牙。他办公室的大窗外,是停泊着北极邮轮的港口,海湾对面,能看到雪山上经过黑色树林的白色滑雪道,雪道上的雪是灰白色的。当他谈论自然本身的强大生命力时,他有一种坚信《创世记》的人才会有的平静和乐观。在好几个极地科学家身上,我都能感受到这种富有尊严的坦然,我想这是一种对自然的信心,类似宗教中的对信仰的信心。

在冰封的苔原上,从一片雪花身上,也有这样的信心。人类也许会灭亡,如诺亚洪水时代发生的那样,但自然是永恒的存在,既残酷又宽宥。

当我了解到这一点,欢喜在心头静静融开,如同一朵融化的雪花那样——为终于肯定了在这地球上,人定不能胜天。在只有萧萧雪片在空中的摩擦声的荒原上,我的心情仿佛并不在意人类是否会毁灭,甚至我喜爱的威尼斯城是否会首先因北极融化而淹没,也不那么要紧,我在意的是,人类的行为最终毁灭的将是他们自己,而不是自然。而且,很可能的是,人类毁灭的,只是这一批人类自己。也许再经过另一个四千万年的休息,自然仍会创造一个合适人类进化的环境,新的人类再次从温暖的海水里爬上了岸,渐渐进化。这一批人类消灭了他们自己,并不能阻止自然的存在。也许北极也还会有安适地冰封在地球顶端的那一天。也许人类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融化北极,只是自然到了应该休息和清洗的时间,在它的时间表上,这就是该用洪水洗刷大地的时间,好像晚上临睡前要刷牙一样。它需要融化一些已储存了千万年的冰川和冰盖,冲刷掉旧有的痕迹,使自己口气清新。当太阳再次升起,它当真照亮的是一个新世界。

阴霾的下午,大雪纷飞。既然地球已经经历过数次由暖而带来洪水,由冷而进入冰河纪的过程,既然自然有自己的生存规律,它并不以满足人类的愿望为理想,我问自己,如果我被选中,跟着威尼斯第一批就被淹没的人又如何?我想大概没关系。虽然吉姆·霍尔曼博士说,对自然来说,人类并不是魔鬼,他们只是太幼稚,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的。

我大概就是这样,与自然终于面对面地相遇了。

我乘坐的小飞机如蜻蜓般扶摇着升上天空,漫步似的飞向北纬78°55′的新奥尔松。从天空中俯瞰,晶莹的白色荒原庄严,温柔,谦卑,又有着不可思议的纯净与凛冽。那样的情形,就好像上帝刚刚整理好这里的一切,刚刚离开。白色的桌状雪山。山谷中深厚的积雪表面带着沙漠般新月形的涡旋,那是无数次风暴留下的痕迹。在蓝灰色的大洋上深深龟裂开来的冰盖以及冰盖断裂的边缘闪烁着的古老的蓝色。从空中看去,它们是如此安详。朗读《创世记》的那个深厚的男声,我的耳朵好像再次感应到了它的碰触。

我想到的是罗尔德·阿蒙森——一个大鼻子,面容阴沉的挪威人。他第一次乘坐飞艇升上天空,飞越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上空,也是这样一直向北。我乘坐的小飞机,就沿着他当年的路线飞翔。这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是唯一一个同时染指了北极和南极的人,只活到四十六岁,但却还染指了北极的空中探险,开辟了在欧洲被梦想了四百年的西北航道——从大西洋航行到太平洋。因此,他是极地最伟大的探险家,但他却始终没有得到相应的荣誉。人们更爱戴他的对手斯科特,哪怕斯科特失败了,而且殉职了。阿蒙森探险队的重要伙伴,每每到达目的地之后就与他决裂,使他得到的欢呼听上去无论如何有些空洞,甚至悲哀。从奥斯陆一路向北,他孤独的长脸出现在各种雕塑和纪念馆里,甚至在特罗姆瑟大学的学院标志上。这是一个强悍但不幸福的人。20世纪20年代已是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末期,阿蒙森的探险为这个时代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现在他被公认填补了世界地图两端最后的空白点,并因此而结束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时代。

我猜想这个人从空中看到这片冰原和大洋时会怎么想。我猜想着他心中的不甘心。他渴望荣誉,但却一生都处在尴尬的境地:历史不得不承认他的争夺有效,但人心却保留了敬意。现实与心灵豁然分离,他可以征服冰雪,却无法征服人心。我想起了他的话:“我想从来没有人曾如我这般,站在一个与他希望的目标如此截然相反的地方。”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状况。也许他指的是他原想征服北极,但命运却使他成为征服南极点的第一个人。但就像简单的谷粒可以最后酿成酒一样,他的话渐渐会显露出原先没有的含义,那更像是宿命赋予的含义。

我从特罗姆瑟峡湾极地博物馆外面的青铜像上认识了他的脸,他脸上的特征很容易让人记住:他有一个又高又长的大鼻子,还有阴沉而坚毅的表情,他脸上没有一丝欢愉,也没有任何柔和的阴影。他穿着兽皮做的短袄,肥大的裤子,还有用海豹皮缝制的长靴子,那些算得上是从一千六百年以来,人们在极地穿的标准服装。他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好像正站在一大块浮冰上。离这个铜像不远处的码头旁,竖立着一块写满了字的纪念碑,纪念1928年6月18日,他从这里起飞,前往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北部的冰原援救昔日一起征服北极领空,后来却交恶的伙伴诺毕尔。起飞三小时后,他的飞机消失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空。他失踪两天以后,诺毕尔被苏联破冰船救起,一直活到1978年。而他,则像一个真正的探险家那样,史诗般地失踪了。他曾在南极点的竞争对手斯科特殉职后说到过自己的死,他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也是在从事一项正确的事业。死在营救交恶的探险伙伴途中,也许算得上是他梦寐以求的“正确的事业”。

慢慢飞过被阿蒙森当年染指的白色冰原,我一直努力往下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冰雪中不自然的物件,一条椭圆的阴影,或者一块形状特殊的凸起物。我试图发现1928年失事的飞艇残骸,甚至已被冻僵六十年的阿蒙森本人。就像奥雷尔号飞艇失踪三十三年后,终于被人在冰原上找到,人们在别雷岛上找到奥雷尔号上工程师安德烈的尸体以及他们的遗物。发现尸体的人形容说,安德烈的身体已与冰河以及积雪融为一体,我想阿蒙森也会是这样的。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幼稚的,但飞行在当年阿蒙森开辟的航线上,又飞行在当年他失踪的区域,很难完全制止这种猎奇的想象。

我幻想着阿蒙森能像斯科特一样,在被冻僵前写下些什么。那个时代的极地探险家,一定觉得这样孤独地死在冰雪中最为完美。我期望他后悔在南极争得第一,又请失败者带回口信的行为,为他心中强烈的进取意志忏悔。这样会在多年后为他挽回名声,使他完成一个绅士的形象,而不只是强悍的掠夺者。但那个时代的人大概不会想到,对北极的染指,所谓的征服,不论是阿蒙森式的,还是斯科特式的,本质上都是自然的掠夺者。我所不知道的是,在阿蒙森单独面对这么一个洁白自在的冰雪世界时,是否有过一刻的怀疑。有时候,爱与征服,是人的智力无法完全区别开来的两个相似的对立物。对自然来说尤其如此。

世界上的确没有一个人像阿蒙森那样,为开拓北极留下了这么多。他的探险已永远打破了冰雪世界的平静和平衡,它从此走向了漫长而不可阻挡的消亡。西北航道如今在每年夏天都穿梭着豪华邮轮,在冰雪消融的将来,即将成为连通欧亚最短程和繁忙的航道。北极荒岛上有时可以看到失事的飞机和货物,我们这条航线,每天都为新奥尔松运送科学家,科学考察仪器,还有食物。新奥尔松,那是他当年准备北极航行的小岛,现在,已经是北极地区最完善的国际科学考察站社区,远在亚洲的科学家们都来这里工作,印度人和中国人迈过没膝的积雪,走去社区中央的空地上,与那里的阿蒙森像合影留念。那是另一尊铜像。他阴沉而坚毅地面向东北方向,越过峡湾,冰川,雪山,一直向北一千公里,就是他当年经历了两个黑暗漫长的北冰洋冬天,在北纬88°找到的北极磁点。如今科学家们来到这里,仍为那些尚未知晓的北极的秘密而工作。我想在合影的时候,他们心中一定浮云般地飘拂过铜像般的感受。在国王峡湾冰封的海岸边,另一座纪念碑纪念着1926年他和诺毕尔乘坐的挪威号飞艇从这里起飞,探险北极空中航道的伟大事件。不远处至今还保留着高大的飞艇铁塔。他当年在码头旁边的苔原上建造的黄色小木屋,现在也保留着,被各个国家的北极科学考察站围绕着,它是新奥尔松最重要的文物。

远在中国,七年级课本里收入阿蒙森和斯科特在南极争夺探险家的声望的故事。课堂讨论题是:征服极地的好处和坏处。中国的孩子们大多说,征服极地的好处是彰显了人类的勇气和力量,而坏处是也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斯科特。

但我总是想起阿蒙森的话。他说:“我想从来没有人曾如我这般,站在一个与他希望的目标如此截然相反的地方。”隔了半个多世纪,这句话显出了说话人浑然不觉的沉痛。他以为自己在说作为英雄壮烈的遗憾,但他却道出了另一个事实,那个狂热地征服自然的时代,使探险家们做出巨大而虚妄的努力。他们发现了这个世界,也打扰了这个世界。

事情就是这般富有现代的荒诞感:一个人只有到了极地,才会真正爱上这地方。才会知道染指它没有什么好处,坏处也并不是斯科特悲壮地死去,或者人类自身的毁灭,而是这地方被毁了。这情形让我想起那些与阿蒙森差不多同时代的作家们,卡夫卡,贝克特,特别是波特莱尔。他们在一张纸和一支笔之间,看出这个世界正在走向令人悲哀的荒诞。

在阿蒙森功成名就的20世纪20年代,北极的冰川已开始融化,古老的冰川向朗伊尔城外的峡湾倾泻着碎裂下来的巨大冰块。在冰舌处,人们能很轻易就捡到本来包含在古老冰块里的石片,石片上面能看到阔叶树叶的化石,那是四千万年左右的古老化石。从那时起,北极将要融化的消息就不绝于耳。开始它好像匪夷所思,后来渐渐被证实。现在则变得紧迫和令人绝望起来了。

沿着阿蒙森当年的航线,一路上都能看到北冰洋上碎裂的冰盖,和冰川上碎裂下来的浮冰,看到湿漉漉的透明冰山,在阳光下闪烁着濒危的晶莹光芒。还能看到产煤的小城。在辽阔的白色雪原上,巴伦支堡像一块黑色的胎记。它的铁道附近都是黑色的,它的街道也是黑色的,它发电厂的烟囱上飘荡着一条长长的黑烟。有人说,在它的建筑物外墙上,巨幅的墙画上,有人抄录了一首诗:“这就是说,在这片你从未走过的大地上,在所有春天的边缘,极地航线令你梦绕魂牵,这冰雪世界,将在你的梦中浮现。”当我掠过巴伦支堡上空的时候,曾希望自己能从照相机的长焦镜头里看到它,我想它是写给阿蒙森的。诗句里好像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和温柔的责备,就像一个人不得不否定他最心爱的人。

在距我这次飞行几个月后的南极,阿蒙森海出现了从南极冰盖上碎裂下来的最大一座浮冰山,它有二十五公里长,九公里宽,从南部漂进阿蒙森海。那时我已离开北极。从照片上我看到这块浮动在深蓝色海水中淡蓝色的冰山,和它碎裂漂浮的过程,它看上去就像一块被紧紧捏在手心里过的、令人不安的手帕。

在新奥尔松图书室的外面,有一间给社区里的人放松用的大房间,有点像一家人的起居室。那里的墙上装饰着1926年飞艇在孔斯峡湾起飞和降落时的大照片。粒子粗大的翻拍照片上,能看到巨大的飞艇尚在峡湾上空飘摇,在庆祝仪式上,神采飞扬的人们和他们的笑颜。那时的人们,以为自己能征服全世界每个角落。由于他们看到了英雄而分外踌躇满志。在他们脸上,面颊上,眉眼之间,这儿那儿,都有着那样笑容的阴影。

仅仅过了六十年,事情就已那么不同。当我飞过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一处苔原时,有人告诉我说,这里的地下藏着一个现代诺亚方舟。挪威政府联合了上百个国家,在此建造了一个“末日种子仓库”。里面储藏了地球上所有农作物的种子。为防备地球末日到来时的电力断绝,挪威人特意将这个仓库建立在深入到永冻土下的山洞里,在自然状态下,都可以保持-18℃的低温。那是个为人类末日后准备的仓库,为下一次地球复苏,人类再生时,他们能从这里找到所有优良的农作物种子。按照现在对北极融化后的估计,世界将像《创世记》中提到的那样,被大洪水洗劫,人类和万物都将灭绝于洪水之中。我的飞机掠过一个平坦的白色苔原,那里纵横着一条条浅灰色的雪路,我想它们是为向末日种子仓库运送货物而开辟的道路。它们使得那片位于雪山和冰川峡湾之间的苔原好像一只碎裂的玻璃瓶,它已经失去了荒原自身的静谧自在和凄凉阴惨。是的,阿蒙森一定没俯视过这样一个碎裂的北极。

我想,照片里被人们簇拥在中央的高个子男人应该就是阿蒙森,他有个大鼻子,虽然没有笑容满面,但却有满脸勇往直前的神情。甚至可以说那样的表情是攫取的,也是刚愎的。我想那一定就是从前、现在和将来,人们始终无法向他倾情欢呼的原因。我悲伤地想着他的话:“我想从来没有人曾如我这般,站在一个与他希望的目标如此截然相反的地方。”

20世纪20年代雄壮的进行曲,演奏到今天,已变化成悲悼的葬礼曲调。

这是一次成为永别的相遇。

到达斯瓦尔巴群岛新奥尔松黄河站的第一个夜晚,深夜,我在一团寂静中来到底楼的起居室里,那里的窗正对着国王峡湾对面的冰川——克朗冰川和国王冰川。大熊星座上百颗星星,寒光闪耀,在夜晚黑暗的荒岛和雪山暗影里,勾勒出它平坦辽远的轮廓以及向峡湾倾斜下来的冰舌。北极荒岛的夜色深重极寒,向峡湾倾泻而来的两道冰河,却在星光静静的照耀下安宁寂静。书上说过,那些茫茫的冰雪看上去辽阔静止,实际上却深沉缓慢又无可阻挡地向海岸方向移动着,推移,摩擦,直至皱纹断裂,崩落入海,成为在峡湾里漂浮的冰山。我在窗前望着它们的时候,心情是矛盾的。既被夜晚静止的冰河与峡湾散发出来的永恒所触动,又期待着在一团静止中亲眼看见冰舌的碎裂,巨大的冰块崩落入海的情形。它们是斯瓦尔巴群岛上融化得最快的冰川,几十年来持续不断的融化和向荒岛深处的退缩,这些与永恒倏然对立的事实,为星光下寂静的冰河落下无数失落的阴影。我想,是这些无声但深刻的矛盾吸引了我。

自少年时代开始,我总是喜欢避开所有人,在深夜单独与窗外的景色相处。寂寥无人的夜色,在我看来,由于它的坦然和低沉,总是可以将事物内在隐藏的本性释放出来,好像浴室花洒水柱下的裸体所呈现出来的本性。

这个中午,我正好飞过冰河的上空,曾看到它们静止地铺展在白色的雪山和荒岛之间,在它绵延上百公里深广巨大的皱褶里,散发出幽蓝。当短暂地怀疑过那蓝色是冰雪的光影所致,我想起了书上说过的北极蓝冰,“新雪轻松柔软,每立方米重100公斤。实际上,新雪直接飘落冰面的机会并不多。由于常年狂风大作,六角形雪花在风中飞舞碰撞,渐渐磨去棱角,变成水泥粉一样的积雪,随风掉落在冰面,形成风积雪。风积雪的密度比新雪大,每立方米重400公斤。降雪一层覆盖一层,随着深度和压力的增加,新雪渐渐变成由细小雪晶粒组成的粒雪。到70—100米深时,雪晶体互相融合,雪晶体颗粒之间的空气被压缩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气泡,变成白色的气泡冰,或称新冰,新冰的密度达到每立方米820公斤。当埋藏深度超过1200米时,巨大的压力使新冰中的气泡消失,气体分子进入冰晶格,细小的冰晶体迅速融合扩大成巨大的单晶(最大直径可达10厘米),最终形成蓝色的坚硬老冰,也叫作蓝冰”。那时,借助着那些亲切的句子,我明白过来,这古老冰河从白色皱褶里散发出来的幽蓝,就是深处百万年的古老蓝冰的光芒。蜻蜓般在北冰洋里飘摇的小飞机上,对人最大的心理冲击,就是那蓝色中呈现出来的永恒。我缓慢地掠过它的上空,左右望去,那上百公里的蓝冰看不到尽头。就像我的人生缓慢地掠过地球的某些角落。然后,我看到白雪皑皑的科利特顶,它的山谷里覆盖着茫茫处女雪,庄严地站立着。

此刻冰河黑黢黢的,与雪山和荒岛融为一体。有时,北极光在东南面冉冉升起,飘动着照亮半个夜空,这时便能看到冰河倾斜的表面,原先蓝莹莹的冰舌显得更暗,表面上那些白色的新冰淡淡地反映出极光的绿色。峡湾在我看来仍旧有那种极地凄凉而神秘的美,当抖动的极光消失,星光再次浮现出来,寂静地笼罩大地,这种美仍有力地唤醒我心中对自然的崇敬。

“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到达新奥尔松时,克朗冰川和国王冰川两条冰川在峡湾处挟持着科利特顶,如今由于冰川退缩,科利特顶已完全从冰中孤立出来,而在我们对面的布隆斯特兰半岛也因失去冰川与陆地相连的海岸线,而成为一个完整的岛屿。”尼克·考克斯博士(2000年新奥尔松英国站的站长)曾这样形容过国王峡湾。那时,冰川巨大无比的冰柱在峡湾里伸展着。在他看来,如今这里阴冷而美丽的风景已随着冰川的缩小而改变,它好像得了丛矮病一样,变得弱小了。在窗前想着尼克·考克斯博士的话,我确信他说的是真的,也相信他的遗憾不带有炫耀,因为这个残存的伟大峡湾,在我二十年后到达的第一夜深深撼动我,于是我心中为他庆幸,而且感到安慰:这世上到底有人见证了比我所见更为壮丽的北极峡湾。见证过这种美的存在。

三月初的北极诸岛,是白色的冰雪世界。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下升起,冰河经过一整个寒冷的冬天,散发着一年中最强的冷气。每到阳光从地平线下反射上来的时候,都能看到深寒的大洋上,升起短短的白色迷雾。国王峡湾已有两年冬天不再冻结。所以,在海岸边能看到大块如蘑菇状的海冰,靠近海水的老冰融化了,如蘑菇骤然细小下去的根部。在不久的将来,太阳升起,极昼到来,它就会整个垮塌下去,成为浮冰。在夜里,这些浮冰被夜色抹去了。我望着影影绰绰的峡湾,它好像是个梦境,充满不确定感。

我曾在挪威站的走廊里见到过这两条冰川的比较图,从1920年起,它们就年年向后退缩。黄河站在海岸线上开站的那一年夏天,它们融化的黄色淡水,将整个峡湾里的海水都染成了黄色,新奥尔松的科学家们在食堂里与中国人开玩笑,说,就是因为中国站叫黄河,所以连国王峡湾的水都变黄了。直至我到来的冬天,走到结冰的海岸线上,还能看到那里有巨大的黄色冰块,我相信那是去年夏天从冰川那里融化下来的淡水。即使是最冷的季节,在北纬79°的北极腹地,还是能感受得到冰雪的崩塌。

是的,这是一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冰雪世界。我来到这里,仿佛是为了一次与它永别的相逢。能有这样的机会,这可真是我的幸运。我明白这夜与冰川单独相对,是初遇,也是告别。即使我有第二次机会重返北极,我也再不能看见今夜这样被星光和极光交相辉映的峡湾,这些冰,这些雪。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峡湾,我流下惜别的眼泪。它非常细小,几乎不能承受心中的感伤。

海蒂·汉宁森家的宅子是一栋姜黄色的木屋,在奇遇湾边。那个海湾,正是20世纪初朗伊尔先生当年的探险船“奇遇”号快船下锚之地。我和海蒂在厨房窗前喝热茶,说话。海蒂在红茶里加足了桂皮粉和牛奶,在阴霾的下午提神。透过孩子们从小到大留在玻璃上的玻璃画,能看到朗伊尔发电厂的大烟囱,在铁灰色飘雪的天空下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烟。海蒂告诉我,发电厂是本地最重要的避难所,一旦它发生事故,人们很快就会冻死。所以它是全岛最坚固的地方。那条白烟是重要的信心来源,人们按照白烟的方向判断天气和风向。

海蒂是朗伊尔城学校的老师,朗伊尔城教堂驻堂牧师的女儿。她来北极,看似偶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德国人炸毁的朗伊尔教堂修复开堂。她父亲来这里主持教堂,带着她年幼的妹妹。她的妹妹不愿意单独与父母住在这偏僻的北方,于是,海蒂答应妹妹说,要是自己能在朗伊尔找到工作,就来陪伴妹妹。她顺利找到一个城中唯一学校里的教师职位。为鼓励教师到这所学校来教书,市政厅给了优惠的住房政策。在住房极其昂贵稀少的朗伊尔城,只要海蒂还在学校教书,她就可以一直在这栋大房子里免费住下去。所以海蒂来到了朗伊尔,并且安顿下来。

当时的朗伊尔城,没有超级市场,日常的食物要去商店预订。有一次为海蒂预订橘子的,是姓汉宁森的本地小伙子。小城是如此的小,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这个本地小伙子在不能长树的永冻土上长大成人,他在感情上不懂得树除了遮挡视线以外,还有什么作用。所以当她认真爱上他,就决定要把这小岛当成家乡。因为她知道,他是无法离开这个岛生存的,他也不愿意离开。

她指给我看她的家,挂了几十件不同的御寒衣物的门厅,衣架上的海豹皮靴,厨房墙上留着的两个儿子的身高记录,那些长短不一的黑色铅笔线向上延伸着。还有从前去英国旅行带回来的陶瓷茶壶以及去山里滑雪时孩子们拾到的化石,据说,嵌在青石片里的,是斯瓦尔巴群岛从南极附近漂流过来的过程中所携带的南半球的植物。那是一个满满登登的家,每件东西都带着回忆。书架上有伊瓦小时候的识字卡片,靠窗的桌子右侧是她丈夫的固定座位,他座位上方的墙上贴着滑雪和打猎的照片,还有他们蜜月时住的小木屋,那时海蒂看上去真苗条,木床旁边靠着一支来复枪。

这些都是这家人的根。

她家门厅墙上装饰着一张完整的小熊皮,那是海蒂的丈夫小时候狩猎的战果。海蒂和他的蜜月是在斯瓦尔巴群岛的野外度过的,他们去到野外小屋,到达那里,才发现那小屋被熊洗劫过。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夜,就睡在一片狼藉的木屋里。海蒂安适地微笑着,提起这些事,站在那张小熊皮的下方。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非常机智活泼,却又很温和。与北极熊的这些瓜葛,好像是她的北极身份证。

海蒂的父母跟着教堂的工作四处迁徙,从未给过她们姐妹这么一个安定满足的家,而海蒂在北冰洋的边上竟然找到了。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们姐妹从未有过家乡的归属感,而她的小儿子伊瓦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他写道,“朗伊尔城不光是我家的所在地,也是我的家乡”,一点也不犹豫。海蒂告诉我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非常欣慰。一个人能这样肯定自己的归属,真是不容易。海蒂更是深深懂得这种不容易,并以此为荣。

我们谈到了伊瓦。海蒂说,七岁的伊瓦喜爱植物,他认识各种苔藓和植被,那都是些当地球上还只有岩石的时候,最早上岸的古老植物,是它们给地球带来了泥土。和他父亲一样,伊瓦也不认识树。他喜爱雪花和冰,他至今为止从玩不腻的,就是冰雪上的游戏。他知道每一片雪花都有不同的形状,和世界上的人都是不同的一样,他知道每一片雪花都来自于空中的闪电,他甚至懂得在冰雪上受了伤,应该怎么处理。但他不认识大陆。

伊瓦正在厨房忙着做一只沙锤,他将黄豆放进一只空铝罐中,再用黄色的布包成糖果的模样。这个周末是斯瓦尔巴群岛上最重要的节日——太阳节。岛上的人每年都要庆祝经过四个多月漆黑一片的极夜后,太阳回来照耀大地。太阳节的时候,伊瓦唱的歌要用到自制的沙锤伴奏。

岛上的人都在为太阳节忙碌,幼儿园里的小孩下午要吃金黄色的太阳果冻点心。超市里出售纸壳做的太阳面具。小学生和中学生借酒店的舞厅举行歌咏比赛,今年的奖品是乘坐加长豪华轿车环游朗伊尔城一周。舞厅里出售当夜化装舞会的门票。太阳的回归,对北极居民的意义非凡。它的归来令大家知道,世上没什么东西是容易得到的,甚至一缕阳光。但希望是一定会在殷切盼望后来到你的身边,就像阳光一样,一定会如期而至。这可以说是北极居民人生哲学中的核心内容。伊瓦殷勤地摇着沙锤,教我唱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歌曲。这支歌节奏现代,“The sun is good.The sun is great.The sun is warm.It browns the body.The sun shines every morning on me.”然后他说:“如果你留到周末,我邀请你来参加外公教堂前的仪式,也可以把这只沙锤借给你用。”

海蒂笑着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着复杂的感情,既是对独一无二的伊瓦的骄傲,也是对我的审查,她吃不准我是否能得体地回应北极培养出来的这种单纯而骄傲的诚挚。

海蒂陪伴伊瓦长大,借此细细审视了她丈夫的童年。在伊瓦长大的过程中,她意识到,在冰雪世界成长的人是特殊的人,他们远离正常的世界,独立于地球顶端寒冷的中央。他们非常简单,又非常特别,他们强烈地吸引着她。她非常庆幸自己能在北极生活下去,因为她知道,要是她不能生活下去,就只能独自离开。从前她带不走她的丈夫,现在她也带不走她的孩子。所以,对海蒂来说,朗伊尔城不光是她家的所在地,也是她的家乡。和伊瓦一样。而且,是她幸福的所在。

海蒂笑意盈盈的这一眼,让我感受到她心中藏着的困惑。

“告诉你我担心的是什么。”海蒂深深吸了口气,坐直身体。

“你知道北极在变暖,冬天的冰越来越薄了,雪也少了,科学家们都在说,北极将要融化。”她看着我。

我点头称是,但她并没因此放松。她仍深深地看着我:“政府开始鼓励本地人开发经济,这使住在北极的人第一次有了做生意的机会,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比如说,想来北极旅游和滑雪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所以,我们可以开始考虑旅游业。”

原来,海蒂的丈夫已依照政府给的优惠政策,开设了一家旅游公司,为游客提供北极旅游服务。他家有邮船,还有雪地摩托。夏天时提供峡湾一日游,冬天时提供冰川和雪山一日游。海蒂是这家家族旅游公司的合伙人。有一天,海蒂听到两个儿子谈论将来,他们已预见到将来他们将继承家族的公司,伊瓦说,他不喜欢带游客坐雪地摩托玩,最好哥哥继承父亲的位置,他做个帮手。“我倒是很有兴趣看他们如何经营一家公司。”海蒂笑着说,一半的不可置信,但并不真正反感。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刚刚带着本地人的骄傲,嘲笑过从南欧洲各国来的滑雪者那些色彩缤纷但质量不佳的滑雪服。那些花里胡哨的装备很快就在冰天雪地中发脆开裂,要不就变得僵硬。还有那些颜色在冰雪中的刺目。朗伊尔城所有建筑的颜色都经过一个女设计师的精心设计,它的灰蓝、棕红和姜黄色能与北极冰雪之下微妙的颜色和光线协调,从不肯如此奇崛。她刚刚向我解释过朗伊尔城的房屋为什么要与冰雪和苔原协调,这是对大自然的顺从。

她说:“是的,我也吃惊。我的丈夫和儿子,我不肯定他们是否真的知道大陆生活方式将意味着多大的改变。但生活的确在改变,我们也不得不改变。”如今,她家的游船就停泊在奇遇湾里。她丈夫就在那附近的办公室里忙碌。

“他们行吗?”我想起伊瓦曾经说过的话,他认为因为他的家乡没有树,因此他是一个坦诚的孩子,不懂如何躲藏。这样的孩子,他能学会如何经营一家北极旅游公司吗?北极融化后,占全球25%的石油和优质煤将暴露于汪洋大海之中,这里将成为地球上的第二个中东,与冰雪嬉戏成长起来的人,能适应这样的巨变吗?

我知道海蒂在担心什么。宁静而寒冷的家乡融化了,它在不可阻挡地变成大陆世界的一部分。而北极的人们未必能跟夏季苔原里的古植物一起复苏。斯瓦尔巴群岛上的苔原,随着气候变暖,原先沉睡在永冻土里的古植物一一复活,到了夏天,朗伊尔城外的苔原上百花盛开。自然的生存能力实在比人要强大得多。海蒂担心他们也许会成为无所适从,也没有立足之地的人,就像从前第四世界的人们,比如萨米人。这种担心在海蒂看来,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即使他们的家族旅游公司也许会是朗伊尔本地最成功的公司,即使他们真抓住了命运给的机会,海蒂的心仍然忐忑。因为早在冰雪丰厚的年代,她决定一辈子与她的爱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离开冰雪世界,他不能生活。在陪伴她儿子成长的时候,她又体会到这种独特的成长经历巨大的魅力和巨大的排他性。这样成长与生活的人,内心的平衡是与孤独辽远的冰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海蒂的位置非常奇特,她深入其中,又游离在外。所以,她是纠缠最深的那个人,却仍保有一个客观立场。

海蒂喝完她杯子中的浓茶,说出一句地道牧师女儿的话:“命运会指引我们的。”这也是她经历过的生活教会她的。“你知道巨大的新希望也会在同时降临,生活总是这样的。”她当年能在冰雪中安顿下来,她如今希望他们能在冰雪消融后继续安顿在原处。窗外下雪了,海蒂几乎是本能般地,探头去看了看发电厂烟囱上的那条白烟,然后断定不会是雪暴,重新落了座。

离开北极后一个月,我前往新西兰南岛旅行,我的目的地,是从基督城出发,一路向南,过皇后镇,经过被称之为“世界活的地理教室”的南纬47°的冰川、原始雨林以及冰川湖,到达米佛峡湾。这是一个在两百万年前,两千米厚的冰川融化后留下来的峡湾,遗留着冰河消融的各种痕迹,巨大的,有U字形缺口的山脉,辽阔的冰河河床,纯净的深水以及一千米高的山崖上,能看到当年巨大的冰块挣扎推挤时留下来的冰蚀痕迹。这时,我在国王峡湾的海冰上摔伤的膝盖还未痊愈,走路有时还痛。受伤膝盖的隐隐作痛仿佛也象征着这次旅行的目的:与北极相关,我想要寻找冰雪融化后大地的面貌。

是的,当北极和南极的冰雪统统融化,威尼斯被淹没,纽约被淹没,上海被淹没,人类将无立足之地而灭亡了。但自然仍旧存在,它会怎样生存呢?

纯净的阳光温和地照耀着这个活的地理教室,辽阔的蓝色地平线上,匍匐着白色的长云。我从未见过这么柔软多变的白云,也许是因为我从未到过这么清爽而湿润的环境中,也许是我从未见过这样辽阔的大地和蓝天,长长的白云要在这里才能表现出它们的安宁和壮丽。它们可以数公里长地相随在公路旁。我想,这样丰富温和的水汽,应该是从前那些消融的雪花带来的吧。南岛是白云的故乡,那里的白云在蓝天中变化无穷,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奇特和美好的云朵。带有一种其他地方的白云所没有的童真的宁静,细长的白云有时横跨整个蓝天,久久不散去,好像孩子深长无忧的睡眠。

经过哈斯特通道。崇山峻岭中,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山谷,U字形的,V字形的,一往无前地通向南边的大海。它们都是当年被冰川切削而成的。如今在山顶上还能看到些许白色的积雪,和闪烁微蓝的残留的冰川。这条冰川现在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旅游公司能送游客去那里步行一天,游客们可以只穿短裤。这里被称为世界自然遗产。那些巨大的山谷和豁口,就是当年冰河的河床。白色的新冰消失了,蓝色的老冰也消失了,冰河中的石头因此而展现出自然惊人的庄严。那么巨大,那么静默,那么谦卑。它们让我想到斯瓦尔巴群岛上那些铺满千年处女雪的桌状雪山,那些在雪山旁浩浩荡荡,展现着蓝色皱褶的冰川,多年以后,那里也许就是如此庄严的自然。山谷里当年的河床,如今是绵延一百公里的原始雨林和黄色草原。高高的黄草,是动物最好的粮食,草叶里含有大量的钙和维生素。

经过特卡波湖。高高草原之上,有一汪蔚蓝色的深水,那是冰河融化以后的高山湖。在那里可以远望山顶,与山顶上在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冰川残迹遥遥相对。从前冰川里那些巨大的、寒冷的蓝色冰块,现在变成了水。我真没想到,当它们变成水了以后,还能保留住异乎寻常的蓝色,仿佛那是不能改变的血缘。寂静的蓝水在草原上铺陈,它的宁静仍能让我想起北极。它唯一让人不快的,是湖边那些从欧洲移植过来的黄叶树。那明亮的黄色碎叶在欧洲幽暗的森林里,与松树配在一起是好看的,但它们出现在蓝色的水边,在辽远的蓝天和白云下,就太装饰,也太夸张。我拿着照相机,怎么也按不下去,因为这样的黄色真是太响亮了。

雪花虽然早已消失了,但它们留下了湿润的土地与温和的气候以及天空中雪白的白云。

经过米佛峡湾里十六公里长的峭壁,一千米高的黝黑山崖上,一道道留着巨大的冰块当年推挤岩石时留下的擦痕。当年冰川从这里入海,在这里停顿,聚集,等待崩塌入海的时刻,留下了从表面至地心四十公里之深的深渊。白色的铁船在峡湾的深水里划过,拖出一条浅蓝色的水痕。在上一个冰河纪留下的峡湾里,让我想到在冰川徒步的那天。冰川上的积雪到达大腿根部,行走非常困难。冰川高高耸立在雪山旁边,经过雪山的时候,总感觉它们只是些小山丘。在一个山顶上歇脚时,我找到了一丛进入冬眠的苔藓,坚韧细小的茎,是红褐色的。听说夏季时它会开花。现在,在米佛峡湾的水上,那些岩石不再容易攀登了。岩石上有道白色的瀑布高高而下,坠入寂静的水中。这是米佛峡湾最为出色的景致——冰川瀑布。在峡湾里的游船纷纷向这里靠拢,船上的喇叭里,讲解员鼓励人们去取一点瀑布的水来喝,因为它是两百万年前纯净的水。那条白色的、古老的水流飞驰而来,让我想起在新奥尔松匍匐在我手心里的那片融化了的雪花。

就在这时,有人在甲板上大声惊呼:“海豹!小海豹!”在蓝色的水里,犹如心中升起的令人愉快的念头一样,圆润地翻滚出来一只黑灰色的小海豹。它安适地在水里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然后直起头来,安静地看了我们一眼。我认得它,在国王峡湾的一个下午,在漂浮着浮冰的海湾里见到过它。看到它以后,队伍里的枪手都紧张起来,因为在冬末春初,海豹后面常常就跟着饿了一冬的北极熊。我认得海豹的眼神,那是一种聪明而安静的眼神,好像教徒的眼神。和教徒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上帝手里一样,它将自己的命运稳妥地交付到自然手中。那小海豹不喜欢我照相机对焦的红外线,我这边食指刚刚一点,它就翻身走了。船上的人们惊喜地叫着,从甲板的这一头追到那一头,白船因此而晃动,他们却不知道,海豹是峡湾最古老的居民,也许它一头钻到凉爽的水里,一边在想,这些发出急躁声音的动物是谁呀?

冰雪消失以后,大地将会如此蔚蓝,纯净,安宁。仿佛这是大地给我的最好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