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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历经劫难 (3)

围着石面圆桌,余老太爷坐在正座上,下座自然是太夫人,两位家长的座椅靠背上雕着八仙过海的仙子,扶手上铺着红毡,椅子座位上垫着绣花红垫。余老太爷右边座椅上,光面长靠背木椅上放只小凳儿,坐着老太爷的心尖宝贝,刚5岁的孙子宏铭。挨着小孙子,是大老爷子鹍的座位,子鹍对面是二老爷子鹏和妻子宁婉儿。大老爷下座是三老爷子鹤和妻子杨艳容,四老爷子鶲和五老爷子鹔,没有成家,一个人坐在一只硬木方凳上,子鹍的女儿琴心和子鹏的女儿琪心,每人也是一只方凳儿,坐在爷爷对面。

如此算来,倒少了一个人,大夫人,也就是子鹍的妻子娄素云。何以没有她的座位?原来她此时要站在公婆二人身后精心地侍候。这又是余府上不成文的家规,再加上娄素云出身名门望族,虽进了洋务人家,但执意不改官礼,从进门至今七、八年光景,她在公婆面前从来没有坐过,每逢盛大家宴,她必亲自站在椅背后孝敬公婆。弟弟、弟媳们和爸妈公婆坐在一桌上用饭,丝毫也不降低大嫂的身价,她站在公婆两张太师椅之间,反而显出她的特殊位置。妈妈丫环们送饭端菜,娄素云不管,凡是送给老太爷和太夫人的饭菜,一定要由娄素云先接过来,然后才放在公婆面前。一道莱上来,娄素云不用筷子,全家人谁也不敢动,要待她第一筷子将好地方挟到公婆面前的小碟里,别人才敢动筷。吃鱼,娄素云要为公婆挑去鱼刺,是燕窝,娄素云要先查验有没有残留着什么杂物,而且这二位老人多年又养成了习惯,非长子媳妇敬送的饭菜绝不入口。

娄素云不仅侍候公婆吃饭,她还下厨房。余家的厨房没有男厨,烧饭烧菜全由女佣人经手,这些女厨虽做不出什么满汉全席,但家庭宴会,鸡鸭鱼肉燕窝鱼翅熊掌飞龙,烧出来也不比御膳房差多少成色。娄素云下厨房自然不会做粗活,她只做两种非她莫属的饭莱,一是老太爷和太夫人用的米饭,二是清蒸鲥鱼。

天津卫吃米,全是小站稻,小站稻米烧出来的饭呈鲜青色,米粒透明,清香柔软。余老太爷身为三井洋行掌柜,经常有日本富商巨贾高官名绅来家拜访。每次宴请日本客人,余家全用小站米稻米烧饭。很有几次,吃完米饭之后,日本客人痛哭流涕,问他何以伤悲至此,他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回答说,他只恨自己国家种不出这样好的稻米来。但余老太爷和太夫人不吃这种米,他们吃暹罗国给皇上进贡的红米。和这种红米比起来小站稻几乎成了粗粮,小站稻多少还有点粘性,这种红米一点粘性也没有,而且米粒长,作熟米饭,几只米粒连起来竞然一寸长,饭色呈淡红色,米粒透明,看着就和琥珀石一样,饭味清香,细咂滋味竞有些甜意。

烧暹罗红米饭,只有娄素云一人能够胜任。娄素云娘家是满族贵胃,且又是朝廷里的大臣,凡是给皇宫送到的贡品,他家全能分到一份,娄素云自幼就是吃暹罗红米饭长大的。烧这种饭,要急火烧水,温火烧饭,不能烧糊一只米粒,又必须烧得熟透。烧不透,米粒伸展不开,米饭不香不甜;烧过了火,米饭成了软粥,白遭踏了暹逻红米。而且这米饭歹毒,只要烧焦一粒米,全锅饭就全变苦变涩,御膳房烧这种米饭的,传闻是有十儿名太监,而且由一名戴蓝顶子的老太监领班。所以每次有盛大家宴,二老双亲要用红米饭时,必是娄素云亲自下厨,其他婆子妈妈们是连动都不敢动的。

初进余家门不久,当娄素云系上围裙,亲自下厨要为公婆烧一道菜时,厨房里的是非婆子们一个个全用白眼角子夹这位大少奶奶。那时也是六、七月光景,鲥鱼正肥,而娄素云也正是要为公婆烧”清蒸鲥鱼”。鲥鱼最鲜最肥的是鱼鳞,烧鲥鱼和烧别的鱼不同,绝对不能剥鱼鳞。谁料这位原来娄府里的干金小姐,将鲥鱼放到莱案上,操刀就刷刷地将鱼鳞剥了个精光。一个婆子”噗哧”一声笑了,另一个小婆子忙在一旁使眼色,暗示大家等着看太少奶奶丢丑,于是大家憋着—口气只静静地看着。娄素云不慌不忙将鲜鱼收拾停当放好葱丝姜丝大茴香,滴了黄酒、摆在大鱼盘里放进了大蒸笼。婆子们见状忙烧起灶火,一个婆子匆匆地就要盖蒸笼帽。”莫忙。”娄素云抬手拦住端来蒸笼帽的婆子、只见她稳稳当当地将一根丝线认好绣花针,一片一片地将剥下来的鲥鱼鳞片穿成一大长串,然后又将这一串鱼鳞吊在蒸笼帽里,这才婆子将蒸笼帽罩上。”烧吧。”娄素云说罢,自己便在丫环端着的水盆里洗手去了。

鲥鱼蒸熟出笼,鱼盘里莹莹闪闪汪着—层油花,鲍鱼雪白的鱼身浸在雪白的鱼油里,看着就格外的清爽。鱼盘才端进花厅,老大爷早一口长气缓缓地吸着,一股清香沁人心脾,“真香呀鋽!”满屋的人齐声一片赞叹。

“有讲究的。”站在公婆身后的娄素云见二老双亲一面吃着自己烧的鲥鱼一面赞不绝口,便一旁插言说着。”圣祖初进关时,江宁知府呈献入时鲥鱼,随圣祖进关的御厨没见识过这种鱼,便似烧别的粗鱼一样刷刷地剥了鳞。倒是一个老太监看见吓破了胆,忙说那样一个烧鱼的方法,论例犯了欺君之罪,发落下来是要杀头的,无奈当时又不能再将鱼鳞镶进鱼身上,急中生智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万没想到这样烧出来的鲥鱼格外清香,圣祖吃后龙颜大悦,当即赏了那个太监一个黄马褂。”

“哈哈哈。”老太爷吃得也是龙颜大悦。但他没有黄马褂好赏给聪明的儿媳。只是说了句夸奖的话,从此之后凡是烧鲥鱼,一律由大儿媳妇亲自下厨。

今日,余家劝后团圆,这盘清蒸鲥鱼更要娄素云亲自下厨烧制,但喷香的菜肴端上来,老太爷不但没有胃口,反而看着团团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簌簌地落下泪来。

“老太爷这是怎么了。”一家之中最善察颜观色的二媳妇宁婉儿斯斯文文地在一旁说着,“这么香的清蒸鲥鱼,馋得我们都已是垂涎三尺了。老太爷不动筷,还不是故意地馋我们这些小辈儿孙吗?”

“人老了,他总是让孩子们扫兴。”坐在一旁的老太太嗔怪自己的老头子说着,“这不是高兴的日子吗?这么大一场劫难,谁家能似我们家这样,人没有伤害一根毫毛,房没损一砖一瓦,闹了一次鬼子兵,就算是抢走了些金银细软,还不全是身外之物吗?明明是上苍保佑,吉星高照,怎么你倒掉下了不值钱的眼泪儿?快不要理他,他不吃,我吃。”说着,老太太率先向雪白雪白油汪汪的鲥鱼盘伸出了筷子。

“全怪我。”站在老太爷身后的娄素云接过话碴说着,“我见老太爷这盅酒才抿了一口,心想迟一会儿再给老太爷剔鱼刺,谁想倒先把二婶馋得说了话,瞧,倒先急了你。”大嫂佯装作责怪弟媳妇,目光中却流露出和善的笑意。

“呀,我不过是馋鱼吃罢了,谁料想倒挨了大嫂一阵数落,知道大嫂事事护着公婆,时时事事不敢放肆,公公婆婆是福寿爷爷、福寿娘娘,大嫂可是一身兼着孝敬、护驾的差事。”宁婉儿一番哄人的话,冲散了老太爷心头上聚压着的乌云。拭拭眼角,接过大孙子宏铭敬上来的一盅酒,便又和儿孙道起了家常。

“说起来呢,这场灾难真让人后怕。”余隆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着,“八国的强兵打中国,明说了吧,朝廷顾不得百姓,这亿万同胞就要任人宰割了。你们看到过英租界、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吧?看到过在英国人、法国人家里当差的黑人吧?连性命都由主子掌管,说打便打,说骂便骂,主人落魄了,给个价钱,就可以似条板凳一般卖到另一户人家去,不能做亡国奴呀!”感慨万千,余隆泰又自己斟了一盅酒,一饮而尽。”大难过去,看见好歹中国还没有亡,再看看我余姓人家全家平安,我只有感激上苍,这全赖祖辈上的阴德呀!鬼子兵枪了些金银细软,那能值几个钱呀?各房里查查,凡是缺的东西都告诉你们大嫂,市面恢复之后全给买齐补上,留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呀?”

“可是我听说公婆房里的那枚龙风戒指被抢走了,那如何能再买来补上呢?举世无双,无价宝呀广!”站在公婆身后的娄素云说着。

龙风戒指,是老太太当年嫁到余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一块宝石,放在水中显龙,取出水来显凤,堪称世界一绝。

“那是咱家的传家宝。”三儿媳妇杨艳容在一旁也说着。

“诗书才是传家宝。”老太大立即插言说着,“不就是一枚龙凤戒指吗?有什么值钱的?来日我家儿孙世代发旺,那才是传家宝呢!”

“黄道台府上派人去问候了吗?”余隆泰岔开话题问着。

“公婆回府之前,就派人去过了,捎回话来说是阖府平安。”二儿媳妇宁婉儿回答着。

黄道台是余隆泰家的姻亲,余隆泰的长女余子瑄,是黄道台的大儿媳妇,两家的来往极是亲近。六月十八,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之后,一场烧杀抢掠才稍事平息,留在五槐桥余氏府邸的宁婉儿一是派人叩问二老双亲及大哥大嫂,三弟三弟妇及四弟的安好,其二便是派人去黄道台府上问安。

“本来想接大姑奶奶回家来住些日子的。”宁婉儿接着向公婆禀报说,“只是大姑奶奶说,黄府上很是遭了几场洗劫,如今要留在府里整理安顿,只好捎话来向二老双亲请安了。”众人听过一齐烯嘘之后,宁婉儿又接着说道,“严夫子那里也去过人请安了,夫子一家人平安,只是严夫子一个闷坐在屋里流泪。”

“唉,也是天公作孽,偏让严夫子这样的圣贤生在这样的乱世里。明日,我要亲自去拜访他的。”老太爷心情已经又变得沉重了。

严夫子是余家的世交,余府里的五公子余子鹔,是严夫子最得意的门生,据说严夫子还有意待来日将他家的干金小姐许配给余家的五公子,他的学生余子鹔呢。由此,两家的关系已是越来越亲近了。

必须禀报的事情说过之后,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拉起了家常,再加上孙子和两个孙女说了许多哄入的乖话,不时地全家人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果然,余家又恢复了兴旺景象。

劫难过后,家人重新团聚,才更觉可亲可爱。余隆泰看着五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孙子宏铭,孙女琴心、琪心,不觉心间一动,泪珠竟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满天津卫,这场大难之中,一家人尊卑老幼人人安然无恙者,实在也是罕见,这也说是我余姓人家积德行善该得的善报吧。没听街坊们说嘛,八国联军在天津烧杀抢掠,砍光了天津城所有的树木,烧柴煮饭,可是他们唯独没有砍伐子牙河畔五槐桥旁的这五棵槐树。俄国兵砍过,一斧抡起,咯吧一截树枝折下来,正好戳瞎了俄国兵的一只眼睛。英国兵锯过,才锯一下,锯片便突然断成两半,两半截锯条左右飞去,竟将两名洋兵每人削去了一只耳朵。此后,日本人也吃过亏,法国人也吃过亏。由此,他们才知道这五槐树是五棵神树,谁敢碰它们一下,便必要身遭报应,轻则伤身,重则送命,这五棵槐树是有神灵保佑的呀。为了这个,乡亲父老正在商议建五槐庙,树五槐碑,我们五槐桥余家不仅是天津的首富,如今已成了天津的首善人家了。”

“全是祖上的阴德呀。”余老太太深受感动,抽抽鼻子,伸手接过大儿媳妇娄素云送过来的手帕,轻轻地拭了拭眼角。

“所以,从今以后,你兄弟五人更要亲密相处,齐心协力地发家行善。想我余姓人家,穷时能独善其身,达时则更能兼济天下,如今咱们家的财势也就算够花够用了,今后你兄弟五人只要守住家业就是,至于治国平天下,莫说你们没这份本领,咱们余姓人家也没有这份造化,命中注定,我们余姓人家不是相侯之府,也不是帝王之门,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做事,我一个人可以发迹至此,你弟兄五人就似五根手指,合在一起便是一只拳头,只要你弟兄五人能够齐心发奋,我余姓人家更为发旺的日月还在后面呢。”转悲为喜,余隆泰兴高采烈地说着。

“儿呀,记住你爹的训示。五个人抱成团儿,五员虎将,那是天下无敌的呀!”老太大听着丈夫对儿子的教诲更有感慨,便语重心长地对儿子们说着。

“孩子们记住父母亲的训导。”五个儿子之中,只有余子鹍站起身回答父母的嘱托,多少总也算代表了弟兄五个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