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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祥之兆 (1)

余子鹍和娄素云从五台山敬香回来,已经是临近年关了。

公元1903年,光绪29年,三年前的一场八国联军劫难已经平息。在北京城,朝廷里的慈禧、光绪还在磕磕绊绊地处着,世人早已知晓,光绪皇帝成了一个摆设,孤身一人被囚在瀛台之中,只在上朝时才被引来做一个傀儡。宫禁森严,紫禁城里的事本来传不出来,但是中国百姓历来最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尤其关心皇族中的人际关系。谁得势了,谁失宠了,谁身边的太监如何为主子效劳,谁忠谁奸,一切一切扑朔迷离。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就如此在市井平民间任意地传播着。尤其是在天津,天律卫常年住着各方的商贾,天津人称他们为老客。

这些老客奔走经商的时候不多,一天大部分时间是打麻将,聊大天,天南海北,道听途说,什么新鲜事都能说出个来龙去脉。何况天津还有许多茶楼、戏园,这些地方更是终日闲人云集,闲话不断。说来也怪,朝廷只在北京严禁言路,北京城里密探遍布,吓得北京人见了面只说”今日天气哈哈哈”,而且还要大声地说,唯恐落个暗中议政的罪名。但是在天津卫,没人管,朝廷的密探下不到天津,直隶总督府和天津府衙门也不查问民间言论,天津人可以信口胡言乱语。三不管拉洋片,说唱艺人可以任意指点江山:“往里边瞧呀往里边看,老佛爷垂帘坐在了上边。那光绪皇帝虽在龙椅上坐,他是两眼紧闭口不出言。你说是开埠通商他就盖大印,你说是割地赔款他就降旨掏洋钱。只等着退朝的钟鼓响,他就返身回到瀛台岛,身后的太监,名字叫王前呀。呛个令呛一个令呛!”

京城里,大清朝廷奄奄一息,人们已是不再相信它能恢复元气。皇亲国戚各找各的退路,由几位王爷带头,皇室的家族成员们纷纷迁出京城,大势去矣,大清统治就要寿终正寝了。但是就在200里之外的天津,又恰与京城的没落相对照,市面上却是一片热气腾腾。这一连几年,扩租界,兴土木,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拨地而起,多年来被天津人引为骄傲的什么北海楼,望海楼,早相形见绌,成了小矮房了。英租界大莱银号,楼高十丈,夜里在楼顶上点的彩灯和满天繁星混在一起,连天津人都说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灯光?有了大楼,就要修筑道路,和老天津卫城里的黄土铺路比起来,租界地的柏油路面光滑平坦得令人叹服,而且刮风不起土,落雨不见泥。天津人没有北京人的见识广,但天津人比北京人早开化。西洋好,东洋好,唯有中国的老骨董一文不值。

也还是天津人维新,就在京城里的老朽们秉烛夜读经书诗文的时候,一个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这个国家在什么地方的比利时国,由在天津开设租界地始,很快就建立了一个发电厂。发电厂开工之时,高高的烟囱上黑烟升起,还没容以编造鬼话为能事的闲杂人等编派出黑龙显灵,大难临头流言的时候,许多天津卫人家已经找比国电灯房,要求将电灯拉进住宅了。电灯危险,市面上每天都流传着有人触电身亡的传闻,有名有姓,家住什么地方,夜里一按电门,噗地一下,电门”走火”,当即便将人电死了。电死之后,死人倒在地上,找来左邻右舍,谁也不敢去摸。有人说被电死的人,身上还有电,谁先摸,便将谁电死。

还有人说,被电死的人只是人死,魂儿还没散,谁去摸,那死人的阴魂便附在谁的身上,从此便要遭大劫大难。传言归传言,天津人还是争先恐后地装电灯。眼睁睁电灯就是亮,一家临街的商号,入夜要在门外店里挂四盏汽灯。点汽灯,摘汽灯,照顾汽灯,商家要专门雇一个伙计。装了电灯,天黑时一按电门就亮了,而且电灯最大的优点是不怕刮风下雨,无论多大的风,把电灯泡刮得转圈儿打晃,那灯泡里的火就是不灭。有人说这没有什么新鲜,这玩艺咱中国早就有,《封神榜》里的击掌出电,就是如今比国人建的电灯房。只是《封神榜》里的击掌出电只用来斗法,若是用来点电灯泡,中国也不致于沦落到这等地步。

有了电灯,天津卫可就热闹了。不光法租界,意租界,日租界入夜之后亮如白昼,就连天津旧城区由拆去城墙拓展成的四条大马路,如今也是整夜地灯火辉煌。那种夜间行路要打灯照亮的景象,转眼间已成老话了。

比国人建电灯房嫌了大钱,未过多久,他们又在天津城的四条围城马路上铺设了两道铁轨,天津府衙门发了告示,说那里铺设电车轨道。天津人不知什么叫电车,只看着人家施工就是。半年之后,电车公司开业,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在电车轨道上奔跑如飞,天津人开眼了。哟,我的天,一节车里能坐上一百多人哩!隋场帝造观风行殿,一只大船可容五七百人,但到底是大船,水可载舟,水的力量大,当然拉船的纤夫也多,对此,中国人不认为有什么不可思议。明朝的张居正为显示个人威风,曾造过一只大轿,里面可以乘坐32个人。想来那抬轿的轿夫,少说也要有一二百人之多,招摇过市,不外就是吓唬百姓罢了。可是如今的比国电车,一不用人夫,二不用马拉,只一个入立在车前,手握一只舵盘,两只脚踏在两个机关上,一个管开,一个管停,洒洒脱脱地就跑起来了。天津人说,外国的玩艺儿就是高。

乘电车最大的优点,是票价极低,每人一只铜板,也就是一枚小钱,一碗茶的价钱。早以先,天津有轿,有轿子马车,后来传来了东洋胶皮车,可那就是给有钱人预备的,穷苦人出门,谁敢说”乘车”二字?但现在,只要电车停在站上,你甭管我是穿的续罗绸缎,还是只穿粗布衣,拿一枚小钱,我就敢登车。有了空座位,大摇大摆,咱爷们儿理直气壮地就坐下了。谁立的规矩说什么富人应该坐着,穷人就应该立着?比国电车,兴的是比国的规矩,平等,有钱的没钱的全是人。

于是,就在北京城一片死寂的时候,天津卫转瞬之间兴旺起来了。天津人去北京,在天津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乘坐叮叮当当的电车,挤进人山人海的老龙头火车站,满头大汗,身上热气腾腾。火车到北京前门车站,走出站来,迎面一阵风,呼哒哒一片黄土,再看街上行人,一个个老气横秋,垂头丧气,全象是败下阵来的鹌鹑,无精打彩,天津人看着心里就堵得慌。北京人来天津,穿的是袍子马褂,迈的是四方步,端的是架子,摆的是仪表,心里叨念的是该如何述礼,如何问安。及至火车到站,黑压压天津人一通穷挤,挤歪了你的帽子,踩掉了你的鞋,远远地瞧见绿脾电车停在站头上,撩起长衫快追,跑慢一步,叮当一声电车开定了。再等,身边又围上了一百多人。立时,北京人的斯文没有了。入乡随俗,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吧,抖起精神儿来吧,爷儿们!

百业俱兴,天津人就活得来劲儿。北京人瞧不起天津人,骂天津人不知有亡国之恨,天天津人有天津人的道理,皇帝老子无能才亡了国,要我等恨的是甚?穷苦人卖的是一膀子力气,租界地建楼招工,比国人办电车公司要人,我记着亡国根,不食周粟,学习当年的伯夷,只可惜天津没有首阳山,想挨饿都找不到个地方。皇帝老子亡国,老百姓想靠卖一膀子力气糊口养家都不得安宁,列强瓜分,到底有个赚钱的地方,不去租界地建房,不给比国人修路,每日的二斤棒子面找你去领不成?

转瞬之间,天津市面火爆起来了。如今是天津卫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没有没人做的生意,没有卖不出去的货,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从五谷杂粮到丝绸皮货,土布洋布,中药西药,直到巴黎香水,英国女人用的指甲油,一切应有尽用。发财吧,天津人说,遍地流着黄金白银,可别误了这好时机呀,不趁着这二年捞点钱,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一踹腿,谁知道朝廷又立什么章法?不过有一点道理天津人相信,无论如何变,再变回到1900年以前的样子是不能了,因为电灯已经拉进了民宅,拆了电灯线,让他们重新点油灯,无论你怎样说油灯爱国,天津人也是不干了,还有电车,自来水……无论朝廷变不变,时代已经是变了。就因为有了这三宗东西,天津人说,“你坐过磨电车吗?你点过电灯泡吗?你喝过自来水吗?”电车、电灯、自来水,早把朝廷、皇帝挤兑得不值钱了。

只有余氏府邸里的大先生余子鹍感受不到这种变化,对于他来讲,属于他的世界已经寿终正寝了,死了,早已经结束了。

五台山的普寿寺,是佛门女弟子们修炼的最高寺院,比起天津的静虚庵,那是要气派多了。依山的庵院,宽敞的经房,高大的佛殿,佛殿门外的黄铜大香炉,两个人手牵手抱不过来,能在这样的寺院里诵经事佛,该也是女尼们的最高心愿。余子鹍和娄素云一番奔波跋涉,来到五台山,走进普寿寺,走在千年古柏的树荫下,听净房里传来的钟磐声,心中已感到十分清静。只是,香烧过了,布施也送呈上去了,唯有寺里的主持老尼不肯召见,也请侍奉佛堂的老尼向里边传过话,里边传出来的话说,两位施主的诚心谢领了,女尼们已为施主做过佛事,祈祷小弟子大吉大安,如今只请施主早日回家便是。至于娄素云再三询问,有没有一位从天津来的玄净法师已移居普寿寺坐禅,老尼们只闭口不答,更不肯代为向里面询问。住在客店里等了将近半个月,苏伯媛的消息一丝儿没打听出来,余子鹍无可奈何地对妻子说:“只要看到确有这样一处普寿寺,而普寿寺又确比静虚庵安静,我也就放心了。”这样,只能返程回律,那一星在余子鹍心间朦朦胧胧烧起的火种,也就永远地熄灭了。

回到天津,看过父母,禀告过赴五台山敬香拜佛的经过,余子鹍便一头钻进他的书房,关上门窗,书房里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或是只坐在书房里发呆。这其中只有娄素云知道,他的丈夫余子鹍病了,痴呆了。他活象是失了魂魄,终日不言不语,饭量也比原来小了许多,他已经是形若行尸走肉了。

呆坐在阴凉的书房里,余子鹍终日热泪滚滚,他其实并没有思想,也没有什么感觉,心中也实在说不出有什么疼处。麻木,他只是觉得日月已是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光明,失去了色彩,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早已不复存在了。

昔日的金兰三弟兄,何以就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帝制,已经是就要寿终正寝了,投笔从戎,抵御列强,谁也难得与列强,洋兵一番较量,最后即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可怜而又可悲的是,一腔碧血要杀敌成仁,可是,你连仇敌的影子都见不到,就落花流水地溃败下来了。前赴后继,后来人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继承壮士的未竟事业。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自尽于临阵脱逃的舰船之上,悟知逝者如斯的,也只有逃避尘世这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余子鹍在报国梦破灭之后,他也就对人世无所寄托了。苏伯媛的重新出现,唤醒了他对昔日生活的怀念,但他本来不知苏伯媛心中对自己的倾慕,金兰弟兄,他也从未对苏伯媛有过任何分外的表示,也算是无猜吧。岁月可能成全这种情感,风雨更可能葬送这种牵缠。

如果,尽管世界并不承认如果,如果他们能再多一点勇气,再多一些见识,再多知一些道理,倘他们不是以自己的方刚血气去挽救帝制,而认识到强国之路在于重获新生,那样,他们也就为自己获得了新的人生。但他们不能,他们只能作帝制的殉葬品。

二、摘了他的善人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