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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花花世界 (1)

夏有柱拉着胶皮车,余于鹤吊儿郎当地坐在车上,嘴角上叼着英国老刀牌香烟,一连七八天东奔西走,把天津卫逛了个够。又办公差,又开心,名义上是寻访不知去向的二哥,其实也正好长长见识。

余子鹤已经是26岁的人,立了家室,虽说还没有个正当职业,但是”吃老子”,也算是一宗行当。当然,吃老子很不是个滋味儿,老子只养活你,却不许你荒唐。所以,至今,虽然余子鹤生在天津,长在天津,也曾喝茶看戏,各处闲逛过,但却从来没好好见识过天津的另一面。真正稀奇古怪淫乱邪僻的天津卫,余子鹤不怎么知道,若不是打着寻访二哥的名义,那千奇百怪的花花世界,他余子鹤何以能进去呢?

找人,在天津卫,比海里捞针还难。天津卫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莫说是一个人躲起来,就是一千人躲起来,体也休想能打听出个蛛丝马迹来。天津卫不似乡下,乡下人,一个村;一口井、一条河、一个集、一条路,人与人每天至少见三次面,早起担水,晌午赶集,夜里唠嗑。天津卫光大河就是九条,何况天津人又是用自来水,而且有多少条马路,就有多少集市。胡同两端住着,多少年碰不上一面,不知怎么地遇到一处盘问来历,你家住哪里?我家住哪里?你住估衣街,我住官银号,一个地方两个地名儿。再细问,你住东三条,我住西二条。一条胡同,从东往西数是三条,从西往东数是二条。再问门牌,哟,你是增5号,我是增7号,门对门,怎么这么多年咱两人就没见过面呢?没什么新鲜,我家在邮政局做事,早晨八点准上班,上班的人走了,大门关上,一天再也不开;你家开着字号,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我们院里热闹的时候,你们一家人还睡懒觉呢。除了老辈人逢上过年,大年初一互相走动拜年之外,少一辈之间,谁和谁也没有来往。

在天津卫找人,不能瞎撞,必得找个”门里人”引路。”门里人”,就是指那类有内线的人,而这个内线,又是黑道上的内线,只要沿着黑道上的内线一条线一条线地”倒”,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一根头发丝也能找回来。

余子鹤寻找他的二哥余子鹏,找的是哪一位”门里入”?不是外人,大家都认识,南市大街上的”大了”——常闲人。

“好说,三爷。”常闲人称余子鹤为三爷,大包大揽,便将这桩闲差揽下了。但是常闲人有个毛病,上路之前要将话说清,要让你知道这桩”活”是多么”粘手”。话匣子一打开,口若悬河,常闲人一口气讲了两个钟头。”天津卫,好比是一个大海,八方居民杂处,三教九流共居,虾米小鱼螃蟹乌龟全部在水里边住着,门外人一看,眼花了,这个鱼也有,那个虾也有,一网下去,谁知道会捞上来什么?可是在门里人看来,天津卫是岸上乱,水里边不乱;市面上乱,家里边不乱。再乱,各家各户入夜熄灯,一个外姓人也不会留在家里;再乱,洋钱票也塞不到别人的口袋里;再乱,尿盆子也扣不到自己头上;再乱,自己娘们儿也养不出别人家的崽儿来。拿海里的鱼来说,什么时候上什么鱼,全都有一定的节令。该上黄花鱼的时候,上不来鳎目;上对虾的时候,上不来泥锹。想吃银鱼,你奔河叉口;要吃螃蟹,你要去海闸。一路鱼有一路鱼的水性,一路鱼有一路鱼的窝子,谁和谁也乱不了巢。天津卫,丢人的事不新鲜,不是三爷面前吹牛,我常闲人每年至少也要管上这么三五桩。

没名没姓的平民百姓,丢就丢了。街面上得罪了人,被人一刀子捅了;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被人装大麻包里再系上块大石头扔海河里了;小媳妇出门迷了路,问路问错了门儿,被人拐走卖到班子里了;孩子在门口玩,被‘拍花’的拍走了。这种事若是全管,管得过来吗?我不是巡捕局的探子,只是在街面上闲逛,每天至少也要听到这么一两桩,谁去找?去哪儿找?找回来了,谁养活他?丢了就丢了吧。混出个人样儿来,十年八年再回来,狗熊穿袍子,变了人了。混不好,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当然,似你们府上的二爷,丢了,要找回来,你不来让我找,我也要替府上找,找到了有赏,日后二爷发旺了,我常闲人后半辈有了交待。寻访余二爷,就似找金山银山,找到了,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过哩,找人之前,咱要先闹明白这个人是怎么丢的?绑票?不能够,绑票要下‘知会’,要开价,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带上多少钱来赌人,过期撕票。

也不立即就撕,先给你送来一只耳朵,再给你送来一只鼻子,主家一害怕,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绝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受这份活剐的罪。钱凑够了,人赎回来,心里猜想必是少只耳朵,没有鼻子,近前一看,一件不缺。那送到家里的鼻于耳朵是哪儿来的?只有门里人知道,那是从挂甲寺捞上来的‘河漂子’脑袋上割下来的。这有一说,死物卖了个活价钱。二爷既然没遭绑票,那便是自己隐匿起来了。现如今大户人家的少爷,很有些不辞而别的,东去扶桑,西去欧美,找救国救民的谋略去了。这和咱平民百姓无关,全是吃饱了撑的,天下是皇上的,中国没有皇上行吗?听说外国没有皇上,那是他们没有那份福,倒想有个皇上了,也不问问皇上要他们这帮生番干嘛?吃的那个牛肉,带着血,男的女的见了面就拉手,什么玩艺儿?现如今是余二爷为什么要隐匿?去东洋西洋求取维新?不会,余二爷管不着那段事。另有新欢?有了小相好的,用不着躲起来,明着立外宅,金屋藏娇,大丈夫明正言顺,小老婆讨的越多,越是男子汉的能耐。

这也不为,那也不为,余二爷为什么要跑?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现如今二爷找不见了,带上相好的躲起来了;放心,这就是平安无事。有了三长两短,相好的要被扔下,相好的还得哭着啼着地找人。两人一齐不露面,这就没事,只要他还在,咱就能将他找回来。找人,第一要访,凡是二爷素日常去的地方,一处一处全要去过,凡是二爷的朋友,一个一个全要问到,还不能开门见山地劈头就问,要于无意之间暗中打听,‘昨晚上我家二哥吃完饭去哪儿了?’这叫连蒙带唬,知道的,自然告诉你,不知道的,也要说昨晚上他没和二爷一起吃饭。‘噢,灯影下看错人了,我明见着我家二哥和一个人并着肩膀进了登瀛楼。要么,该是徐二爷吧?好了,咱再去访徐二爷要不是躲人命官司,三访五访总能访出来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人也就找回来了。

访不出个结果,蹚,见门就进,见人就问,站在大门外你就喊二哥,门里凡是叫二哥的,谁都经不住冷不防的这一招呼,答应一声,开门出来,‘哟,找的就是你,快跟三弟回家吧!’找错了,没包涵,我是招呼我们家二哥,你出来干嘛?访不出来,蹚不出来,咱就盘,如何一种盘法?还记得当年南市大街的老头子周是道周三爷吗?拜到他的门下,说明缘由,送到了银子,回家等着去吧!三天之内必把人给你送回家去。只是,这条道,再妨有一线的办法,也不能走。太险!弄不好要出人命。这个人藏起来了,知情的人不肯说,那些爷们儿可不似你我这样好说话,盘上三句,错了方寸,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把个活人交待了。

说出来了不是远话,眼睁睁去年的事,也不是外人,有名有姓,大家伙全都认识。忽然间顶门立户的大少爷不见了,还带定了一个相公。这相公是谁?大太监藏在天津租界地的一个玩物。新任直隶总督袁世凯亲自发下话来,限周三爷三日之内找出人来。事关一国朝纲,又是总督大人派下来的官差,谁敢违抗?何况如今又是国难当头,八国的列强正在鱼肉中国,咱中国国内再有人想沾重臣宦官的便宜,眼里还有没有皇上?找!派下人来,茶肆酒楼落坐,黑呢礼帽口儿朝天桌上一放,头天看,二天察,三天就有人走了过来。老大哪条船?船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钉?进的哪道门?拜的哪位师?走的什么道?访的什么人?三言两语,搭山头,跑门槛,挂朵子,找的是个二门秧子。岂有此理;破山门,悖祖训,屈于官府,卖身求荣,抬手落手,没听叫唤,人就挺过去了。二爷,这是闹着玩的吗?”

“常爷,您老别白话了,咱们赶紧办正事吧。”余子鹤抓个机会打断常闲人的一番神聊,催促他立即上路去找余子鹏。

头两天,常闲人带着余子鹤走遍了天津的几十家饭庄。人不能不吃饭,余子鹏不能不下饭馆,即使不在饭庄里吃,也要让饭庄将饭菜送到住处,余三爷要吃的山珍海馐,都不是平常人做得出来的。去饭庄访人,不能推门就进,找到掌柜,说明来意。那样,莫说是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人家谁知道你们找他干嘛?万一是讨还人命呢?去饭庄访人,就要大大方方地摆一桌,饭庄掌柜听说五槐桥余家的三少爷余子鹤屈尊用餐来了,立即跑上楼来敬酒,酒过三巡,才突然说道:

“我二哥昨晚上说,烧这道鲍鱼海参的厨师换了吧?味儿有点变呀!”掌柜的听后立即回答说:“二先生可是有日子没光顾敝店了,我还追问下边的人,你们谁若是把二先生给我得罪了,我可活剥你们的皮。”一番问答,没有访出结果。当即,饭桌上商定,饭后一起去五清池洗澡,美美地睡一觉,下晌去大舞台看孙菊仙,晚饭摆在玉华园。玉华园的饭菜,二哥最爱吃。

对于常闲人来说,这叫作又有了饭辙,慢工出细活儿,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吃,既然丢的是一个大活人,那就要细细致致的找。丢人和丢牲口不一样,牲口丢了,找不回来,可以到驴马市再去牵一口,只要能套车拉磨就行;人丢了,必是按原样儿找回来,好歹换另一个来”顶缸”行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