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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1)

李平结婚这天,潘桃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外看光景。潘桃穿着乳白色羽绒大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潘桃也是歇马山庄新媳妇,昨天才从城里旅行结婚回来。潘桃最不喜欢结婚大操大办,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身前身后被人围着,好像展览自己。关键是,潘桃不喜欢火暴,什么事情搞到最火暴,就意味已经到了顶峰,而结婚,只不过是女孩子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哪里是什么顶峰?再说,有顶峰就有低谷,多少乡下女孩子,结婚那天又吹又打披红挂绿,俨然是个公主、皇后、贵妇人,可是没几天,不等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胭脂褪了色,就水落石出地过起穷日子。

潘桃绝不想在一时的火暴过去之后,用她的一生,来走她心情的下坡路,于是,她为自己主张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跟新夫玉柱到城里旅行了一趟。城就是玉柱当民工盖楼的那个城,不小也不算大,他们在一个小巷罩的招待所住了两晚,玉柱请她吃了一顿肯德基,一顿米饭炒菜,剩下的,就是随便什么旮旯小馆,一人一碗葱花面。他们没有穿红挂绿,穿的,是潘桃在镇子上早就买好的运动装,两套素色的白,外边罩着羽绒服。他们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然而越平常,越朴素,越不让人们看出他们是新婚,他们的快乐就越是浓烈。他们白天坐电车逛商场只顾买东西,像两个小贩子,回到招待所,可就大不一样。

他们晚上回来,犹如两只制造了隐私的小兽,先是对看,然后大笑,然后就床上床下毫无顾忌地疯。事实证明,幸福是不能分享的,你的幸福被别人分享多少,你的幸福就少了多少。这是一道极简单的减法算式题,多少大操大办的人家,一场婚事下来,无不叫喊打死再也不要办了,简直不是结婚,是发昏。可是在歇马山庄,没有谁能逃脱这样的宿命。潘桃这看似朴素的婚礼,其实是一种精心的选择,是对宿命的抗拒。潘桃的朴素里,包含着真正的高雅。潘桃的朴素里,其实一点都不朴素,是另外一种张扬。它真正张扬了潘桃心中的自己。有了这样巨大的幸福,有了这样巨大的与众不同,从城里回来,潘桃与以前判若两人,见人早早打招呼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傲慢。不但如此,今天一早,村东头于成子家的鼓乐还没响起,潘桃就走出屋子,随婆婆一道,站在院外墙边,远远地朝东街看着。

同是看光景,潘桃的看和婆婆的看显然很不一样。潘桃尽管在笑,但她的看是居高临下的,或者说,是因为有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才露出浅浅的笑。她笑里的目光,是审视,是拒绝与光景中的情景沟通和共鸣的审视,好像在说,看吧,看能热闹到什么程度!也好像在说,看呗,不就是热闹吗!婆婆的看却是投入的,是极尽所能去感受、去贴近那热闹的。她先是站在院外墙边,当鼓乐通过长长的街脖传过来,就三步并成两步窜到大街对面的菜地里。婆婆张着嘴,目光里的游丝是顺着地垄和街脖爬过去的,充满了眼气和羡慕。歇马山庄多年来一直时兴豆子宴,潘桃的婆婆为儿子结婚攒了多少年的豆子,小豆黄豆绿豆花生豆,偏厦里装豆的袋子烂了一茬又一茬,陈换新新压陈,豆子里的虫子都等绿了眼睛,可是,就在临近婚期半个月的时候,潘桃亲自上门宣布了旅行结婚的计划。大妈,俺想旅行结婚。潘桃语气十分柔和,眼里的笑躲在两湾清澈的水里,羞怯中闪着小心翼翼的波光。

可是在婆婆看来,潘桃清澈的眼睛里躲的可不是笑,而是彻头彻尾的严肃;羞怯里闪动的,也不是小心翼翼,而是理直气壮的命令。因为潘桃说完这句话,立即又跟上一句“玉柱也同意旅行结婚”。婆娑的眼睛于是也像豆子里的虫子,绿了起来。潘桃婆婆嫁到歇马山庄,真就没怵过谁,她当然不会怵潘桃,但是她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淡淡地说,玉柱同意旅那就旅吧!其实潘桃婆婆最了解自己,她怵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在儿子面前的无骨。她流产三次保住一个儿子,打月子里开始,儿子的要求在她那里就高于一切。

儿子打喷嚏她就头痛,儿子三岁时指着大人脚上的皮鞋喊要,她就爬山越岭上县城买,儿子十六岁那年,书念得好好的,有一天放学回来,把家里装衣服的木箱拆了,说要学木匠,她居然会把另一只木箱也搬出来让他拆。村里人说,这是命数,是女人前世欠了别人的,这世要在她的儿子身上还。潘桃从她最无骨的地方下刀子,疼是阵痛,空虚却是持久的,儿子带儿媳出去旅行那几天,看着空落寂寞的院落,她空虚得差点变成一只空壳飘起来。别人家的热闹当然不是自己家的热闹,但潘桃婆婆还是像看戏一样,投入了真的感情,只要投入了真的感情,将戏里的事想成自家的事,照样会得到意外的满足。

李平是十点一刻才来到歇马山庄屯街上的。这时候人们并不知道她叫李平,大家只喊她成子媳妇。来啦,成子媳妇来啦。男人女人,在街的两侧一溜两行。冬天是歇马山庄人口最全的时候,也是山庄里最充闲的时候,民工们全都从外边回来了。男人回来了,女人和孩子就格外活跃,人群里不时地爆出一声喊叫。

红轿车在凹凸不平的乡道上徐徐地爬,像一只瓢虫,轿车后边是一辆黄海大客,车体黄一道白一道仿佛柞树上的豆虫,黄海大客后边,便是一辆敞篷车,一个穿着夹克的小伙子扛着录像机正瞄准黄海大客的屁股。成子家在屯子东头,女方车来必经长长的屯街,这一来,一场婚礼的展示就从屯西头开始了。人们纷纷将目光从鼓乐响起的东头拉回来,朝西边的车队看去。人们回转头,是怕轿车从自己眼皮底下稍纵即逝,可万万没想到,领头的红轿车爬着爬着,爬到潘桃家门口时,会停下来。红轿车停下,黄海大客也停下,唯敞篷车不停,敞篷车拉着录像师,越过大客越过红轿车开到最前边。敞篷车开到前边,录像师从车上跳下来,调好镜头,朝轿车走去。这时,只见轿车门打开,一对新人分别从两侧走下,又慢慢走到车前,挽手走来。山庄人再孤陋寡闻,也是见过有录像的婚礼,可是他们确实没有见过刚入街口就下车录像的,关键这是大冬天,空气凛冽得一哈气就能结冰,成子媳妇居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大红婚纱,成子媳妇的脖子居然露着白白的颈窝,人们震惊之余,一阵唏嘘,唏嘘之余,不免也大饱了一次眼福。

坐轿车、录像、披婚纱,这一切,在潘桃那里,都是预料之中的,最让潘桃想不到的,是车竟然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车停下也不要紧,成子媳妇竟然离家门口那么远就下了车。因为出其不意,潘桃的居高临下受到冲击,她本是一个旁观者的,站在河的彼岸,观看旋涡里飞溅的泡沫、拍岸的浪花,那泡沫和浪花跟她实在是毫无关系,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想到,转眼之间,她竟站在了旋涡之中,泡沫和浪花真的就湿了她的眼和脸。距离改变了潘桃对一桩婚事的态度,不设防的拉近使潘桃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慌乱中,潘桃闻到冰冷的空气中飘然而来的一股清香,接着,她看到了一点也没有乡村模样的成子媳妇。

一个精心修饰和打扮的新娘怎么看都是漂亮的,可是成子媳妇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气息,绝不是漂亮所能概括,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她的目光相当专注,好像前边有磁石的吸引,她的腰身相当挺拔,好像河岸雨后的白杨。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嘴唇略微翻翘,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疼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再接着,她的眼睛迷茫了,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五六个太阳。

潘桃和成子媳妇的友谊,就是从那些太阳的光芒里开始的。

同样都是新媳妇,潘桃结婚,人们还叫她潘桃,潘桃从歇马山庄嫁到歇马山庄,人们不习惯改变叫法。成子媳妇却不同,她从另一个县的另一个村嫁过来,人们不知她的名字,就顺理成章叫她成子媳妇。至于成子媳妇结婚那天到底有多风光,潘桃只看那么一眼,就能大约有所领会。那一天鼓乐声在村东头没日没夜地贯彻,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跟了过去。一些跟成子家没有人情来往的人家,为了追求现场感,都随了礼钱。潘桃婆婆现跑回家翻箱底儿,她的儿子没操没办没收礼,她是可以理直气壮不上礼的,豆子霉在仓里本就蚀了本,再搭上人情,那是亏上加亏。可是,成子和成子媳妇在街上那么一走,鼓乐声那么大张旗鼓一闹腾,不由得不叫人忘我。那一天东头成子家究竟热闹到什么程度,成子媳妇究竟风光到什么程度,潘桃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其实心里已经很是知道,她只是不想从别人嘴里往深处知道。

她本是可以往深处知道的,一早站在院墙外等待,就是抱定这样一个姿态,谁知看那一眼使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可是潘桃越不想知道,她的忘我参与过的婆婆越是要讲,呀,那成子媳妇,那么好看,还温顺听话,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婆婆话里的暗弦,潘桃听得懂,是说她潘桃太各色太不入流太傲气。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紫了,从家里躲出来,可是刚到街上,邻居广大婶就嘁,去看了嘛潘桃,那才叫俊,画上下来似的,关键是人家那个懂事儿。潘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又不能马上调头,只有嗯呵地听下去。

就这样,那一天成子家的热闹,成子媳妇的风光,在潘桃心中不可抗拒地拼起这样一幅图景:成子媳妇,外表很现代,性格却很传统;外表很城市,性格却很乡村,一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别人的好心情有时会坏掉自己的好心情,这一点人生经验潘桃没有,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婚礼,一次性地坏掉了潘桃新婚之后的心情,潘桃猝不及防。以往的潘桃,在歇马山庄可是太受宠了,简直被人们宠环了。潘桃的受宠有历史的渊源,是她母亲打下的基础。她的母亲曾是歇马山庄的大嫂队长,一个有名的美人儿。一般的情况下,女人的好看,是要通过男人来歌颂的,男人们不一定说,但男人走到你面前就拿不动腿,像蜜蜂围着花蕊。潘桃母亲既吸引男人又吸引女人。潘桃的母亲被女人喜欢,其原因是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温和安静、清澈,她的眼睛看男人,静止的深潭一样没有波光,没有媚气,让男人感到舒适又生不出非分之想,她的眼睛看女人,却像一泓溪流直往你心窝里去,让女人停不上几分钟,就想把心窝里的话都掏出 来。

潘桃母亲当了十几年大嫂队长,女人心中的委屈、苦难听了几火车,极少有谁家女人没向她掏心窝子,男女间的口风却从没有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呵!女人们说,是人家嫁了好男人,人家男人在镇子上当工人,有技术又待她好,她当然安心。自以为懂一些男女之事的男人却说,怪不得男人,风流女人嫁再好的男人该守不住照样守不住,这是人家祖上的德性。潘桃三四岁时,被母亲领到街上,就有人上来套近乎,说俺儿比桃大一岁,男大一,黄金起。也有的说,俺儿比桃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潘桃小时看不出有多么漂亮,但却比母亲幸运,母亲用多少年的实际行动换来了大家的宠爱,而她,头上刚长满细软的头发,就吸来了那么多父母的目光。潘桃六七岁时,能在街上跑动,动辄就被人揽到怀里,潘桃十几岁时,上到初中,身边男孩一群一群地围,十几岁的潘桃招人喜欢已经不是依靠母亲的光环,潘桃到十几岁时已经出落得相当漂亮,走到哪里,都一朵云一样,早上的日光照去,是金色的;正午的日光照去,是银色的;晚上的日光照去,是红色的,潘桃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啧啧的赞美声。那些赞美声是怎样误了她的学业还得另论,总之被宠的潘桃自认为自己是歇马山庄最优秀的女子是大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