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文这几日很是志得意满,长久以来,他都梦想着自己手握大权,无数百姓都任他宰割的场景,如今这个梦想也算是实现了,不仅南昌城的百姓匍匐在他脚下,无数趾高气扬的官僚见了他也是唯唯诺诺。就连温世贤这等封疆大吏对他也非常客气,这可是在京师无论如何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他只是个七品小官,监察御史的名头听上去唬人,其实不是人干的事。所谓监察御史,也被称为言官,他们是干什么的呢?通俗一点说,就是专门骂人的官。这种人品级低,但是权力很大,可以监察文武百官,甚至还可以监督皇帝。皇帝哪件事情做得不地道了,这些言官就有权力上疏劝谏,皇帝还不能进行打击报复。这也是为了约束皇帝的行为,避免太过荒唐而设计的制度。试想一下,连皇帝都能监督了,文武百官自然不在话下,不管是什么官员,哪怕位居首辅也得接受监督,要是被这些言官们捉住了错处,参本弹劾,那多半是要倒霉的。轻则被皇帝呵斥一番,重则丢官入狱。所以那些六部官员,哪怕是品级很高,见到这些低级的言官,也不敢怠慢,必定是要毕恭毕敬的。
按道理说,这个制度有其合理的地方,百官或者是皇帝若是没有人监督,恣意妄为的话,很容易就会闹出一些乱子。所以但凡是明君,对这个制度还是极力维护的,甚至有一种不成文的做法,那就是言者无罪。不管言官们说得对不对,他们批评皇帝或百官的初衷还是为了这个国家好。要是给言官定罪,那谁都不敢犯颜直谏,犯下的错误没有人纠正,最终损害的还是朝廷利益。
但是能够做到言者无罪的毕竟只有少数明君,绝大多数皇帝都是昏庸无道的,或者皇帝虽然聪明,却不想让人约束他,那么遇到这样的皇帝,自然就会有意外发生。
虽然名义上不杀言官,但是皇帝发起狠来,管你是谁,打死再说。所以这个职位委实是风险极高,干得好名垂青史,干不好丢掉性命。史书上因为触怒皇帝而被活活打死的言官不在少数,敢不敢犯颜直谏也成为了衡量一个御史是否称职的标准。
既然皇帝有明君昏君的区别,那么作为监察御史,自然也有称职与不称职的分野。一个称职的监察御史,能够凭借着一腔正气,据理力争,坚持原则,哪怕是备受打击也决不屈服。位卑未敢忘忧国,就是这些人的为官信条。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沈定文无疑是不合格的。他倒不是个怕死的人,如果用几个成语来形容他的性格的话,那就是厚颜无耻,胆大包天,趋炎附势。
从未有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是所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价,以前夏言掌权之时,他依附夏言。对于夏言要攻击的对手,他比谁都清楚,并积极搜集对方的罪证,大肆弹劾。为此倒是给夏言无端的制造出许多敌人来。夏言被严嵩弄得失势之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为了严党,在清洗夏言势力的过程中,出了很大的力,其中有不少原本跟他关系还不错的朋友,被他反手便卖了出去。
据说在围猎的时候,叫得最欢,跑得最快,咬得最凶的并不是猎人,而是猎人带着的走狗。沈定文就是这样一条走狗,他撕咬了无数人,自然也将官场得罪了个遍,人人都厌憎他,羞于跟他为伍,就连严嵩都不待见他,虽然他是一条好狗,但也只是条狗而已,用他的时候,可以去撕咬别人,但是留在身边却也有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被这条狗咬一口?所以在严党里面,他也并没有得到重用,不少跟他同时投靠的人早就升官了,他却始终原地踏步。
但是机会总算来了,他被外放到江西任巡按御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远离京师,就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那些人厌憎他,他又何尝不是厌憎别人?如今到了地方,正该他大展身手,品级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作威作福?
他不怕捅出什么乱子,现在满朝都是严党把控,只要他办的事情令严首辅满意,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他领受的那个任务显然并不简单,到南昌已经有二十多天了,也展开了多次大规模的搜查,但是蹊跷的是,获得的线索极为有限。按道理说,杨午在南昌活动了很多天,即使他行踪隐秘,也断然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可现在的情况却是:除了有限的几次跟温府配合的行动之外,其余的几乎一片空白。特别是最后一次行动扑空之后,温世贤以为杨午羞惭之下离开了南昌,可事实并非如此,杨午至少还持续了数天的调查,但是在某次集合所有人手之后,突然就音信全无,仿佛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也没有人目睹过他们出现在什么地方。显而易见,杨午一定是遭到了某种不幸,对手不仅将他杀害或者囚禁了起来,还抹去了所有痕迹。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般人所能为。
所以,在安排人手进行调查的同时,沈定文也在思索整个案件的疑点。他虽然厚颜无耻了一点,但并非愚蠢之人,做监察御史的时候,他要写奏章弹劾他人,这可是个技术活,如果手头上没有点证据,不但无法弹劾对手,反而有可能惹祸上身。所以他从来不无的放矢,在行动之前,总是通过特殊的手段弄到对手的把柄,从而一击致命。所以他弹劾了很多人,成功率相当高。他很善于抽丝剥茧地思考问题,从一团乱麻般的线索中寻找真相,并直指问题的要害。所以,即使人人都厌憎他,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能够走到今天,除了他攀附的靠山够强大,他自身的能力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些疑点也开始浮出水面。很显然,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隐秘,只要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只不过那些痕迹现在还如同雾里看花一般,非常模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某一个点,却怎么都做不到。
对于引发了此次行动的官银失窃案,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那些官员们贪墨手段他比谁都清楚。老实说,他有点看不上温世贤。虽然如今两人身处同一阵营,但并不意味着两个人就合得来。事实上,沈定文虽然厚颜无耻,趋炎附势,但他跟别的严党不一样,他不爱财,清风两袖,日子过得极其刻板而无趣。从这一点来说,他比许多自命的清官还要廉洁得多。就因为这样,恨他的人那么多,却抓不到他的把柄,更没办法用贪污受贿的罪名来打击他。一言以蔽之,他对别人非常狠,但是对自己更狠。他热衷的只有权术,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地位才能让他心满意足。为了实现往上爬的愿望,他不惜抛弃原则,哪边强他就跟着谁,哪怕忍受着无数人的唾骂都在所不惜。
对于温世贤的小算盘,他心里很清楚,温世贤根本不关心杨午在哪里,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牢牢地把控江西,只关心贪污来的那十万两白银如何顺利的洗白,成为自己真正的财富。在现阶段两人还能相互利用一下,但两人终究不是一个路数,现在的合作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