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三石会意,笑道:“也对,咱们理当尽地主之谊,不要让人觉得咱们不懂规矩。”
“待会儿我准备去拜见杜知县,想向他讨要一个人,在此之前,想先问问韦大人的意见。”
“讨要什么人?”
“您也知道,现在西凌工坊附近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变成了一个小乡镇。人一多,就有了些问题,我平时也管不过来这些,故而想请县衙派一个官员前去协助管理。”
韦三石若有所思的说道:“懂了。这种事情多有先例,朝廷在乡镇不设衙管理,但某些乡镇过大,不管又不行,故而由县衙或府衙派出人员驻镇。如今五村确实有这个必要了。莫秀才想让谁去管这个事?”
“此乃县衙事务,岂能由学生来指派?当然是县里面派谁便是谁。”
韦三石默然了一会儿,说道:“若论管理手段,韦某当仁不让,乃是第一人选。”
“怎么敢让韦大人屈尊去做一个保甲里正之类的工作?”
“韦某如今已不是县丞,谈何屈尊?若能让我再尽一点余力,总比光拿分红不做事要好。”
莫思凡想了一会儿,便道:“韦大人若能屈尊帮忙,那自然是无比荣幸。不过此事终究还得由县衙定夺,且看杜知县的意思如何再说。”
“那是当然。莫秀才跟知县说起时,莫忘了将老夫提一提。”
“学生明白。”
韦三石之所以愿意去管那么一个小地方,原因有二。一是他县丞没得做了。想让吏部改主意那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还在跟杜知县对着干,当然是因为不服气。以他在西凌深耕多年的资历,要给杜知县制造麻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闹大了之后还能将他给撵走。但吏部的意思明显是想永久裁撤掉西凌县的县丞职位,哪怕是杜知县走人,他也没办法做回县丞。所以寻求退路就是他的当务之急。二来他深知西凌工坊的潜力十分惊人,如今还在加速上升的阶段,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他根本想象不出。所以作为那里的管理者,总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再说了,自己负责乡镇管理,莫思凡又岂会亏待自己?所以他毛遂自荐,确实是真想做事。
从韦家出来,莫思凡就走到县衙,他虽然没来过几次,但县衙上下几乎都认识他了。毕竟他这么出名,想认不出都难。他将名刺递进去,不一会儿,就传他进去。
熟门熟路的走到县衙后宅书房,杜知县正端坐在里面看书。这是一个相貌非常方正严肃的中年人,不苟言笑,甚至可以说非常严厉。不仅对别人严厉,对自己更严厉,决不允许有任何违背规矩的地方。莫思凡一见到他那个神情,就知道是个极难打交道的人。别看他年纪并不老,但思想却比老学究还要顽固。自己只能说有点倒霉,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父母官?
拜谒晋见之后,杜知县神情非常冷淡,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让莫思凡坐下,只是说道:“你就是莫思凡?看上去年纪倒是不大。你来找本官何事?”
莫思凡道:“学生在乡村建了一个作坊……”
“我知道,叫西凌工坊嘛,听说生意做得挺不错。”
“全赖历任知县老爷的支持,学生倒是没甚么本事。”
“哼,你这意思,是本官不支持你了?”
“学生绝无此意……”
“我不管你是有何意,但是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莫想在本官这里寻求支持,本官最恨你们这帮奸商,亦决不会与你等为伍,世上就是你们这帮人太多了,才造成世风日下,人人偷奸耍滑,只想着挣那铜臭之物,却把那无数良田抛荒,实则是舍本逐末。”
“我想大人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哪有什么误会?本官生长在苏南,在我们那里,整村人既不愿读圣贤书,又不愿下田劳作,反而竞相去作坊做那轻巧之事,以为可以获利。我却不想做那肮脏买卖,只想读书,却备受同村人的嘲笑。如果不是你等以利相诱,他们又怎会抛下良田,进作坊做事?要我看,朝廷就应该取缔工商,回归农耕,如此方得长治久安。”
莫思凡目瞪口呆,这位何止是固执,简直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莫不是小时候受到的嘲笑太多,如今变态了?书读得多未必是好事,读成了书呆子还只危害他本人,可要是让他到朝堂上掌管了权力,那受害的可就是大明百姓了。关键是他还不愿听人解释,连话都不让他讲完,然后就猛烈的批判一番。
像苏南那种地方乃是江南腹地,手工业十分发达,到处都是作坊,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在那里产生的。百姓们为了挣钱抛荒良田是有可能,但未必是普遍现象。杜知县大概并不曾进行过调查研究,就依据一己之见否定整个工商行业,可以说是武断至极了。
他不知还有什么办法纠正杜知县的偏见,像这种极度敌视工商业的态度决不是短期内形成的,自然也就很难扭转他的观念。再说他连话都不让人讲,又怎么扭转得了?
杜知县发了一通火,这才问道:“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莫思凡已经没有兴趣再谈下去了,不过杜知县既然问到,他便回答道:“学生前来,是想请大人委派一官员前去学生所在的五村,代行管理之职。”
“贵村自有里正,为何还要县衙派人?”
“回大人,敝村近两年都不曾设里正,凡事诸多不便。而且如今人口渐多,光是一个里正是不够的。有必要设立乡镇,便于管理。”
杜知县懂了他的意思。在江南地区就经常有这样的现象,由于手工业的繁华带来人口聚居,原来的乡村就逐渐变为了市镇,这就导致官府的管理模式也要发生变化。说到底,还是工商业发展带来的麻烦。如果人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耕读传世,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他不悦的问道:“你那里如今有多少人?”
“大约三千多。”
杜知县吃了一惊,三千多人口已经相当多了,少说也得有三四百户,甚至更多。这完全就是一个相当规模的乡镇,难怪莫思凡说一个里正管不下。按照大明的规定,乡村里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这几百户得分好几里了。问题是这么多人口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莫思凡办的那个工坊引来的?如今他惹出麻烦事,却要别人替他善后。一想到这里,杜知县又忍不住想发火。
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口越来越集中,出现城市化,这应该是最自然的社会现象,古往今来逐步形成的城市莫不是这样来的。应该说,城市化意味着生产力的提升,社会的进步,当然也会带来不少社会问题。有问题解决就是了,这不是什么难事,也不需要有多高深的理论研究。将这种进步视为麻烦,宁愿退回到刀耕火种的年代,也不愿意看到社会的发展,这就是杜知县之流所固有的立场。
问题是在当今这个社会,抱有相同立场的官员很多,绝不止杜知县一个,无非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这些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通世务,迂腐至极。偏偏这些人还把持着朝廷的许多重要岗位,重农轻商、执行海禁、压制工商业发展就是他们惯用的手段。莫思凡要冲破这重重阻力,任重而道远。
杜知县怒气冲冲的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大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瘦瘦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他的师爷。见礼后,杜知县就问道:“你去查一查,谢家村一带原来有多少人?”
那师爷甚是干练,来西凌几个月,倒是将民情基本上摸清了,闻声便应声道:“五年前谢家村一带共五个村子,有户二百三十六,男女合计两千一百余人。这几年未曾核查,不知人口几何。”
“这莫秀才说五村如今有三千多人。几年时间,为何多出这么多人?”
师爷淡笑着看向莫思凡,说道:“那就得问莫相公了。”
莫思凡镇定的说道:“学生开办工坊,自然就得招募能工巧匠,他们拖家带口过来,学生亦不能不进行安置,如今他们住了下来,也就成了五村的人,如今安居乐业,学生窃以为没什么不好。”
“你这外来人员都快赶上本地人了,难怪问题丛生,还说没什么不好?”
“大人,学生只是觉得人口渐多,有必要纳入官府的管辖范围,却从未说过问题丛生。即使有点小问题,也是可以想法解决的,无需因噎废食。”
“莫秀才说得好轻巧,解决?谁来解决?如今县衙人手极为紧张,积案如山,谁有空去管你那些破事?”
莫思凡不说话了,冲着杜知县这个态度,他当然不肯将韦三石说出来,说出来也铁定被杜知县给否决掉。很明显杜知县对自己不满,对韦三石的态度也决不会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