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二简单说明了身份之后,便催促道:“此非久留之地,邹大人,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不,”邹君明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说道,“我此刻还不能走。”
“为什么?”
“我被困在此地,并非是没办法脱身,而是想借机查办洛川县令。待我明日到了县衙公堂,亮明身份,他们自然就得放了我。”
“恕我直言,听人说这马知县极贪,为人更是冷酷无情,他若是真知道大人的身份,只怕更不会放你,反而有可能痛下杀手。”
“他敢?他只是个小小知县,怎敢如此恣意妄为?”
“如果是在往年,他未必敢,但是如今整个陕西饿殍遍野,盗贼蜂起,他害了大人之后,随便往哪个盗贼身上一推,谁查得出?这招不得不防。”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意已决,你就别劝了。另外你们可如此,以做万全之策。”
他在魏老二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魏老二见他意甚坚决,知道劝不动,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且好自为之,我先去做准备了。”
“去吧。哎,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身上还有什么吃的?有几口水也成。”
魏老二从身上拿出几块干粮,又留了一小皮囊水,这才告辞而去。
他闪身出了柴房,照旧锁了铁门,看那两个看守兀自睡得甚香。他也不再逗留,闪身便消失在黑暗当中。
第二天一早,李、王两位差役便押解着邹君明主仆上路。恰好昨日送棺材的驴车要回城,便将邹君明主仆放在驴车上,这样速度要快一些,却也免除了主仆两人在烈日下徒步行走的困苦。
在乡间的土路上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洛川县城,差役们让驴车自去,然后押着邹君明主仆往县衙而去。
洛川县城甚为萧条,即使没有天灾,这个地方的经济亦非常落后,由于地处渭北黄土高原的沟壑区,地理环境非常不理想。就像沙泉村,看着面积挺大,但是一眼望去尽是山疙瘩,沟壑纵横,能用的耕地非常少,产出的粮食亦非常有限。这是自然条件的限制,人力无法回天也就罢了。问题是有些问题不仅仅是自然环境恶劣造成的,人祸的影响亦非常大。
有时一个地方是否繁华,跟主政的官员有着极大的关系。在早些年,至少洛川县城还是不错的,由于处于关中与陕北之间的交通要道上,从洛川县城进出的往来客商不少。即使仅仅是过境,也可以给县城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个时候就考验地方官员的执政智慧了。一个优秀的官员会通过一些优惠政策鼓励这些客商往来,即使每位客商收取的费用少了,但只要客商增多,长期收益就有保障。而一个短视的官员只会杀鸡取卵,恨不得将人家兜里的每一个子儿都榨取出来,最终结果只能是将所有人都赶得远远的。很不幸,洛川县就出了不少这样的官员,他们拦路设卡,高额收取每一位客商的过路费,有时因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大肆敲诈勒索,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这里的过路费十分高昂。世上路有千条,又不是只能走这里才能去陕北,既然这里不好走,那就只好不走。久而久之,洛川县作为交通要道的地位就凉了下来,人都不来了,整个城市便陷入萧条之中。
而在农村地区,通过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和摊派,农民负担加重,失地农民日益增多,再加上天灾频仍,百姓们流离失所,人口骤减。据统计,大明开国之初,洛川县域就有近万户人家,近十万人口,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历经数个盛世,人口理应越来越多才对。可事实上洛川县的人口却是越来越少,到如今只怕连五万人都没有了。失去的人口部分是由于天灾逃荒成了流民,部分则是不堪官府暴政,流亡在外或者干脆就成为了盗贼流寇。
其实这也是整个陕北的一个缩影,只不过洛川县表现得更明显一些罢了。天灾、饥荒、流寇,这三大阴影在整个大明历史上始终笼罩在陕北的上空,甚至成为左右整个历史的决定性力量。就比如后来的李闯王,他率领的农民军大起义从根源上来讲也是由于大饥荒造成的。人如果饿得都活不下去了,那自然只能起来奋起反抗,挣脱套在他们身上的重重枷锁。
莫思凡从后世来,以史为鉴,当然知道要怎样做才能保得太平。大明之患,一在陕北,二在辽东,至于东南沿海的倭乱,实则不值一提。而辽东之所以为祸,也是因为陕北先乱了。大明在农民军的打击下,丧师失地,连皇帝都吊死在煤山,这才给了满清鞑子以可乘之机。所以欲安天下,必先安陕北。
陕北怎样安?办法说出来其实非常简单,让老百姓吃饱肚子,则一切祸患全消。老百姓的愿望其实非常朴实,只要有口饭吃,有一席安卧之榻,便足矣。没有人天生想着要叛乱,能有个安稳日子过着就行了。哪怕是过得苦一点,也好过成为乱世中人。所以只要谁能让百姓填饱肚子,百姓们就会奉谁为神明。
但最简单的往往也就是最难办的事情。中华上下五千年,能够解决老百姓温饱问题的日子屈指可数。哪怕是所谓的太平盛世,也总会有些地方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所以要解决吃饭问题,实则是一个千古难题。
莫思凡现在就是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延长县圈下大片土地,联合虞家庄,兴修水利,囤积粮食,所有这些举措,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百姓们吃饱穿暖。应该说这个工作已经有了些成效,虎头岭一带已经从不毛之地开垦出了优质的良田,水库的兴建也部分解决了缺水的问题,延长县被延安知府陆天明盛赞为陕北江南。然而所有这些努力都还不够,只能解决几千上万人的生计问题,想要辐射到整个陕北,路漫漫其修远兮,至少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才能初见成效。
这是在前后两任知府都大力支持他的情况下才取得的成绩,如果换一个不明是非的糊涂官员,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样的阻碍。
像洛川县这样的状况,莫思凡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开,别的不说,官府天天盯着你的银子,三天两头上门来找麻烦,工作就没办法做下去。
闲话少述,李、王二位差役将邹君明带到县衙,恰逢马知县升堂理事完毕,刚刚回到后衙,就见李、王二差役通禀而入,禀告道:“大人,属下奉命押送何其雄的棺材回乡完毕,特来复命。”
“嗯。二位辛苦了。你们到了何家,其家人有什么异动没有?”
“除了停灵哭灵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这就好。这帮刁民惯会生事,明明是自己不小心,自高处跌死,却怪在本县头上,简直是无礼至极。好在他们还算识相,不敢再继续生事,不然本县倒要让他们尝尝板子厉不厉害。”
“那是。大人虎威焉可轻慢?昨日我们到了乡下,恰逢沙泉村地主马格璧拿获两名四处流窜拐卖的惯犯,特意带回来见大人。”
“拐卖什么?人口?那些刁民多拐走几个才好呢,像这种人犯不需要管,没油水可捞,还能多弄走几个愚蠢乡民,正是难得。”
“大人,那两人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下乡收货的商贩,手头上有不少银两,属下不敢擅自决定,故而带他们回来。”
马知县听到银两二字,登时眼睛一亮,作为资深贪官,见钱眼开乃是他的本能,特别是在洛川县这个地方,土地贫瘠,出产有限,他纵然刮地三尺,捞到的油水也满足不了他饕餮无厌的胃口。所以千方百计搜刮钱财,就是他任职洛川县三年来绞尽脑汁思考的问题。
他不在乎差役们抓到的到底是良民还是人犯,要是没油水可捞,罪大恶极的大盗他也不管,民间哪怕乱成了地狱,与他大老爷的官帽没有关系。要是有油水可捞,他有千百种法子将良民诬成强盗。
当他听说差役们带回来的是收货的商贩时,立即意识到完全可以借机大捞一把,要是不将这个商贩敲诈得家破人亡,他情愿将马字倒过来写。
他立即吩咐道:“传本县命令,立即准备升堂。”
“大人,此刻乃是午休吃饭的时间。”
马知县吹胡子瞪眼的叫道:“什么午休?老爷我都没有休息,勤政为民,他们有什么资格休息?你们带回来的乃是江洋大盗,为祸甚烈,必须尽快处理,以安民心。快快下去传令,立即升堂。谁敢有误,大板子侍候。”
李、王二位差役不敢怠慢,就要下去传令。马知县又喝道:“回来。告诉他们,在三堂审问,莫要弄错了。”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