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凡请柳思柔坐下来聊聊天,这女孩子看上去精明干练,更难得的是念过书,相信学习起来不会比男孩子差。
“你们不教八股文,那能教些什么?”
“可教的东西多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呃,这句话懂不懂都不要紧,关键是你要明白,我教的是科学,不是科举。有什么区别?区别可就大了,不过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以后等你学了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你绕了一大圈,结果等于什么都没说。”
“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事,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可以讲上几个小时。”
“那还是别说了。我没那个耐心。”
莫玉兰说道:“思柔姐姐,你是第一个报名的女孩子哦。”
柳思柔道:“真的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招我。在路上我还在想着怎样跟你们吵一架。”
莫思凡:“为什么要跟我们吵架?”
柳思柔道:“我看过你们贴的招生简章,上面并没有注明不招女孩。既然没说不招,那就是招了,说招又不招,凭什么?”
莫思凡:“啊?”
柳思柔接着说道:“就算你们在招生简章上注明不招女孩子,我还是要找你们吵一架。”
莫思凡道:“这又是为何?”
柳思柔道:“你们凭什么不招女孩子?女孩不能念书吗?不能劳动吗?我告诉你们,在家的时候,我哥去念私塾,我也跟着去,人家笑我,赶我,我就偏要坐在学堂里,连私塾先生都拿我没办法。后来念了几年书,我就不耐烦去了。不是不喜欢读书,是他们教得太简单了。几篇文章反复教上一个月,我两天就学完了。到现在我哥都说,我的学问比他高,要是我去科举的话,保准中个女秀才回来。还有干活,庄稼地里的活计,我哪样不会?家里请个雇工,干活的速度都比不过我。你们说,凭什么不招我?”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倒像是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莫思凡道:“且慢。我有说过不招你吗?”
柳思柔怔了怔,旋即回过神来,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忘了。”
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莫思凡道:“就冲你这些话,我现在就可以做决定,你被录取了。”
柳思柔欢喜道:“那敢情好。我还有几个姐妹,赶明儿也让她们来报名。”
莫思凡道:“那样最好。西凌小学提倡男女平等,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不存在性别歧视的问题。”
几个人说笑一番,气氛很是融洽。
又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来了一个人。
来人身着儒衫,显然是个读书人,面目俊秀,体态中等,举手投足,儒雅之气十足。如果说柳思柔是一团烈火的话,这个书生便是一缕清风,让人捉摸不定。
莫思凡远远的看见来人,神情不免一动,问柳思柔道:“他就是你说的要报名的人?”
“对,他就是我哥,叫柳秀林,今年十八岁,其他资料跟我一样。你快点填报名表吧,填完了,我们还要赶回去呢。”
莫思凡站起来,冲着柳秀林施了一礼,道:“柳兄,兄弟有礼。不知柳兄前来,未曾远迎,请柳兄恕罪。”
柳秀林还了一礼道:“莫兄客气。柳某冒昧前来,让莫兄久等,见谅,见谅。”
柳思柔很不耐的说道:“你们念书的人怎么这么多虚礼,看着令人牙酸。”
柳秀林淡然说道:“礼不可废。再说我跟莫兄虽然不在一个私塾,却是同榜秀才。前年院试,全县童生之中,莫兄高中第一,不才忝居其后。从那以后,柳某就有心结交莫兄,只是一直没有机缘。”
柳思柔道:“原来是认识的。这下倒是省事了,莫大哥,你快点填完报名表罢。”
莫思凡道:“之前没想到是柳兄,以柳兄的才学,我这个西凌小学如何容纳得下?这个报名表,不填也罢。”
柳思柔道:“不填怎么行?哦,我知道了,你那个招生简章上说了不要秀才,你嫌他是秀才对不对?我告诉你,我哥可不是那种迂腐书生……”
柳秀林打断她的话,淡然说道:“妹子别说了,我今天来,原本也不为报名。当日莫兄高中,柳某好生佩服,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莫兄讨教一番。今天正好是莫兄开馆招徒的好日子,所以特地前来,一是祝贺,二来嘛,有几个小问题向莫兄请教。”
谢小勇心中雪亮,这两人从见面起,就话里各有机锋,表面上谈笑风生,称兄道弟,其实暗地里也不知斗了几个回合。
柳思柔和莫玉兰两人却依旧懵然不知,还以为他们真的是好朋友叙旧呢。
莫思凡淡然道:“请教不敢当,柳兄有疑问,只管问便是。”
柳秀林道:“其实都是小事,莫兄能说就说,不说也无妨。柳某看过莫兄撰写的招生简章,有一事不明。为何莫兄招收学生,既要有识字基础,又不能是秀才?莫非在莫兄眼里,秀才还比不过那些目不识丁的少年?”
莫思凡道:“莫某决没有看不起秀才之意。只不过我建小学授课,不是为了搏取功名,只是想开民智,教化几个寒门子弟罢了。柳兄也是生长于乡村,自然明白普通人家念书有多难。如果不是家母决心坚定,兄弟也无法念上书,只能变成一个粗鄙小子,所以对寒门子弟念书之事,兄弟有切肤之感受。再说了,兄弟中秀才也才两三年,若是论学问,哪里比得上其他读书之人?哪里有资格教授同门?所以兄弟不是不收秀才,是不敢收,没资格收。”
柳秀林道:“就算是这样,那为何莫兄一定要讳言八股,却说要教那格物之道?莫非在莫兄心中,格物之道比八股文章更重要?”
莫思凡道:“正是如此,你我学八股文章,终日里只在那几个固定框架里转来转去,有何意义?倒不如教些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让这些寒门子弟有一技之长,至少能够混碗饭吃。”
柳秀林道:“莫兄此话谬矣。八股文章乃是从孔孟之道抒发阐述,正所谓微言大义,怎么会没有意义?难道孔孟之道反不如你那格物之道。”
莫思凡道:“但凡讨论落到这种简单的比大小的境地,就没甚意思了。我几时说过孔孟之道不如格物之道?任何学说,自有优劣,就算是圣人说的话,也未必字字都是真理。再说了,八股文章又怎能等同于圣人之言?正所谓抓点由头就好做文章,可见这文章无论是八股也好,散文也罢,总是有优劣之分。柳兄若是认为我反对八股便是反对孔孟,那我无话可说。”
柳秀林默然一会,说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既然莫兄精通格物之道,那为何教不得秀才?据我所知,现今没有哪个秀才懂甚么格物之道,以精通教无知,为什么教不得?”
莫思凡道:“倒不是我不肯教,只是今人思维,向来瞧不上格物致知,即使聪慧如柳兄者,依旧百般质疑,换做其他人,还不知诋毁成什么样。与其费口舌跟他们解释,倒不如敬而远之。更何况,要学格物之道,懵懂无知的白丁学来容易,满腹经纶的秀才却反而不容易学。”
柳秀林奇道:“这是为何?”
莫思凡道:“所谓格物之道,乃是探究天地之间,万事万物运行变化的规律,世事真相,往往都是隐藏在一团迷雾之中,非抽丝剥茧,不得其本质。而要学好格物之道,最重要的精神便是怀疑。没有怀疑精神,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将熟视无睹,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研究。没有怀疑精神,圣人们在两千年前说的话,都要奉为圭臬,一字一句,唯恐有错。特别是当今秀才,谁敢说祖师爷半个不字?就凭这个态度,便学不得格物之道。”
柳秀林无话可说了。他自己便是秀才,自然知道莫思凡说的不错。在学堂里,别说怀疑圣人,就算念错圣人的一句话,也是要打手板心的。
他今天到这里来,请教是假,给莫思凡捣捣鬼倒是真的。考秀才的时候,莫思凡第一,他第二,而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说服气,自然是不可能。两人住的地方隔得并不远,真要是有心结交,早就互相拜访了,哪里用得着等到今天?
柳思柔忽然说道:“哥,在家里的时候,你不是常说挺佩服莫大哥吗?怎么到了这里,却又像吵架一样?”
柳秀林脸上挂不住,埋怨道:“妹子,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妹子?怎么反而揭我的短?”
柳思柔一脸无辜,大声道:“我说错了么?这几个月来,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荒地来,每次看到西凌工坊,都要赞叹一番,还说莫大哥不拘泥世俗,行事让人出乎预料,早已不是原先的迂腐之辈了。”
莫思凡莞尔一笑,道:“莫某才疏学浅,当不得柳兄这般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