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稍微止歇之后,莫思凡接着说道:“大家应该都看到横幅上的那几个字了,厚德博学,格物致知,这就是咱们西凌小学的校训。厚德很好解释,周易上有一句话,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厚德就是深厚的美德,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学习上,都应该讲究美德,一个才华出众而无德的人,给老百姓带来的灾难是不可估量的。而一个光有美德却无知识的人,他是愚蠢的。所以咱们这个小学的宗旨便是美德与才学并重,两者不可偏废。博学也好解释,那就是要广泛地学习,博乃博大和宽容,海纳百川,兼容并蓄,要善于学习其他的知识,不要抱着一种排斥的态度。中庸里有这么一句话,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治学问的几个阶段,博学就是要广泛涉猎各门各科的知识;审问就是仔细地进行研究,有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认真搞懂;慎思就是慎重地思考,非思不得以为自己所用;明辨就是对学到的知识要加以辨别。有那么一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教的东西并不全是对的,这就必须有一定的辨别能力。笃行就是要身体力行,知行合一,学了东西干什么?不是喊空口号,是要用到实处的,最终的目的就是改善我们的生活。以上就是厚德博学的含义。现在再来说说格物致知,这是西凌小学有别于其他私塾的地方,那就是我们不教八股,不唯圣人之言,而是探究格物之道。什么叫格物致知?一个很简单的解释就是推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但这样的解释是比较笼统的,世间万事万物,怎样进行推究,这是一个难题。我拿一杯白开水放在这里,要问水里面有些什么,你们一定都回答不出来。我丢一块糖进去,糖为什么会化,化到哪里去了,你们也不一定知道。这只是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却反映了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生活中大家熟视无睹的事物,其中都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大家都会种田,为什么庄稼种进田里就会产粮?有什么方法可以让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大家烧火做饭,为什么柴一点就着,它的光和热是从哪里来的?天上的云和雨是怎么来的?迎面而来的风是怎样形成的?所有这些,都是咱们今后要学习的内容。今天大家站在这里,这就是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将校训解释得相当浅显,别说学生了,就连围观的乡亲们也都听得懂。秀才果然是有才,区区几个字就能阐述出许多道理来。于是大家都纷纷鼓掌。
莫思凡抬起手,轻轻的压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接着说道:“我刚才解释的便是校训内容,我不指望大家马上就全部领会,但是在今后漫长的学习生涯之中,这八个字将伴随着大家,直到转化成自己的信念,融入到自己的骨子里。到那时候,大家就会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么重要。好了,多余的话我不多说,让大家长时间淋雨不好,现在我宣布,西凌小学正式开学。”
一挂鞭炮适时响起,将整个开学典礼推向了高潮。
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无知小儿,才学了一点本领就这么狂妄,还不快快停下?”
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如今在五村地面,还有人敢这样对莫思凡呼喝,可以说少之又少了。
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一个老者撑着拐杖,站在那里。他用手指着莫思凡,嘴唇颤动着,显然是气怒至极。
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莫思凡曾经的私塾老师方攸宁方老先生。
方攸宁在谢家村开馆已经超过了二十年,在整个五村地面都颇有声望。他并不是本地人,按照他的说法,早年他中过秀才,但是乡试的时候,屡屡不中,后来就灰了心,只能靠开私塾过日子。几十年来,培养出来的弟子很是不少,更有多人会试得中,入朝为官,成为方攸宁最得意的谈资,时时在乡亲们面前夸耀。
不过学生虽然有出息了,对方攸宁来说,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他依旧贫困度日,辛苦养家。起先他在城里开馆,但城里物价昂贵,柴米油盐都得花钱买,私塾入不敷出,开不下去了,便举家搬到乡下。
方攸宁教书这么多年,学生不少,莫思凡不算最聪明的,更谈不上是成绩最好的,但在最近这几年,却是方攸宁的骄傲。在他看来,莫思凡只需善加点拨,将来金榜题名,成就不会比别人差。
从情理上说,莫思凡对方攸宁颇为感激,不管怎样,方攸宁是莫思凡的恩师,几年时间,便助他考上秀才,拥有了士人身份,期间的付出必须感恩。虽然后来莫思凡被另一个时空的灵魂附身,思想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一码归一码,方攸宁的栽培之恩还是不能忘的。
方攸宁年已六十多,已经花白的胡子梳理得很是整齐,精神也不错,腰背挺直,虽然拄着拐杖,但看上去只是做个样子,以他健步如飞的神态,还无须靠拐杖来行动。
莫思凡看见是他,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扶住老师,陪着笑道:“老师,这样下雨的天气,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可不是下雨的事,天都要被你弄塌了。”
“老师,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你这个小学教的是什么东西?”
“不瞒老师,教的乃是格物之道。”
“荒唐。普天之下教的都是四书五经,你要是也教这个,我就不管,你却偏要标新立异,教什么格物之道?完全是一派歪理邪说,传出去要被人唾骂,你自己胡作非为不要紧,可不要连累了别人。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逆徒来?”
“老师言重了吧?学生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何至于受到这般责骂?”
“责骂?责骂还是轻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被人揭发,轻则闭馆杖责,重则充军流放,严重的还得被抄家灭族。你以为这也是儿戏得的?”
看热闹的人群哗然,他们都是没甚见识的村夫,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好好地读个书居然还有这般危险,那谁还敢读?一时间就有不少人开始动摇了。读不读书并不是很紧要的事,反正在社学中已经识过字了,可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西凌小学读啊。
莫思凡有些生气了,这很明显是来砸场子的嘛,他好不容易招了这么多学生,被方攸宁这么一吓,只怕大多数都要打退堂鼓了。他忍着气,耐心地说道:“老师,我教的这个格物之道,也是符合圣人之道的,并非歪理邪说,老师想必是误会了。”
“这不是误会。”方攸宁厉声喝道,“圣人怎么会教这些东西?不用于科举的东西学来又有何用?我看你如今是被钱财冲昏了头脑,言行乖张,跟往昔大不相同,迟早要惹来祸端。要真是有那一天,老夫一定大义灭亲,亲手将你毙此杖下。”
围观者大哗,方老夫子这句话说得太重了。这个时代遵循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师者如父,真要是打死了学生,也不用负责任。封建社会的伦常关系,就是这般任性。
莫思凡心中忍不住火起,他的思想毕竟来自后世,讲究的便是人与人的平等,没有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迂腐观念。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倘若好好说话,他便言语客气。可是方攸宁居然要喊打喊杀,这个可忍不了。
他心中不快,脸上便收敛起笑容和恭敬,平静地问道:“请教一下方老先生,学生哪里乖张了?使得您动此雷霆之怒?”
他这下老师都不叫了,直接称呼方老先生,意思很明显,你要打要杀,我就不认你这个老师了。这对方攸宁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事情,他指着莫思凡,手抖了好久,才挤出几句话道:“好啊,你这个悖逆师长的畜生,倒行逆施,连三纲五常都不顾了。从今往后,休再提你是我的学生。”
莫思凡淡淡的说道:“学生不敢。所谓三纲五常,乃圣人所说,不过其中意味,只怕方老先生也没有解透。有这样一种说法,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它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可见,即便是君臣、国民、父子,那也得看谁有道理。倘若无理,纵然是三纲五常,遵之何用?”
“一派胡言,从哪里听来的一点歪理邪说,居然就敢篡改圣人之意?”
“是不是篡改圣人之意,你我说了都不算。圣人两千多年前所说的话,流传至今,已经过了无数次演绎,谁敢说他的演绎便一定是圣人的原意?即使是原意,难道圣人就一定不会错?您不要急着辩驳,倘若要辩,三五日都不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