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鹿鼎记(第四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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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3)

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韦小宝顿足骂道:“他奶奶个雄……”向陈圆圆瞧了一眼,道:“他们如碰了阿珂一根寒毛,老子非跟这大……大混蛋拚命不可。”

陈圆圆裣衽下拜,说道:“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小女子先谢过了。只不过……”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我这就去带领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老子不姓韦,姓吴!他妈的,老子是吴小宝!”

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韦小宝道:“什么大人小人,你如当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宝好了。我本该叫你一声伯母,不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实在教人着恼。”

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他肩头,说道:“小宝,你如不嫌弃,就叫我阿姨好了。”韦小宝大喜,说道:“好极了!我就叫你阿姨,不过我在扬州丽春院里……”说到这里,急忙住口。

陈圆圆却已明白,他在丽春院里,对每个妓女都叫阿姨。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小宝,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里,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

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先已动听,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作了自己人,只听得他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问道:“好阿姨,那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

陈圆圆凝思片刻,说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作爹爹,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

韦小宝大奇:“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头?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了。嗯,这也不奇,老子从前做和尚时,就曾嫖过院。”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韦小宝又奇怪,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道:“你二人当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子,没为你着想。我……我对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色大变。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下了房门的门帷,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跟着砰蓬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给人以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持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

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出来。”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说道:“小宝,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罢!”

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什是诚挚,大为感动,大声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块妈妈,吴三桂,你有种,就连老子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罢。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该死了。”

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明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胡涂?还不出来?”陈圆圆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

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年近七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鞑子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吴三桂一声怒喝,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倒在地。

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周众卫士喝道:“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卫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敌手,谁敢稍动?

韦小宝喜叫:“师父!师父!”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正是九难。韦小宝来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守在庵外的高彦超等人不敢贸然动手。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士竟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错。”九难道:“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原来还活到今日?”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儿?”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点头。

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

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什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韦小宝见师父到来,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已丝毫不惧,喝道:“你胆敢冲撞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你本来就是逆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飞进三柄长矛,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天下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右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小宝,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

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长平公主!”

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嗤的一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动手罢。李某没死在汉奸手里,没死在鞑子手里,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好得很!”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难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无丝毫惧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再取你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要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

九难见吴三桂呻吟矛底,全无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罢!”

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你得辫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败。眼下你给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捡这现成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头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跃起,抢过禅杖,猛向九难腰间横扫。九难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右手长矛一转,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落地,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他脸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里,说道:“你两个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罢。”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

九难一扯韦小宝,叫他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皇宫里,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赞叹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没上朝,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子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他答允要封我做贵妃,将来再封我做皇后。他说从今以后,皇宫里的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欢畅的时候,突然间会怔怔的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什么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开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脸颊凹了进去,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就是皇帝么?他做了皇帝,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

“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色更加白了,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说我耽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沉迷女色,成为昏君。他要励精图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出宫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我在宫里耽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发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教皇帝害怕,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圆圆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身手还是挺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做皇帝,要带兵打上北京去。”

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后,回到周国丈府里。有一天,国丈府大宴宾客,叫她出来歌舞娱宾,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仍清清楚楚的记得,烛火下那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隔着酒席射过来。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样的眼光,那野兽般的男人就会扑上来,紧紧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